更有贵族心想,果然贱人皆如此,只畏威而不怀德,你越是对他好,他反倒蹬鼻子上脸,竟然要到不知尊卑的地步;若是自小打骂,莫说被训斥之后居然反斥,便是当初跌碎了玉佩便已经自缢了,何至于有后来之事?
适没有继续讲那番诸如“物的存在就是为了有利于人”之类的道理,而是戛然而止,就着这个不曾讲完的故事道:“那时候我还小,自小也以为尊卑有序理所当然,做婢女公子已经善待了你,你居然还不知感恩?”
几个人看向他,心想原来你曾也这样想过,可恨那两夫子居然遇到了你,若不然你也会是个知道尊卑秩序的人,何至于有今日之乱?
适似乎在回忆什么,许久后才道:“这个故事很长,后来夫子又讲了很多,我也听了很多。本来,我不喜欢这个婢女,因为这个婢女仗着公子喜欢,与公子平等,却轻视比她更低的人。”
“但很久很久之后,我忽然明白过来。那是个奇女子,从懵懂茫然地觉得人应该和主人平等,到感觉到天下尊卑有序生来不平等而要为打破这种不平等奋起……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也不是一个人所能领悟出来的。”
“时代局限之下,若能隐约觉得,有资格和主人平等,那便是奇女子了。”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夫子又讲了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的人都是男人。说是某日一王巡游,一农夫视之,见其华贵气势,感慨道,大丈夫当如是。后此人戍边,途中遇雨,失期皆斩,于是高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斩木为兵,揭竿而起。”
“我听闻这两个故事,每每所想,那女子与这男子,竟是一样的气质。你可为王侯,我亦可为王侯,难不成那男子为王侯之后,便和下面的人平等吗?到头来和那女子一般,也是期待着对上平等而对下尊卑。”
“其实是一样的道理。想要向上和主人平等,这本身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天下的规矩不对。可是从隐约觉得该和主人平等到觉得尊卑有序的制度不平等,本就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不能苛求太多。”
“当制度就是尊卑有序理所当然的时候,以卑而至尊的野心,本就是合于天志的。”
“而墨家,则要开辟新的天下,不是要让我们这些曾经卑贱的人成为新的王侯将相,而是希望天下之间再无尊卑,人人平等,均分其职,各事其喜,能者多得,贤者治政。”
“于那是,曾经被称作野心的野心也就不再存在。不要说我们皆是野心勃勃之辈,我们才是真正让天下再无这样野心的人。”
“孔仲尼奔走天下,以为礼崩乐坏,大夫有野心则弑上卿、上卿有野心则弑君,他想要终结这乱世。”
“子墨子奔走天下,以为礼皆愚昧,若天下贤者为上,选诸侯天子以为民之仆从,也是想要终结这乱世。”
“终究,孔仲尼的路走不通,尊卑有序之下却求人人为君子恪守本分,这是南辕北辙。我们的路,走通了,于是诸位今日在此饮宴,却不是我鞔之适被你们车裂而死。”
楚国君臣听不下这样的道理,却也无法反驳,只是沉默。
适看了一眼熊良夫,进而言之:“天下纷纷,黎民苦痛,唯有九州归一,方能安定。”
“墨家承大禹之志,栉风沐雨只为天下苍生达于大同,兼爱同义,交相得利。”
“待九州归一之时,唯有劳者得其食,贤者各尽所能,各得所利。届时九州,不养废物。”
“毕竟,税赋出于天下民,天下民又岂愿将劳作辛勤汗水所得的赋税用来供养不劳而获的蠹虫?”
“天下民众又不是你们的爹妈,没有义务养你们的。”
“是故今日设宴,还请诸位仔细想想将来的日子,你们可愿意为九州大同出一份力?你们能做什么?可做什么?有什么样的才能?”
他巡视一周,见众人无人回答,适摇摇头道:“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既为君子,必知鼓乐,又知文史。”
“昔者墨家非乐,子墨子以为,王公大臣耗尽民脂民膏,只为自己享受,民众却吃不饱穿不暖,所以非乐。若有一日,民众吃饱了、穿暖了,总归还需要鼓乐的享受。”
“你们若有鼓乐之才,何不去教授鼓乐,娱乐民众,以食己力?”
楚王勃然作色,也顾不得此时身为阶下之囚,大喝道:“士可杀!不可辱!我既被擒,你要杀便杀,何以辱我?让我与那些乐师优伶为伍,不若死!”
适哈哈大笑道:“原来这是侮辱?自食其力竟是侮辱,做蠹虫竟不是侮辱?也罢,之前我们也曾说了,你们可以远赴九州海外。虽说礼法制度已经阻碍了九州之民,但于外面刀耕火种之辈,仍旧还算是进步一些。你们再想想,若是真的以为自食其力便是侮辱,那便是道不同不相谋,便送你们去九州之外。”
他刚说完,楚国大臣之中却有人站出来道:“我愿留在九州,自食其力。我通乐理,愿从鼓乐之职。”
这贵族起身,以袖掩面,不敢正视楚王与其余大臣。
适笑了笑,与一众墨者举酒以祝,随后又祝楚王等人道:“地方我们已然选好,在南海极难极西之地,地处河口。面临大海,炎热潮湿,多有土著猎于丛林。”
“九州之事,与你们再无关系。天下之定已成必然,我们也不需要你们劝降那些仍旧顽抗的楚人封君。谨以此酒,做送行,先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你们若做不到,那便是你们无能。九州不养废物,比起你们祖先筚路蓝缕之时,你们如今要强得多,希望你们不是废物。”
“你们所去之处,胥馀丛生,当地土人称之为胥馀密布之地。九州之民当可借给你们一切铁器、种子、火器,只有一样,将来九州之民落遇水你们必要救援,若在那里居住也必不可推辞,世代修好,不得违背。酒宴之后,会有契约。”
胥馀者,椰子也。本为比干之名,后世汉赋曾言“留落胥馀,仁频并闾”,便说的是椰子和棕榈,以比干之名做椰子,大约是因为比干是被剖心的,而吃椰子也是要剖开的。
楚地与南,也曾进贡见过椰子,众人闻言,知道那里怕是要炎热湿热的多,可念及留在这里要承受的侮辱,终究没有人再站出来掩面而欲自食其力。
适则想,西北地方太破,入不敷出,一旦海运进步,陆上丝绸之路就废掉了,必要荒芜。将来待技术进步慢慢开拓不迟,日后九州的开拓方向必是南海与东北,只要不让渔猎游牧之民占据可耕种的土地转为农耕游牧渔猎混合的族群,火器已出,边境无忧。
倒是南海海外,民众现在必然不肯迁徙,那里艰难苦困,比之九州要差得远,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这些楚国贵族都扔出去,让他们在当地开拓。成了就成,日后贸易;不成的话也就是和当地融合,学会耕种,可做将来的据点港口;实在要是无能死在了海外,那也比强制迁民要强。
第二百零五章 战略构想
饮宴之后,便签了一份契约,也算是给民众代表一个交代。
按照墨家的道义,是没有善待王室的义务的,也没有什么三恪延祭之礼,所以不可能花钱养这些废物。
毕竟楚王是走投无路投降的,又不是泗上大军一到就主动顺应天志的,这其中的区别不言而喻。
这些钱无非就相当于对外移民,只不过移的是贵族而非庶民,也是为了越来越兴起的海上贸易能够在将来有些港口可以停留补给。
第二日一早,彭城便召开了一次级别很高的会议。
“经此一事,与各国诸侯贵族都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了。剥夺封地和封建权利,送到海外再度开拓,这对他们而言是不共戴天之仇。”
“这场仗肯定是要继续打下去的,最坏的打算我们已经做了,并且也一直是以最坏的打算去考虑的,料敌以宽嘛。但现在看来,局面还是很有利于我们的。六指在江汉处置的很好,一场很大的胜仗。”
适丝毫不避讳对贵族这么做等同于自绝于和贵族妥协的可能,也不讳言这么做将来的局面会极为残酷。
不过已经撕下了面皮,也就不必再讲那么多。
“齐侯派人来探我们的底,反倒是告诉了我们一件事,那就是齐国内部现在仍旧举棋不定。是趁机向西瓜分魏国苟延残喘?还是拼死一搏破釜沉舟与我墨家一战?”
“依我看,这没有什么意义。”
在他的示意下,参谋部的人来到前面展开了一张山川地理图,上面大致标准出了山川河流和城邑,这是墨家这些年用最原始的经纬法和三角法测出的应该是此时最为精确的地图。
适与众人道:“参谋部是要料敌于宽的,我们就按照最坏的打算去考虑。就籍使诸侯团结在周天子的号召之下,全都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完全没有勾心斗角完全一心一意灭杀我们的情况去考虑。”
参谋部的人便在众人面前讲解了一下最坏的可能。
按照参谋部的预想,各国想要决战,至少也要在半年之后。
现在的局面是这样的。
江汉已得,兵抵南阳,基本上控制了伏牛山南麓。
中线的话,墨家维持在淮河一线,六指那边与南郑、南海和徐弱等人会和后,撤回了三个师的兵力,攻取了申、息等地,使得整个淮河防线已经成型。
参谋部的人指着地图上的现在还被楚国封君控制的城邑道:“如果诸侯出兵需要半年时间,那么这半年时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集结兵力,再打一场大仗,夺取……”
地图上标注的都是一些楚国的城邑,就是淮河以北的一些重要城邑。
包括寝、巨阳、上蔡、象禾等诸多城邑,也就是大约后世的阜阳到驻马店一线。
“一旦夺取这几座城邑,一则可以稳固淮河防务,二则可以勾连淮水与南阳,绕开大别山、桐柏山,勾连南阳。”
“三则一旦将来诸侯联军来攻,这里作为中线,既可以支援,又可以威胁诸侯联军的侧翼。”
“我们需要在三个月之内,攻取寝、上蔡,与我军驻楚军团会于象河关。以求在诸侯联军出兵之前,将东西战场在进攻上连成一片。”
众人的目光在一处名为象禾的楚国城邑上停留了一下,均点点头。
如果只是为了防守,现在东西两线已经连为一体了,可以说秦岭、襄樊、桐柏山、淮河一线,属于经典的南北对峙防御一体的体系。
这是比较保守的打算,但现在看来应该再主动一点,那就必须要取得阜阳到驻马店一线,才能够在战略进攻上使得东西连成体系。
这一战的确要打,而且要尽快打,这样就可以形成一个互相支援而非各自为战的战局。
象禾邑地处楚国驻马店长城的关键处,是由北向南进攻的关键点。
进可以威胁到楚国的方城、叶县等重要封君的大邑;退可以使得北方诸侯的联军无法直接越过伏牛山会和于南阳。
西接南阳,东接宋地。
最坏的情况下,半年后秦国可能从商於方向进攻丹阳。
剩余的魏军配合韩军,以及周天子的天子之军,兵出鲁阳,联合当地的楚国封君的剩余力量,攻取鲁阳鲁山,向东进方城、叶城,攻打象禾,从侧面威胁宛城南阳。
韩军也可能派遣一支精兵翻越伏牛山,直扑南阳。
中线的话,韩军和赵军以及郑地的楚国残余力量用以维持中线,迫使墨家的中线军团不能去救援南阳,也不能支援泗上。
中线虽然不攻,但却可以固守又做威胁,只要不主动出击,墨家中线大军就只能选择对峙攻城。
北方河套、高柳等地,最坏的打算是赵国联络燕国、东胡、林胡、娄烦等夷狄,四面围攻,赵国可以抽出兵力南下。这种事诸侯绝对做得出来,引夷狄之兵攻击敌人,这于诸侯而言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没有那么多真正信奉夷夏之义的贵族。
南郑之地,要提防巴、蜀、秦的围攻,南郑一定要守住。
越国那边,越国根本无力北上进攻,没有水师,就算渡江而来,一旦被掐断补给后勤,就越国现在的战斗力,当地的地方军团就足以抵挡,越国的威胁可以不用考虑。
东线应该是最为关键的,齐国肯定是要兴兵向东,与韩、赵的主力配合,经宋国方向沿着丹水、睢水方向进军。
不将主力合兵,各国不敢轻动;而若合兵,齐国就要做好墨家再度攻入腹地的准备。
这样计算下来,各国的军力其实有限,而且不可能全部集中到一起。
不只是后勤的问题,而是秦国不可能把兵力都集中到大梁附近;齐国也不可能劳师远征将兵力集中到洛阳以南。
如此一来,兵力是可以计算的。
南郑地区有军两万,地形的原因,加之巴蜀落后于中原太多,并不能形成有效的威胁。
秦军可能从武都方向进军,但是因为后勤道路的因素,兵力不会太多,南郑足以守得住。
丹阳方向,秦军野战兵力最多七万。
如果半年之后进攻,六指就算将南郑之军放归南郑,手中可用的野战兵力还有南海的部分军团,再加上一部分楚人新军,依旧有至少七万可战之兵。
如果能够有效地调动敌军,在丹阳固守的同时,吃掉韩国绕过伏牛山的兵力,那么甚至无需退守襄樊。
假使齐、韩、周、魏之军齐头并进,既不冒进也不落后,在数百里的范围之内竟能够如有臂使,大不了退守襄樊,借助水军优势和江汉地区源源不断的新军进行抵抗。
中线的话,墨家只需要大约两万的兵力,就可以牵制住魏韩楚作为策应和威胁的中线军团。
东线,齐国在能守住本土临淄不惜死掉最后一个齐人也要捍卫旧规矩的极端情况下,可能会在大梁方向集中六万到七万的野战兵力。
加上韩赵之军,最多十二三万,假使这部分军队齐头并进,墨家在泗上也可以动员十二三万的兵力进行决战,包括宋国的几个师。
到时候以放弃商丘向后退守、迁徙民众坚壁清野的方式,只要抓住机会破其一部,就可以各个击破。
就算最极端的情况进行最终的决战,墨家也不惧怕,退守到彭城沛邑一线后,利用当地的地形优势和内线作战的兵力优势,足可以击破。
而且在此之前,一旦发现齐军开始向西调动,就可以直接对齐宣战,利用骑兵和精锐部队快速机动到济水地区,在齐军和魏、韩、赵军会和之前,歼灭掉齐国主力。
哪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泗上全面动员决战的战斗力,根本不是各个诸侯所能够想象到的。人没经历过的事,便无法想象。
最坏最坏的可能,南郑丢了;高柳河套等北方边关被赵国、燕国勾结东胡林胡娄烦给屠灭,也就如此了。
无非是西线据守襄阳、桐柏山、淮河一线。
讲完了最坏的可能,适便道:“是故我说,齐侯这一次遣使实际上毫无意义。”
“在东线我们有绝对的优势,齐国不敢单独攻入泗上,因为他只能走三个方向。”
“莒城、琅琊、东海一线,深入我境,孤军深入,是为找死。”
“如昔年费国之变,经鲁国入泗上,和东线也相差不多。”
“以及从运城、菏泽一带,经过我们经营了快三十年的城邑,这个……就算他有十万军,也是举步维艰,以堡垒对堡垒,我们炮多枪多人多粮多,这是最愚蠢的一条线。”
“所以齐国的想法对我们毫无意义,而且我们已经高举了反对旧制度的旗帜,那就不要再妥协了,不然宣义部也难以转向,民众也会疑惑到底要怎么样。”
“半年后诸侯若是联合,我们西守、东攻,只要击破东方的诸侯联军,就直接灭齐,齐国就是我们下一步的打算。”
嗡嗡声响起,讨论了一阵,却又觉得这个看起来极为胆大的想法实现起来竟然并不难,之前若想灭一大国很难想象,可现在完全不同了,一旦东线诸侯联军战败,墨家是有把握短时间内攻破齐国饮马黄河的。
内政上的考虑,齐国和泗上的经济密不可分,货币几乎统一,市场几乎统一,齐西南地区的群众基础非常好,东部和中部地区齐国贵族和封地农夫的矛盾极大,而矛盾越大的地方对墨家而言越容易安定——在不启用旧贵族的情况下,土改丝毫没有压力——泗上的基本盘不是齐国贵族,革别人的命,那是完全没有阻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