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九万亩不是耕地面积。
然“若通沟洫之地,则为十里。若除沟洫之地,则为八里”。
这村社一成之土,名义上一共十里,但刨除掉沟渠、道路,实际上只有八里。
楚地的种植技术落后于中原,虽然一些地方开始学习中原的耕种技术,但蕲春这种此时尚且属于边远地区的村社,还是极为落后的。
因为落后,所以需要“易田”休耕。
历史上最早不需要易田休耕的农业区是魏国,包括魏国也有一些土地需要两年轮换一次,落后的楚国更不用提。
既要易田,又要休耕,使得这个村社的一成之土,如果不休耕的话可以养活九百户,但需要三年易田休耕,故而理论上只能养活三百户。
而又因为沟洫的存在,使得十里村社只有八里的实际耕地,故而这样一个标准的村社,只有正式社员将近二百户。
以户算,不是以人算。
二百户人,一共要占据六十五井的土地,这包括需要休耕的土地。
这些土地是不可转让、售卖的,也就是说,这些土地是归属于“楚王”所有,农夫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一成之地共百井,社员占据六十五井,剩余的三十五井,便属于是“藉田”。
藉者,借也。
籍者,书册也。
这两个籍和藉,不是一回事。
竹字头的籍田,是每个农户拥有的、不能转让售卖的、楚王所拥有而分给民众耕种的份田。
草字头的藉田,是整个村社需要耕种的公田,藉为借,也就是借助民众之力耕种的公田。
换而言之,这个村社整个是属于楚国那名中士的封地,中士理论上不能够侵占民众的籍田,但民众需要集体耕种藉田。
一成之地,需要出革车一乘,甲士十人、徒卒二百人,战马五匹。
这名中士受封于蕲,他的俸禄也是从封地中出,包括战马和马车,名义上都是那三十五井、也就是三百五十亩的土地作为军费维持的。
而村社名义上有权因为孤寡老贫等缘故,从公田中分出来一部分粮食供养这些孤寡老贫。
所以落后的楚国的村社,有着浓重的春秋之前的残余,村社既是军事单位,也是一个小范围的社区,当然也可以看作是贵族的采邑。
不过这一切都是理想状态下。
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中士征战,拥有自己的家庭奴隶,前期依靠公田制度,使得村社的民众开垦了公田,然后中士以自己的家庭奴隶来耕种“公田”,变公为私,实际上这些土地成为了他的私田。
但是民众的劳动义务并没有解除,所以每年还需要继续开垦土地作为公田。
一个中士不可能只有自己,还有自己的隶子弟、奴隶等,以及下属的两司马、卒长之类的更低一级的人。
这些人是自耕农,不需要履行劳动义务,取而代之地是他们拥有少量的特权。
征战的时候,楚王下令征召到大夫一级,大夫再征召到士,中士依靠自己在村社的两司马和卒长组织民夫,准备一辆革车,几匹战马,以及中士自己的奴隶加入到楚王的军中。
奴隶的生活,未必就比村社的农夫要差,相反有些时候更好一些。
尤其是中士需要自己身边的精锐私卒,这些从奴往往承担着中士身边精锐的角色,然后才是大量的徒卒炮灰。
农夫要承担极重的封建义务,不只是要耕种公田,还要养育马匹、割草、为中士修缮房屋、为中士准备茅草、酿酒、做木器、伐木等等一系列的活动。
逃亡的成本略高,因而只要过得下去,这些人倒也不会选择逃亡。
一则是人是社会动物,离开了社会的话自己很难生存,孔子于泰山感慨一番苛政猛于虎,这里的话则需要面对扬子鳄、犀牛、老虎等等一些列的可怕的动物。
二则是互相之间监视,逃亡的话两司马和卒长之类的狗腿子们也不会答允。
这就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类似井田制下的低阶贵族的采邑,由军事贵族、贵族扈从和从奴、农兵徒卒组成的一个基本的作战单位。
当然,这也就是楚国三十年前被三晋打的抱头鼠窜、如今被墨家轻而易举地从长江口攻到鄂州的一个因素。
《易》中有句话说的好,所谓“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其实把《易》看作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现象的反应而不是那么玄之又玄的意思,其实理解起来很简单:邑是采邑、井是土地制度生产关系,某个人因为不得人心换了采邑,但是不改变生产关系,实际上还是换汤不胡换药,换了个贵族统治,还是一个鸟样,对统治阶层而言则是无丧无得不影响统治。
这种原始的村社制度,是符合原本的传统的,理论上也是很完美的,可问题在于现实永远不是理论上那么完美。
占据土地的中士们,将公田变为了自己的私田,然后继续开辟新的公田以此作为军赋支撑。
农夫们跟随征战,荒废了自己的土地,根本没有余粮,也没有余力开垦更多。
中士征战,可以获得奴隶之类的赏赐,然后继续扩大自己的私田,继续利用封建义务促使农夫耕种自己的私田和公田。
这就是为什么各国变法会有那么大的反对:按照田亩收税,承认私有制度,中士的土地那么多就得多缴税;按照子产那种变革,清查田洫,你是中士你就不能拥有三十五井之外的土地,那么贵族们当然反对。
而作为一个诸侯国,在纸张、私学、印刷等技术和思潮出现之前,贵族又是诸侯国的统治基础,所以诸侯王公没办法动,动的话等同于动了自己的统治基础,税收不上来、兵征召不足、没有足够的官吏,那还统治什么?
故而此前的战争,也都是要打仗了,开始征召。
下令之后,各个采邑的贵族带着自己需要承担的军事义务跟随出征。
开战之后,军事贵族们乘车冲击一番,扈从和从奴们跟上,打一顿,或赢或输,然后回家。
一直如此,直到中原地区生产力进步,使得不需要三年一换田、使得生产农具逐渐不适用于这种制度、使得农夫不愿意耕种公田而也想开辟私田,于是开始了种种变革。
蕲春社的运气不错,至少比起鄂邑附近的封君封地的农夫运气要好,至少时代进步的冲击对这里影响还小,而时代进步的罪恶先行影响了鄂地封君附近的土地。
那里土地上的村社农夫们经受了极大的痛苦,用句抽丝剥茧地概述,那里的农夫受到了封地贵族和泗上工商业的双重剥削,使得他们过早地承受了新时代的种种罪恶和黑暗。
鄂地封君需要购买泗上的手工业品和军火,而能够拿出来交换的除了铜就是棉花粮食靛草之类的原材料。
于是开始了圈占土地,强制劳作,留下村社农夫一人三五亩土地种植上泗上传来的地瓜土豆之类的作物保证饿不死,然后耕种他急速扩大的私田。
大面积、利用泗上的一些农业技术和机械,种植商品粮或者棉花,前往泗上换火枪火药;种植一定的粮食,保证自己私开大冶山铜矿所需要喂给奴隶劳工的食物。
这也是泗上为什么一开始默许宋地贵族圈占土地的原因之一……土改自耕,收上来的商品粮并不会增加,相反自耕农会选择自己先吃饱吃好;而贵族在宋地靠近泗上的地方圈占土地售卖粮食,那就不同,耕种者吃点土豆地瓜就够了,大量的粮食可以出售到泗上。
毕竟一个人钟鸣鼎食吃肉一千个人吃屎,和一千零一个人都吃粮食相比,还是前者提供的、能够在市场上转化为商品的粮食更多一些。
农家之所以会对墨家有那么大的意见,也部分因于此,在农家看来,站在小农的利益上讲,墨家走的这条路要把小农伤害掉。
墨家喜欢的所谓萌芽启蒙通往乐土的必经之路,对泗上周边的小农而言是场灾难。
义即利也,所以墨家的义,不是农家的义,墨家此时所代表的阶级的利益,是和农家所代表的阶级的利益是相悖的。
鄂地的不幸之处,在于既苦于畸形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又苦于商品经济的不够发展带来的严重的封建残余。和泗上周边的一些地方很相似,走的是第一条路。
蕲春的幸运之处,在于蕲春在长江以北大别之南,虽然属于鄂地封君的管辖范围,但不是鄂君的封地范围,所以偏远落后,还保留了浓厚的旧时代的村社残余。
但他的不幸之处,也在于太过落后,以至于这种原始村社残余的分封制度居然还能保持下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可信
很多天前,一支大军经过了蕲春社。
在这里驻扎期间,秋毫无犯,而且还会发给村社的孩子一些蔗糖块吃,临走之前一些名为“工兵”的士卒还帮着村社挖了一下排水渠。
村社的人对于这支军队既熟悉又陌生。
陌生是因为从未有过这样一支军队在这里驻扎过。
熟悉是因为这支军队中穿着巫觋服装的女人,曾有一些穿着类似服装的男女来到过这里,送给他们一些食物的种子,还教会了他们一些治病的草药。
这种巫觋服装是墨家的医者、祭司的服装,融合的是淮夷和楚地民间的祭祀服装,很容易辨认。
楚国女巫极多,而且不少女巫就是村社的医生,越落后的地方,女性的地位反而相较而言略高一些,因为这是久远时代的残余。
那支军队离开的时候,村社的人心中颇为不安。
因为这支军队是很好的人,虽然语言不通,只有少数人可以和他们交流,但是态度和善。
也因为他们村社的不少青壮都被征召,参加了战斗,而战斗的对象就是不久前经过这里的这支军队。
这支军队很好,是好人;但战斗的对象是自己村社的亲人。如此一来,便颇为不安,既是盼望着胜利能够如那支军队中能够和他们交流的人唱的那些歌谣一样过上好日子;又担心自己的亲人死在了战场上。
村中不知日月,村外正是邾城起义二十余日后,村社的人正在社前祭祀祈福。
社为土地神,各个村社的原始祭祀之地。
这种祈福的事,也不是随意就做的。
后世秦国变法后,秦王生病,有村社的人买了一头牛杀掉为牺牲,为秦王祈福,但那时候秦国已经变法,村社祭祀也要依照基本法,不能随便祭祀。
于是秦王道:他们违背了法律,虽然初衷是爱我的。但我不能因为爱我就不惩罚他们,因为他们可能将来不爱我,所以还得依靠权势和法律这才是长久的,不管他们爱不爱我都会遵守,于是依照法令罚那个村社两套皮甲的钱。
不过楚国这时候距离变法还远,就算是上一任楚王变了变法,那也不过是都城附近的那些地方,根本无法有效管辖到这里。
村社男女老少聚集于此,没有按照时令,而是宰杀了一条狗,在村社长者的带领下祈福。
一祈于村社的年轻人们不要战死;而祈于那支古怪的军队和他们所信任的穿着巫觋服装的那些人说的那个美好的天下可以实现。
祭祀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有人喊道:“他们回来了!”
惊讶无比的叫喊声惊动了村社的所有人,循声看去,只见百余人正朝着这边走来,正是他们村社出征的人。
村社出征之人的旁边,还有七八个扛着火枪的人,他们认得,虽然二十年前不认得,但是这些年来火枪也逐渐成为从军之人需要练习的器械,他们当然不会太过惊讶。
那些扛着火枪的人,明显是之前经过的那支军队的人,他们特殊的军装很明显。
只看到人群中有个人和村社出征的那些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众人便散去了。
原本正在进行的祭祀也不再继续,反正那条狗晚上可以吃。
家人回来的人家兴高采烈、家人没有回来的泣不成声,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而没有回来的,还包括封邑的主人和主人身边的从奴,也不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怎么样了。
社地空地上,一个女人抚摸着丈夫缠着白布的手臂,问道:“你的手怎么了?王上兴师,是败了还是胜了?”
那个手臂上缠着白布的男人表情有些古怪,好半天才道:“以后……没有王上了。”
村社虽然闭塞,可是人也不是傻子,还是分得清没有王上和换了个王上的区别。
闻听此言,众人也不是太过惊讶,本身王上和他们距离就很远,再说今日换一个明日换一个,远不如封地上的主人长久。
可王上去哪了呢?怎么就没了呢?是死了?还是怎么样了呢?
回来的士卒道:“二十天前,我们随军撤退,退到一处,被围住。那些墨家的士兵骑着马,君子们冲了一番也没有冲开,听说邾城被攻下了,没有地方可退了。”
“晚上的时候,对面就唱起了歌,都是用楚语唱的,都听得懂。”
“有唱的,也有大胜宣讲的,说是退路被断,楚王必败。又说要授田于民每户百亩取缔公田劳役……”
“歌声一起,我们这些人便商量着逃亡。趁着天黑先躲到了树林里,想着第二天就去对面军营。”
“去了墨家军营,有吃有喝,又让我们按照乡里聚集在一起。结果很快就听说,王上投降了。”
“我们便在营中听人宣讲了几日,听了些饭,挑选了一些精壮的人,我们可以回来。”
一场大战在这些当天逃亡的士卒眼中,似乎稀松平常,被围的那天晚上逃亡的人极多,实际上也根本没有大规模的战斗。
众人听了这些,不关心王上去了哪里,而是关心起“授田、取缔公田劳役”之类的话语,惊奇地问道:“可是真的?”
士卒指了指后面跟着的那些墨者道:“真的,他们是这么说的。说是要把君子的封地都分掉。”
村社的老人疑惑地问道:“那些人不是士?分掉了君子的土地,那些人吃什么呢?你不是听错了,是将封地重封于别人吧?”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中原地区提早了几十年实行了亩税制度,但在楚地这种制度只是在江汉的一些变法改革的地方实行。
原本都在用石头青铜之类的劳作,生产工具摆在这里,不可能征收实物土地税,只能选择剥削劳役地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