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27节

  又有人笑道:“昔年墨翟就说,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如今咱们的大王不好细腰,好面如皎玉、臀如白月之人。”

  “你我征战多年,面色多黑,我看这辈子是没有指望卖一卖自己的臀腚了。”

  众人都笑,又骂了几句,另一人长叹道:“这一次大败,肯定是挡不住墨家精锐的。我等新军都是师从于墨家,弟子打先生,岂能战胜?”

  “既战不能胜,我看也守不住邾城。让咱们堆积柴草,怕是要一把火把邾城烧了,断绝墨家追击之心,以焦土阻碍墨家。”

  他这么一提点,旁边的人都有些害怕,惊道:“不能吧?”

  首先他们是不信,因为多多少少受过墨家学说的影响,一些思维方式逐渐朝着墨家宣义部想让众人使用的思索方式去思索。

  一想,大家都是所谓诸夏子孙,这邾城还是楚人之城,这时候天气阴冷,本地又都是茅草之屋,一把大火,数万人无家可归,又没有提前通知,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被烧死在城中。

  作为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可再一想偶尔听到的那些墨家的宣传,那些私底下流传的小报……尤其是军中这些学会了识字之人最爱看、王公贵族们极力禁止的一些“花边新闻”,诸如各国诸侯的祖先都是怎么玩儿媳、玩嫂子之类的故事等,转念再想便觉得大有可能了。

  这两者可能未必有什么联系,比如喜欢玩儿媳的未必就一定会放火烧城,但理性的思维还没有成为诸侯统治之下的主流,这种事难免就会联想到一起。

  王公贵族荒淫无耻,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惊讶之后,便有人惊道:“那……把我们这些人岂不是要上诛不义令?”

  齐公子午事件留下的影响很大,大到有些让天下惊骇的地步:以往王公贵族公子公孙不是没有死的,可确实没有一个因为这种罪名被庶民出身的人审判之后枪决的。

  他们是军官,不是普通兵卒,略微回忆了一下就知道他们的资格,刚刚够被枪决上诛不义令的级别。

  当年和齐公子午一起陪葬而死的人可有不少,那一次墨家可真的是杀的人头滚滚,固然有齐国内乱公子剡在国内支持的缘故,可墨家当真是说到做到,说杀谁就杀谁那是一个没放。

  各国墨家活动频繁,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往来行走的商人、城邑求存的工匠、行走村社的巫觋,很可能就是墨者,消息传递之快他们也是有所耳闻。

  甚至于军中就有不少。

  “妈的,王公贵族就算是上了诛不义令,除非战败,死也不是那么容易。刺客攻入禁卫守卫的宫室并不容易,暗中行刺又难。我等却不可能躲进宫室。”

  “这若是背上了害民之名,这天下知道,西至昆仑东至大海,北起孤竹南至番禺,我等又能躲到何处?”

  更有人叹道:“我看这楚要完,墨家必得楚。王公贵族可逃,我等却逃向哪里?”

  有人问道:“若是焚城,咱们退走,你我兄弟姊妹父母妻儿俱在家中,他们如何跟随?”

  有人摆手道:“这个倒不必担心。墨家所谓,祸不及家人,泗上律法,你们也都听先生谈及,人为主体。”

  疑问那人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而是恐怕再难相见。再者来说,到时候诛不义令一签,纵然家人无罪不可杀,可四周乡亲却都知道我等之事,家人何以立足?”

  这样一说,众人不免感叹心惊。

  若是逃走,他们将一无所有,就现在这个情况来看,怕是距离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正常越来越近了,就算逃到别处再立下战功,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还不如人家生的好,卖身于王,或者是出身高贵生下来就有封地爵位可以继承。

  “我看我们不如逃亡。反正墨家要来了,我等无罪。逃入大泽之中,待墨家赶走了王公,我们再出来,如何?”

  有人如此建议,逃亡的确是个免于之后各种灾祸的好办法。

  可有人却道:“逃亡?逃亡的确不死,可我等这十余年征战之功全都没了。”

  有人回道:“那不逃亡就要上诛不义令之名单,比之死亡,还是逃亡更好。”

  “再者说,就算不逃亡,就算是逃开了诛不义令,我们还剩下什么?远离妻子父母不说……哎。”

  “就算是我们无罪,无人知晓,等到墨家一来,我们不也还是功勋全无?墨家自是看不上你我的那点土地,可也不可能让我们继续做军官……”

  愁眉苦脸之际,有在众人中颇有威信之人小声道:“如今看来,若放火,则必死;若逃亡,则之前征战数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就算不逃亡,也可能死于战阵之中,若被墨家得楚,我等反倒是助纣为虐之人。”

  “墨家多言,人人平等,王侯将相凡有功者皆可为。今日便有大功在我等眼前。或可死,然若不死,必名动天下功勋惊世。”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这人的意思,说道:“你是说……”

  那人道:“没错!墨家大军已不远,野战我军必败,否则又如何要逃?王公贵族可逃,那是因为墨家要分掉他们的封地,我们如何要逃?又如何要为了他们担上放火焚城害民之民?”

  “不若举大事,谋刺官长,振臂高呼。若成,则王公贵族执圭之君均死于城下,我等必立大功,墨家赏罚分明,必用我等。况且墨家军中不看血统,只看功勋,这便是机会。”

  “墨家檄文多言,大王政变不得人心,王师之中也多抱怨。”

  “我们可联络可信朋友,传播谣言,只说要放火焚城化众人为焦土以阻墨家追兵,民心必依。届时谋刺守城之将,振臂高呼,推选贤人为将,大事可成。”

  “人生在世,无非一死。既必死,何不举大事、成大名?过去之时,王侯将相的确有种;今日之时,凡有野心,便有功名,何不为之?”

  野心二字,正是之前诸侯与王公贵族以及一些学派判定墨家将“祸乱天下”的大罪名之一。

  庶民不想着安分守己地耕种土地、工匠不安分守己地在做工、商人不安分守己地赚点钱,却居然以为人人平等尚贤为任可以改变自己血统中注定的命运,这便是野心,不是祸乱天下的根源又是什么?

  再往大了说,诸侯想要成为天子,有这样的野心就会有叛乱。

  大夫想要成为上卿,于是会有大夫之间的争斗兵灾。

  上卿想要成为诸侯,是以礼崩乐坏。

  这便是天下大乱,所以必须要杜绝这种事,无君无父的墨家自然就是众矢之的。

  所谓谁穷谁富,谁是庶民谁是贵族,那是天帝注定的,墨家想要人人平等,自然是痴人说梦,那是上帝所不能答应的,也是会让天下大乱血流成河的。

  不少人认为,正是因为墨家煽动起了被礼法压抑的天下人的野心,才导致了如今天下之乱。

  野心二字,原本专属于大夫以上级别的贵族才有资格用的,才有资格礼崩乐坏攻伐诸侯分晋代齐的,可现在墨家却想要天下人都有野心,甚至明确地宣扬这种野心,并用事实行动告诉天下人:看吧,跨越阶层和血统的野心二字不再是贵族专属的。泗上到处都是僭越之人,民众花钱就能听天子才有资格听的鼓乐看天子才能看的规格的舞蹈,几十万人僭越,集会聚集要推选诸侯天子,把血统诸侯们打的屁滚尿流,屁事没有不说,反倒是不少人富可敌国、名动天下,你们这些在诸侯统治之下的庶民还等什么?

  天下人一看,哦,原来有野心僭越的人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不但不受惩罚,有段时间诸侯还要跪舔呢,那谁人还守旧的尊卑有序的规矩啊?

  这种想要跨越阶层的野心,正是泗上雄立三十年带给天下人最大的改变之一。

  以王公贵族的角度看,则是天下贱民给脸不要脸。之前完全不给庶民跨越血统流动机会的时候,大家都守规矩血统;结果开了军功爵的先河给了庶民机会后,庶民反倒开始埋怨凭什么不给更多?

第一百九十章 造反

  这几个人本就有怨气,再经有心人这么一说,心思顿时活络起来。

  若去高密,也没什么可奖赏的。

  这些人出身低贱,不是血统纯正的贵族,就算告密又能得到什么呢?

  放火烧城,且不说身后名之类的过于遥远的事,便是杀身之祸这一点他们便心有顾忌。

  再说楚国现在败局已定,这些人听过讲学,知道天下如今的局势,也看过许多墨家秘密印刷的小册子。

  楚国若败,他们跟着楚王能得到什么呢?

  从军这些年,厮杀无数,若是逃亡一切都要从新开始。固然可能逃亡死亡的概率小一些,可是人生一世一旦有了野心,便不可能扼制。

  若是举大事,失败了无非是死,家人也可能遭祸。墨家大军马上就要进入江汉了,到时候自己这些人的行为最起码也得是个义举。当年聂政被墨家定性为“大义之勇”之后,其家人都得到了照顾,墨家讲义,这一点江湖市井之中也是闻名的。

  楚国败局已定,自己家人身在江汉,楚国又根本无暇顾及,就算输了也无非就是丢了命。

  这些人从洞庭征战到苍梧,不知道厮杀了多少次,是死中求活才立下了尺寸之功,哪里会在意生死?

  若是成功,这就是大功一件,纵使不在军中,最起码立下如此功劳,等到墨家占据江汉,对自己也大为有利。

  再商议了一下,众人便都将心思一横,说道:“功名富贵,险中得求。吾等虽无利天下之心,却有顺大势之力。今日举事,勠力同心,若有背弃,纵为鬼也为东君烈阳所炙。”

  盟誓之后,这些人中很明显的几个有心人便被推选为了首领,谋划了一番。

  本身楚国的王师新军就受墨家的尚贤、平等之类的学说影响极深,这是楚王能够夺取洞庭苍梧平王子定之乱付出的代价。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军功爵制度,和泗上的体系不是一回事,但却都为那些血统不够高贵的人提供了一个上升空间和通道。

  王子良夫的政变依靠的是大贵族封君们,依靠着自古以来“民可议政不可继位”的传统,政变上位之后并没有其余有资格继承的人站出来反对。

  本来新军是一支可以借用的力量,王子良夫本身也是想要继续改革集权的,他认为他可以玩弄大贵族封君借助他们的力量上位,然后再想办法削弱他们。

  如果给熊良夫一定的时间,未必就不能做出成绩。

  然而他刚刚政变,墨家就立刻出征,使得他对新军的掌控并不能达到他父亲的手腕,可大战在即又没有时间大规模清洗,最多只是清除了一部分很明显的墨者或其同情者,这便是埋下的祸根。

  凡有果,必有因。

  新军中的军官在当夜四处串联,他们识字也知大势,对于前景极为悲观。

  墨家获胜在他们看来几乎是必然的,放弃江汉他们将失去一切,亲人和土地都将化为乌有,之前的努力也会全部作废。

  再者墨家的土地政策和他们的利益并不冲突,他们依靠军功完成了最原始的积累,手中有牛马有军功爵制度下的财富。

  楚王的变法本质上是供养一批新的依附王权的新贵,而这批新贵不能够在将来威胁到王权,伴随着铁器和新式作物的传播以及受泗上的影响,这批新贵的土地不多,取而代之的是军功爵的俸禄。

  新军中的低阶军官终究是庶民出身,而楚王能够拥有的土地数量本就不多,而且新军一定要在都城附近,所以也不能封到虚远之地。

  故而新军中的新贵们,拥有足够的土地和免税权,但是并没有实地封邑,而是用“俸禄几石”的虚爵,这是生产力进步之下楚王能够做到的变革手段,也是为了防止这些新贵族们和旧贵族们同流合污的构想。

  如果墨家攻下江汉楚地,对于这些新军中的军官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相反如果墨家能够允许彻底的土地私有制和买卖,实际上他们反而可以很快地转型为大土地拥有者。

  因为他们的家族很小,又投入了大量的俸禄经营土地,墨家这一次入楚动的是那些大封君、大夫以及整个分封体系的利益,和他们关系并不太大,反倒可以看作是楚王改革的延续。

  不少人对于熊良夫派了一个宠臣的行为相当不满,这种不满又是有些戏剧性的。

  其一,楚王的王权并不神圣,集权不成功之下,楚王的神圣性难以保证,而且还是贵族政变上位。

  其二,贵族血统制度深入人心,虽然这些年开始质疑,但质疑需要一个过程。

  这就导致新军的军官们有种很奇怪的心态:

  如果这一次统兵的是真正的大贵族,因为之前的血统制度的传统,他们会接受。

  但这一次统领他们的居然是楚王的禁脔宠男,这倒是“贵无恒贵”了,但要军功没有要能力不知,然后楚王的王权还不神圣并不能做到王命即法,反倒是引来了新军军官们的厌恶——要血统没有,大家都是一个样的,那你凭什么能上去?

  种种因素之下,夜里这些军官们的串联极为成功,而旧时代下的统兵模式,也使得这种串联几无阻碍。

  当夜,混乱不堪的城中便有各种流言,混迹其中的一些墨者也很自然地开始了推波助澜。

  有说楚国这一次必败,要焚烧邾城为王公贵族们逃窜争取时间的。

  有说墨家是来建设乐土的,之所以和楚国开战是因为王上无道反动政变。

  几番流言之下,夜间城中竟不能安静。

  第二天一早,几名军官便一起去见了负责守城的楚王新宠。

  楚王新宠昨晚忧惊一夜,不知城中情况,待那几名军官抵达后,连声催问是什么情况。

  这几名军官暗穿皮甲,配剑而入,先行发问道:“将军可知城中谣言?有说要准备焚城为焦土的,可有此事?”

  楚王新宠不答。

  军官又问道:“将军,若真有此事,恐为墨家所厌,以致上诛不义令。放火焚城却不疏散民众,此为战争罪,菏泽之盟犹在啊。”

  “若真要焚城,何不立刻开城门疏散民众?”

  楚王新宠道:“敌军不远,此时开城门疏散,必有大乱。况且人心浮动,如何守城?”

  “此事非王命。但为臣者,当为王忧。墨家大军锐不可当,唯有焚城,方能阻碍。堆积柴草,是为忠;焚烧城邑,是为大义。”

  “墨家侵入,事已至此,凡为楚臣,皆应死而报君。民不愿为忠君而死,我们便帮他们死。”

  “汝等富贵土地,皆为王赐。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们执行便是。”

  军官问道:“我们的妻儿父母,可命人去护卫逃离?王上奔走,我们死守于此,焚城之后,墨家围城,我们岂能存活?”

  “王公皆走,他们是人,我们的妻儿父母便不是人吗?”

  这话顿时让楚王新宠勃然大怒道:“尊卑有别,你们的妻儿父母岂能与王上相比?值此国难之际,不思牺牲报君,却先求利。你们都被墨化了吗?小人求利,天下大乱,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

  “大战在即,乱我军心,当斩!”

  他欲抽剑,不想质问的那名军官先抽出短剑喝道:“报君王?那是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的国君,可不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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