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07节

  如此一来,贵族们可以卖粮卖棉有了钱;一些受不了的农夫逃亡到泗上泗上的作坊有了人;大量的粮食棉花又源源不断地涌入泗上使得泗上积累日多。

  不过这一点徐弱是站在适那边的,他觉得这样一来的确土地的产出更多、集中的土地也可以修缮水利,错的不是土地集中,错的是土地集中归属于谁,以及分配的问题。

  泗上也在搞土地集中以使用各种牛马器械,便于村社整体兴修水利种种,但墨家在泗上经营了二十年之久,干部也就堪堪够,不可能整个诸夏都用泗上的办法。

  泗上周边有泗上周边的情况,远处还有远处的国情,并不能统一视之。

  靠近泗上这个工商业最发达地区的济水等河流沿岸,这种经济模式已然广泛。但距离更远的地方,还是以贵族分封制度为主,那里的情况和这里又不一样。

  徐弱也没有和这户人讲那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只是问道:“你们这一次迁走,高兴吗?”

  农夫顿时点头道:“高兴。很高兴。”

  “去了淮水,便数户为一社,可以租牛马使用,也先借贷铁器,开垦之后便可以过得好了。”

  “原本就算是逃亡,逃去泗上河边多有士卒守卫看到了要抓回去,逃亡别处,什么都没有,又怎么开垦土地生活?”

  “加上这一路都有吃喝,这便是你们说的乐土啊。”

  有未来的希望,再加上此时还活着,对于一些农夫而言,便可以称之为乐土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云梦

  老农说到乐土,徐弱便忍不住想起半年前的新郑,也曾有许多人怀揣着这样的梦想。

  然而现在,那些人怕是梦想已碎,他也无能为力,至少现在无能为力。

  呼了几口气,让心中忽然荡起的烦躁消散,徐弱问道:“这一次迁民的人家有多少?”

  老农道:“可有三万多户吧。都是分批迁的,最开始是抽签一些,迁到泗上的各个村社,不少村社缺人,去了直接有地。我们这些人没抽中,便要去淮水了。”

  三万户,徐弱估计将近二十万的移民。

  好在墨家这几年着实搞过几次大工程,譬如泗水灌溉工程、譬如对齐一战的数万人行军、譬如疏通邗沟的工程等等,若不然这二十万移民肯定是要出现冻饿饥荒之事。

  泗上一直缺人,若比较别处,似乎泗上的人口已经够多,可现在泗上却像一个无底洞,仿佛再来百万人也填不满。

  为了弄人,煽动逃亡、赎买各国的奴隶、从南海更远处运送“长工”贸易……几乎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

  商人在别国不能随便买地,而且除了泗上之外商人的利益难以得到保证。泗上倒是可以保证商人的利益和私产,但是村社的土地不能买,荒地没有人买了也没用,如此这才导致了南海地区的“长工”贸易愈演愈烈。

  南海地区直辖的几个地方已经视作是“诸夏”的一部分,可更南端的一些小邦国却不算,那里受到墨家的影响和济水沿岸又不一样——那里还是奴隶制,邦国征伐,多买火器,也多捕获奴隶卖到泗上做契约长工。

  之前墨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徐弱知道这一次的扩大会议也要讨论这个问题,有人提出来考虑这件事是否符合墨家的道义。

  种种问题,可谓是层出不穷,这一次的扩大会议上要讨论的事情实在太多。

  甚至于徐弱有种预感,这一次墨家的道义可能会发生一些修正,为一些事的存在找合理性,一些道义可能会被重新解释;一些原本处在灰暗地带模棱两可的政策可能也会真正立法。

  每个人对于这些事都有自己的看法,谈不上正确还是错误,也不可能不经过同义会就完全一致。

  哪怕是现在以组织严明为名的墨家,内部依旧有各种派别公开活动。

  徐弱正准备再问点什么的时候,一匹快马哒哒而来,远远便喊道:“可是从新郑归来的同志?有急令。”

  徐弱与那老者说了一声自己有事,便匆匆赶回,急令上竟然有他的名字。

  等传令者离开之后,徐弱看着命令,自语道:“急速回彭城?却有何事?”

  ……

  数日后,彭城。

  徐弱和适做了个执手礼后,听着适关于他在新郑选择新修城墙以防守的称赞后,内心颇为机动。

  论起来他也是老资格的墨者,虽然比起适这批人晚了一代,可终究也是墨家方兴未艾的时候就加入的。

  但这些年他基本一直在外,伴随着墨家内部一些老墨者的故去,他已经算是老资格,可却很少留在泗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地。

  如费、如郑,着实很少和适接触。

  和徐弱一起来的,还有几个人,其中几个徐弱不认识,但是听过名字,都是墨家内算得上一号的年轻人物。

  落座之后,徐弱心中略微有些紧张。

  适不紧张,但有些感慨,若按照正常的历史,徐弱今年已经死在了阳城,为了墨家巨子的权威和道义的传承而死。

  可现在,徐弱就完好无损地在适的面前。

  徐弱以为适是准备询问新郑的事,却不想适道:“今天叫你们来,也算是我点的将,经过开会同意的。安陆的事,你们知道吧?”

  徐弱一怔,似乎明白过来是什么事了,点头道:“知道。”

  就在隐阳之战前,楚国的安陆爆发了一次起义,这件事在楚王还在陈地的时候就已经传出了消息。

  起义者主要是当地的农夫,还有一些接触了一些墨家学说、农家学说的落魄贵族。

  当时攻占了安陆城不说,还烧毁了很多贵族的高利贷契约,至于后续的情况徐弱就不知道了。

  安陆此时紧邻着还极为磅礴的云梦泽,正是一处最容易隐匿藏身的地方,原本就有许多逃亡之人在那里藏身,楚国一些犯了事的人也多在云梦泽中。

  安陆的地理位置很重要,背靠大别山桐柏山,北傍三关,南依云梦,可制鄂地,西抵荆襄。

  如果能够控制住这里,或者至少保留一部分当地人的武装在那里活动,哪怕是暂时占山为王开垦耕种,对于将来也极为重要。

  徐弱是适看重的人选,主要就是在新郑事件中表现出的出乎意料的应变能力。

  适见徐弱知道这件事,便又大致介绍了一下几天前得来的情报。

  “现在的情况呢,有些复杂。这件事楚国肯定是要镇压的,毕竟这种头一旦开了,各地都会不稳。加上当地贵族的反扑,我看安陆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里面有咱们的人,还有一些相信咱们的民众。这一次事出突然,我考虑了一下,你们这些人算是很好的人选,所以急调你们回来,尽快赶往安陆。”

  “竟淮水到邗沟,走长江,跟着那些贸易往来的船只到云梦,去了之后当地的同志会接应你们。”

  徐弱蹙了蹙眉,这和他以往的活动方式不太一样。

  以前不管是在费还是在新郑,他都是在城邑活动,墨家除了在泗上控制者广大的乡里之外,出了泗上活动最广泛的地方还是那些城邑。

  控制了城邑,基本上就控制了此时的一些诸侯国,广大的乡村人口并不能够成为各国诸侯的兵员,基层统治难以到位。

  安陆虽然被那些起义的农夫们一度控制,但是想来也根本守不住,楚军一动,几乎可以说是必败之局。

  徐弱听适的意思,是让他们在云梦泽活动,不免有些不安。

  听适说完,徐弱便有些不自信地说道:“巨子,我是怕做不好。”

  适亦笑道:“没事,此时并无谁人能说做得好。咱们这些年一直都在城邑活动,凡事都有第一次。当初咱们在泗上武装割据一方,不也是没做过吗?”

  他说的也是实话,此时的情况,注定了在诸侯控制的范围之内搞乡村起义割据是不现实的。可以搞“传教而三十六方起义、黄天当地”的那种一举轰动的形式,但是想要站稳脚跟绝无可能。

  故而其实墨家如今没有一个有这种经验的人,泗上的情况也和安陆现在的情况不同;汉中也不一样;高柳云中更不一样,各有各的情况。

  适道:“你们这些人,一些人有临机变动之能,一些人对于道义的体会很深刻,还有一些在楚地市井之中早有名声。”

  “云梦泽与别处不一样。那里靠着楚都,也是楚王巡猎之地,四周封君密布,可以说想要在那里搞出来南郑、云中、泗上、南海的局面是不可能的。”

  “所以便要换一种方法,换一种方式。当然了,这边也会尽可能地提供金钱、武器、器械和各种用具的。怎么说,也比当初在泗上的局面更简单些。”

  墨家或者说和墨家有着各种联系的商队在楚国纵横往来,云梦泽又是沟通楚国东西南北的重要枢纽,江水支流汇聚,可以说在那里最是容易支援的。

  “云梦泽中,湖盗极多。有一些穷凶极恶之辈,也有一些逃亡农夫渔夫,还有一些在城中犯了事躲避仇家的侠士。那里面的情况极为复杂。”

  “这一次派你们去那里,一个是要你们加强一下那些退入云梦的安陆民众义师的力量;二则就是整合一下当地的群盗武装;三嘛……就是做义之河盗。”

  徐弱惊道:“河盗?”

  适点头道:“利用沼泽大湖,与楚师周旋,联络当地逃亡隐匿之民,与湖心岛上开垦种植。不劫商船,只劫掠那些楚人封君的船只。楚国封君有大功者,多有通行贸易免税之权,船只往来,不可谓不多,皆是民脂民膏。”

  “江北一直延续到安陆,都是沼泽,大军难行。军少则打、军多则退,利用地形在那里站稳脚跟。”

  “南海、越地都可以用商船支援你们。兵器盐铁,都不会缺乏,甚至于战船也不会少。这一次除了你们这些人,还有一部分舟师习流的水师精锐,也会前往。”

  这一次派往云梦的,不只是适说的这么多,而是几乎照搬过去了一个“县”级政府机构。

  除了一些精锐的习流舟师外,农正吏、教师先生、铁匠、木匠、皮匠等等都有。当然,部队不会太多,大约二百多名习流水师,百多名精锐步兵,以及三百多名会楚语的干部,其中还包括一些在楚国市井中有些名气的人物。

  这既是为了将来布局,也是一种尝试,一种有别于云中、泗上、南郑和南海之外的另一种政权割据的尝试。

  再又叮嘱了许多之后,适最后道:“其实,总结起来也就是那么几句话。”

  “压服群侠、收拢亡民、筑城垦荒、严肃纪律,传播道义,不攻城邑,建设政权,以政为主,以军为辅。”

  “分封建制之下,只要你们不攻城邑,封君也不会管你们。大军出动围剿你们也不可能,你们活动之下,那些流亡民众便有地方可去,人便越来越多,由村为乡由乡为邑。待成邑时,天下将安。”

  徐弱一一记下,最后适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听说那里鳄鱼、犀牛极多。组织民众,捕猎鳄鱼犀牛,一则除民害,二则也可以贸易。如今泗上老虎和鳄鱼都已被杀的差不多了,倒是许多年不曾见到了。”

第一百六十章 启蒙学说(上)

  临走之前适和徐弱所说的“鼍灾”、“虎灾”仿佛是个笑话,短短的几句话而已。

  可当几个月后徐弱踏足云梦之时,这才明白那些仿佛笑话一般的“鼍灾”二字,竟是如此的真实。

  鼍者,鳄鱼也。

  此时气候温暖湿润,原本泗上也颇多鳄鱼和老虎,然而这几年泗上的老虎已然有了灭绝的趋势,以至于徐弱已然忘了那些可怕的动物之灾。

  泗上这几年组织了极多的打虎队,甚至直接出动现役的士卒进行围猎,平时以高额奖励回收虎皮。

  有火器之威、组织之密、铁器之利,短短十余年间,老虎已经在泗上的各个村社绝迹。

  至于鳄鱼,虽然还剩余不少,可是加不住鳄鱼皮正是上好的皮甲材料,已然是被各种各样想要发财的人追杀的逃离人烟。

  这些在泗上绝迹的灾患让徐弱之前听来很难感觉到那种苦痛与可怖。

  然而到了云梦泽,等到亲眼看到这种灾祸的惨状之后,才体会到泗上的施政竟然让他已经遗忘了泗上之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就在他和先期乘船而来的几十人抵达云梦和当地的墨者联系上后不久,便在荒芜的云梦听到了哭声。

  故事一如孔子登泰山之时的那句苛政猛于虎的感叹,哭泣之人的孩子刚刚被鳄鱼吃掉,但哭泣之人并不准备离开,因为这里没有苛政,可以逃避劳役逃避军役逃避公田耕种逃避布税帛税。

  徐弱暂时没有多说什么,绕开了哭泣的人家,沿着一条根本算不上路的路,进入了浩渺波涛间有沼泽的云梦泽。

  麋鹿成群,虎兕之啸响彻云霄。

  他身边那些人倒是不怕,很多人去过南海,甚至有参加过八百人灭缚娄之事的老兵,身边兵器火器充足,不少人只觉得那犀牛的叫声意味着一张张犀牛皮的财富。

  船穿过一片小湖的时候,当地的墨者介绍道:“安陆起义之人,约有千五撤入了云梦之中。剩余的人有的留在了当地,那些当初不听我们劝告认为贵族会倾听他们愤怒反抗的头目留下了,都被斩杀了。”

  “那千五中多是咱们在当地宣传道义听从之人,领头的都是咱们的人。湖中鱼虾众多,麋鹿成群,却也不至于挨饿,只是隐藏其中。”

  最近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的人,通过商船、或者一些贵族的关系、贿赂等手段,那些从泗上调来的墨者通过各种手段朝这边集结。

  上面指派了徐弱为云梦泽的特派委员,已是这里墨者的头号人物,当地的墨者组织运转正常,省却了很多事。

  徐弱大概了解了情况之后,问道:“这里便没有穷凶极恶的湖盗之辈?”

  当地的墨者笑道:“你也看到了。穷凶极恶之辈,必有手段。若是在城中杀了人,或是有了仇家,有手段的可以躲避到别处,哪里会有几个藏身大泽之中惶惶不可终日的?”

  “倒也有些人,在大泽之中偶尔劫掠藏身逃亡此地的人,可也实在抢不到什么东西。”

  “逃亡至此,多以渔猎为生。也就是有些人能够劫掠一些犀牛皮、鳄鱼皮之类。不过人数也不多,藏身大泽之中,难以找寻。”

  “剩下的,多是逃亡过来的民众。三五成群,散居大泽之中。也少种植,多以渔猎为生,或是采摘莲子白耦、或是摘取野果,又无铁器又无工具,人数不少。”

  徐弱心想,怕是巨子将泗上的情况想做了这里,泗上商贸往来频繁,林泽之中曾也多有劫掠之辈。这里也真的没什么可抢掠的,攻城略地想来里面的人又非是盗跖那样的人物,更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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