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暂时不会为了距离他们百里的郑人去反对魏韩,但却希望这一次四方会谈中墨家可以为他们争取来他们想要的东西。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逢池会(二)
逢池。
适看着那些从四面八法汇聚来的市井间的民心民意的种种怪话情绪,心中很高兴。
身边一人语气中带着喜悦道:“巨子,看来魏韩民众对于我们的《报天下人书》很是赞同。”
适看着一份文件,反问道:“何谓报?”
身边那个负责情报工作的墨者道:“报者,答也。昔年成王之子言:庶邦侯甸男卫,惟于一人钊报诰。后仲尼有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此其一也。”
“其二,柳下惠曾言,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此报者,是为下于上之祭言。既民为神主,则民为上,吾等为下,故以称之为报天下人书。”
墨者之中,博闻强识者多矣,对此回答,适不以为异,笑问道:“我们之前在大城巨邑流传之报,你以为是取柳下惠言中之报?还是取康王言中之报?”
那人亦笑道:“我曾以为,是告知之意。后来再想,并非如此。”
“名为报者,应是取柳下惠言中之报,即为祭祀回应之意。”
“天下大乱,民众皆苦。是以民众问,怎么办?之前的报,就是一种祭祀,回应民众该怎么办。只不过常人祭祀以牺牲为祭,我们墨家则以道理为祭。”
“今日之报,多有回复民众对我们这几年的疑问的意思。或有人说,若是各退一步,天下便无战争,我墨家先攻越后攻齐,咄咄逼人,仿佛这天下战乱真是我墨家引发的。是故巨子以‘报书’为名,答复民众:乱天下者、害天下者,非我墨家,实则王公贵族。”
适放下手中的文件,慨叹一声道:“正是如此啊。”
“道家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礼者,规矩也。周礼,便是周的规矩。礼之于此,不过是借指之用。”
“譬如别人称我为巨子,我仍是我,巨子却可以是子墨子、子禽子,但此时称呼巨子便是特指的我。”
“礼亦是如此。此时的礼,便特指周礼,周之规矩。我曾闻,殷商多用人祭,是故商之礼,便是用人祭,而商之礼非周之礼,只不过此时特指借用而已。”
适这倒并不是又在篡改修正什么,礼者,本来就是祭祀的仪式,上古的宗教仪式本来也是国家制度的形成法理之一。
这又是个类似于“白马非我”的话题。
然而墨家不是诸侯,而是一个学派,墨家的高层必然要弄明白墨家之辩术以及矛盾辩证之类的内容,这是墨家有别于诸侯的一大特点。
是以适这样一说,负责情报工作的墨者顿时就明白了适的意思。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既然礼是规矩,那么需要用规矩来约束的时候,证明规矩本身不是“自化”而来的,是需要暴力来维系的,本身就是不合于天志天道的。
墨家讲天志,也就是道,因此对于礼有自己的看法。
墨家的《报天下人书》,本质上就是一种新的“礼”,但是这个礼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这源于道,而如今天下已然失道失德失仁失义,又怎么可能不需要暴力维持就能够推广新的礼呢?
尊卑有序是礼,人人平等也是礼,这里的礼是礼而不是特指的周礼。就像是吃麦子此时指的是吃面粉而在此之前指的是吃麦粒一样。
适道:“失道而后德。道是什么?大道万千,若以治国治天下论,道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适应。旧的生产关系已经不适应新的生产力,因此无道,诸侯这才谈德,用旧道德来束缚众人。我们是求道、求天志的,所以若是顺应天志,就首先要反德、反仁、反义、反礼。”
“此仁此义此礼,非是本仁本义本礼。若是尊卑有序就已经是礼了,大家都认为如此,那么我们就要反礼。破而后立嘛。别的也是一样。”
“子墨子当年和仲尼之徒争论仁、义,其实也就是找不到别的词来代替,想要借旧词而生新义,到最后难免被许多人所不解,似乎墨家也谈仁义、儒家也谈仁义,实则仁义与仁义根本不是一回事。”
适扬了扬手中记录着市井之中民众的那些怨言的纸,笑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那人道:“我看到了民众反仁、反义、反礼,并且认为反这些东西是可以大谈特谈而不是觉得这么谈自己就不是人。他们开始想要求自己的利了,并且认为约束他们的旧的礼和旧的仁义都已经是枷锁了。”
适大笑道:“是啊,所以这是最好的消息。我们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如今,虽然只是在中原地区如此,但也足够了。”
“或有言说,杨墨乱世,我看,乱的好。贵族的道德,就是封地之民只干活不反抗,一旦反抗便有人谈天下大乱,不要求自己的利便是有德之人。我还真怕这天下不乱。”
墨家参与这一次四方会谈,当然是有底线的,也是有目的的,这不是适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该走的程序必须要走,该有资格知道的都该知道。
负责情报的这名墨者当然有资格知道这件事,因为有些时候他需要出面去和魏楚韩的相国司马令尹等人谈。
“巨子以为,一旦我们谈崩了,怒而退场,愤而退会,天下会怎么看?”
适想了一下,淡然道:“怎么看?诸侯不义,贵族不仁,墨家无奈。还能怎么看?二十年间,诸夏中原的仁和义,已经是我们的仁和义了,不再是旧的仁和义了。”
他抖了一下手中的纸道:“纸张草帛印刷术一出,天下大义舆情,在我们手中。我们定义的仁才是仁,我们定义的义才是义。”
“总之,记住一句话。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个谈判桌上,没有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们无欲则刚,可以说走就走、说退就退。”
“既然无欲,那么大话空话不现实的话,都可以说。因为……我们知道这些东西不是靠谈判桌上就能得来,而且我们根本不认为我们能够得到,所以我们可以说的高不可攀飘至云端。”
正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墨家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而这个谈判桌上没有任何墨家想要的东西。
宋国事已定,经历了隐阳一战,魏楚韩承不承认宋国政变的合理性都没用了,墨家已经在宋国站稳了脚跟。
郑国事已定,墨家想要的从不是郑国的中立,也不是瓜分郑国,而只是一场民众的觉醒哂笑和魏楚韩的争端。
成阳廪丘,墨家根本不想要,一旦谈崩,立刻可以迁徙那些愿意跟着墨家走的民众,安排到现在尚未形成的洪泽湖地区分配土地农具。
魏楚韩对墨家的防备,谈判桌解决不了,任由他们去,任由他们修筑城邑堡垒。
成阳一战对魏韩齐的威慑目的已经达到,隐阳一战魏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已经传递给了秦国看。
适想不到还有什么墨家想要从这次谈判中得到的。
毕竟墨家要做的,是掀桌。但掀桌,总得有个理由。
墨家这一次掀桌的理由,大抵就像是几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墨家拿出一瓶剧毒的鸩酒喊每人二斤鸩酒,不喝就是瞧不起我。
魏楚韩自不会喝,于是墨家怒而掀桌,而且天下人皆会言:魏楚韩简直混蛋居然不喝。
对于墨家想要愤而退场的事,负责情报的人知晓,而且就现在的情况看来,这场会盟无疑又会是镜中月水中花,哪怕墨家真的有弭兵和平各国平等的想法也不可能。
“巨子,秦人今日言,若弭兵,必得西河。并说西河自古以来就是秦国的土地,魏国霸占,实为不义,理应归还。”
这墨者谈到了今天秦国使者所说的内容,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自古以来?这倒有趣。”
他笑的是自古以来这四个字,说起来秦国当年就是个附庸,这附庸算是爵位。
秦国的封建法理,往大了说,也就是岐山以东。
秦国的第一块正式封地,是天水,都跑甘肃去了,和陕西都不搭边,莫说河西。
但若是以三十年论,秦倒是有资格谈自古以来,毕竟魏国是抢的西河。可再往早了说,秦国也是灭了不少的国才得的西河地。
这就是这一次逢池会不可能成功的原因。
谈判桌上到底是拳头说话?还是法理说话?
若论拳头,那么弭兵就不可能。
若论法理,哪的法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法理?早完了。
若不尊此法理,又凭什么来区分哪些是“合理”的要求,哪些是“不合理”的要求?
这一次逢池会当然不会像第二次弭兵会一样,各国大夫暗藏匕首身穿皮甲准备在谈判桌上开干,所以最起码还是要得讲道理的。
可偏偏,没有道,哪有理?秦国说西河是秦国的,魏国说西河是魏国的,都有道理也都没有道理,那就没办法谈。
法理总得讲原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原则,被魏赵韩齐等诸侯破坏了;新的原则还没有产生,这就根本谈不下去。
适心想,怕是秦国也担心真的弭兵,以至于中原和平给予魏国喘息之机。如今魏国新败,秦国变法有小成,就算是墨家想要弭兵,秦国也不会同意。
若是以往,这一次会盟戛然而止的锅,适定是准备让秦国背的。但此时,适不准备让秦国背,而是准备在讨论到西河问题之前,先行怒而退场以示抗议,不然没办法接着做文章——万一魏国打蛇随棍上,说他想要弭兵,希望墨家支持魏国守卫西河,那就不妙了,到时候便说不清道理了。
想了想这其中的问题,适叮嘱道:“这样,既然秦国这么说,那么我们就先行一步,莫让秦人抢先。明日,直接发难,告诉魏楚韩,我们的底线就是郑国中立,民选郑君,新定律法,分配土地。否则……免谈!”
那墨者轻笑摇头道:“这一次会盟,怕是几日就要结束。”
适也笑道:“不会。我们走了,魏楚韩齐赵还得商量怎么对付我们呢。不如我们先走,给他们空出地方,若不然他们还要遮遮掩掩隐隐秘密,怪累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逢池会(三)
适笑的极为开怀,只觉得一扫这二十年的隐忍,终于不用再看各个诸侯的脸色,想办法从他们的矛盾中求生存了。
现在墨家大势已成,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做完。
主动进攻平定天下,兵力尚且不足,还需要等待天下有变楚国有乱的机会,可要是防守反击重创各国保证泗上不失却是绰绰有余。
现在墨家不管汉中、高柳、河套等地,单单是泗上,便有些像是当年楚汉之争时候西楚霸王的局面了。
定都彭城,兵力北达莒,控制宋地,南到淮水。
只不过比起当年垓下之战,墨家有三个极大的优势,一个是秦魏之争不可避免,二是楚国之乱近在眼前,三是墨家以有心算无心,在魏韩主力集结汇集之前就可以先行决战断其一指,转为防守反击,等待楚国事成。
因为秦国的存在和西河之仇,等同于西楚霸王和汉高祖决战于荥阳的关键时刻,萧何在汉中秦川反了自立为王……
所以这一次会盟他可以肆无忌惮,愤怒离场,然后回去后发动舆论怒斥对王公贵族的最后信任破灭,完成对内部幻想派的最后一击,咄咄逼人地做好战争的准备。
数日后。
一间新搭建起来的“行台”之内,炉火荜拨。
一张硕大的圆桌放在了房间正中。
原本会盟那都是尊卑有别的,谁坐在什么位置都是有说法的,但今天不行,不得不反传统。
墨家根本不认尊卑有别,再说墨家当年拒绝了周天子的册封,这算什么?
按说这算“子”,所谓夷狄皆子,低于公侯伯一头,但当年吴国也是称王,最后黄池会融入诸夏体系之后才改成伯爵,楚国打着次王非彼王的擦边球也是活的好好的,墨家连个爵位都没有却不可能真的把他们当蛮夷子爵。
而且这一次是类似于当年的弭兵会,但又不太一样。
第二次弭兵会的参与方,不是诸侯,而是诸侯之下的各个实权大夫。
但百余年过去,各国势大的诸侯要么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要么就被王权逐渐削弱,再不复当年大夫会盟的情势。
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也只能按照墨家所谓“皆天之臣、各国平等”的理念,围绕在这种圆桌上,不论尊卑,只以各个代表所体现的各国“主权”而平等。
若不然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像是适,他连个正统的士都不是,更别提大夫卿诸侯。
但现在不准他和魏楚韩国君平等而坐,只怕魏楚韩自己都不会答应。
适若是和魏楚韩国君平坐,那么代表着各国的大夫也会不满意:论起来我们至少是个大夫,他鞔之适还是庶民呢,凭什么他要坐在我们的上首?
一如渑池会上,敲个鼓打个节拍那都涉及到国辱,今天这个诡异的会盟只能用和稀泥的方法,要不然今天这件事就没法谈。
围坐之后,各国的表演就此开始,都想要争取最大的利益。
当年第二次弭兵会是两超数强多弱的格局,晋楚往那一坐,你来我往是为了争夺势力范围,楚国当时处在下风,已经做好了带匕首穿皮甲掀桌的准备。
这一次“弭兵会”天下的格局已经改变,不再是两超数强,而是处在一种各国皆强但隐隐有一强多弱的格局了。
隐阳一战魏楚虽然大战了一番,不过也就只是为了争夺谈判桌上的优先,毕竟双方默契地停战了,而且默契地选择了一场规模不算太大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