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节

  每个人梦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乐土。

  而当每个人的不幸都已趋近的时候,这梦的模样竟也有了几分相似。

  当适问及众人想象的乐土是什么模样时,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始了简单而又让人心酸的畅想。

  “不打仗……”

  “不用去公田劳作了,哪怕有什一税也好。”

  “定下来什一税,不要再收丘甲赋。”

  “有百亩地,有头牛。”

  “哪怕打仗,打完了也给我们些土地之类的赏赐,别都给那些肉食者……”

  “能天天吃上粟米饭,不用吃野菜。”

  “穿件新衣裳。”

  各式各样的梦,汇聚在一起,终于让这些围坐的人有些醉了。

  并未喝酒,但梦的味道,竟是比陶邑最好的酒浆都烈。

  有人忍不住问道:“墨家的小哥,这样的乐土,到底是在哪呢?”

  适却卖了个关子,摇摇头道:“这个啊……以后再说。天色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过些天我再过来,教教芦花治疗暑热的办法,大家也都将预防暑热喝盐水的事多说说。若有人不信,就说这是墨家的手段,想来总可以说服些人。”

  众人看看天,也知道是该回去了,纷纷起身道了句别,又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并说回去后一定会把预防暑热的办法知会村社众人。

  还有几个人迫不及待地问了几句适什么时候能再来,哪怕听他讲讲故事也好。

  适又多说了几句,背起柴草,迎着红彤彤的太阳,像是要去追赶落日一般,抖了一下肩膀,踢踏着草鞋离开。

  才走几步,芦花在后面喊道:“墨家的小哥哥,且等一下。”

  “怎么了?”

  “你要从西门回去?正好路过一棵老桑树,上面的葚子又大又甜,我去摘些你拿回去吃。”

  想到嫂子之前的唠叨,适笑了笑,点头道:“也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相伴而行,芦花跟在后面,用力地托着柴草,想要减轻一点重量。

  这一托,肩膀轻了许多,却把重量都压再了腰上,其实并不舒服。

  适知道对方是好意,又不知道怎么感谢自己,不好说什么,便忍了半路。

  到了那株大桑树下,适将柴草放下,芦花道:“你在下面等着。我去摘,我爬树可快了呢,这棵树上的是旁边嘴甜的了。”

  说完,脱下草鞋,轻巧巧地抱着半人粗的老桑树爬了上去。

  爬桑树,也算是中原女儿的看家本事。

  斜坐在树杈上,挑拣了一些紫红色的葚子扔下去。

  还在树上,桑叶乱乱遮住了身影,却依旧问道:“你尝尝,甜吗?”

  适依言拿起一串含在嘴里,果然有些味道。

  这也算是此时为数不多的水果,看着小丫头熟练的模样,平日也没少吃。

  捡了几个枝条,将些好的放在芦花带来的瓦罐中,安静地等她爬下来,手里攥着一把紫的发黑的,递到了适的面前。

  这是感谢,恐怕也是芦花此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谢礼。

  “这些最甜了,你吃。”

  适笑着接过去放在口里大嚼,赞道:“果然很甜。”

  听到适这样说,芦花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你这就回去吗?”

  “是啊,家里等着我呢。”

  “哦。”

  愣愣地接了一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那就回去吧。”

  适点点头,背起柴草渐渐远去。

  芦花站在树下,看着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他真的会来教自己那些东西吗?

  他真的会再来吗?

  他叫什么名字呢?

  他又不知道自己家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来找自己呢?

  等过几天爹爹的病好了,要不要每天都在田边等他呢?

  “他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可是总不会忘了田在哪的……”

  这样想着,再看一眼已经和归城的人混在一起的适,默默道了声谢,拾起地上那些落下的葚子,折身去芦苇荡挖芦根去了。

  桑葚在树上,可以送人。

  芦苇根在地里,可以医好爹爹的病。

  “真好。”

  她捏着一枚葚子,喃喃地说了一句。

第八章 野望梦远祸近前(上)

  回去的路上,阡陌之间沟渠侧畔,孩子们或是找寻着黑甜甜、或是和斑鸠争抢着嘴甜的桑葚,一个个吃的嘴巴要么是黑的、要么是紫的。

  城郭间的炊烟敢在太阳落山前飘荡着,此时大部分人用不起灯烛,只能趁着还有些微亮的光吃了晚饭。

  再次推开吱吱作响的柴门,将柴草放好。

  葚子递给嫂子,嫂子捏了几颗,也不知道是葚子甜的还是觉得小叔总算做了点事,不再冷着脸,说了句“吃饭”!

  回到屋里,终于亲眼见着了自己的大哥,身量和自己差不多,但是早早地腰就有些弯,常年做鞋留下的痕迹。

  名叫麂的兄长手里捏着一块鞣过的动物皮子,似乎是在琢磨用在鞋帮上还是补在鞋底。

  嫂子将一枚葚子从他脖后递过去,默契而准确地找到了嘴巴的位置。麂也不抬头,顺从地张开嘴吞下那枚葚子。

  咀嚼了几口,将鞣软的皮子扔到一旁,抬头问适道:“你下午去拾柴草去了?”

  “嗯,想着帮家里做些事。”

  麂点点头,只说了一句和妻子一样的话。

  “吃饭。”

  说完收好了各种各样制鞋的工具,擦了擦手。

  适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记忆中这兄长很少说话,今天总觉得似乎欲言又止。就像是清晨树叶上的水滴,怎么看都要落下来,可怎么等都落不下,直到太阳高高升起挥发干净。

  一旁的饭香飘来,适不再多想,开始吃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顿饭。

  三足陶罐煮出来的粟米饭,大约没有仔细淘洗,将粟米的清香都保留出来。

  上面放着一小段咸鱼,自然没有油。旁边是一罐绿菜叶和盐水煮出来的汤,里面的菜是此时主流的蔬菜,秋葵。

  庶人之家,粟米为饭、豆叶为羹。

  陶罐的旁边放着几个挖的很漂亮的勺子,平民很少用筷子,便是用筷子也要很有讲究。

  贵族吃饭要有餐叉、勺子、筷子、餐刀等等,每种餐具都有自己的用途,是一种贵族礼仪。

  比如吃粟米饭一定要用勺子不能用筷子、吃羹要视情况用筷子:如果有菜叶,不能用勺子,一定要用筷子夹起来吃;反过来如果羹里面没有菜叶,一定不能用筷子。

  所谓羹之有菜者用梜、无菜勿用;饭黍勿以箸。

  这也注定了,适就算将来混到了个姓,也不可能跻身上流社会,吃顿饭的规矩就会被人笑死,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

  要做的东西太多,他可没时间去花几年去学礼。

  既是在自己家,也就没有那么多礼节,拿起勺子就吃,用勺子捞起盐水煮过的秋葵用以下饭。

  忙了一下午,适也是饿了。粟米饭没什么味道,咸鱼有些臭,菜叶子水津津的,可也吃的狼吞虎咽。

  吃到一半的时候,麂忽然说道:“弟弟,你去拾柴草,我并不高兴。”

  适一愣,勺子停在嘴边,不知道兄长为什么不高兴。

  “父母去的早,若是你一早就学着做鞋或是帮着做些别的事,我当然高兴。你应该记得,你说你不愿意做鞋,想着做些大事,我只劝过你一次,在那之后便没再劝过。”

  适回忆了一下,确实如此,不知道大哥的意思,也不回话,只是点头。

  “适啊,这做人就像是做鞋一样。”

  “一块皮子,做什么样的鞋,在割皮子之前就要定好。做了一半,又想改变,那这块皮子还有什么用?”

  “如今墨子正在城中讲学,你却不珍惜,这时候或是想到家里,难道不像是一块做了一半鞋的皮子吗?要做什么事,就做下去,不然之前做的那些不是没用了吗?”

  适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嫂子,以为嫂子这时候要说句诸如“他做这些事也理所当然”之类的话,却不想抬头后发现嫂子只是在那吃饭,竟没有什么言语,神色也没什么改变,只是将一截咸鱼拨弄到了丈夫的瓦罐中。

  “哥,我没改变心思,只是下午墨子又不讲学,我便去捡些柴草。再说了,上午时候,墨子还说我璞玉可雕呢,这可是真事,你不信去问问那些人。”

  “真的?”

  他有些不敢相信,墨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就算自己弟弟聪慧,可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就得到一句璞玉可雕的评价啊。

  适挠头将上午的故事讲了一遍,但是隐去了故事的来源,这个在适看来并不好笑的买鞋的笑话引来了兄嫂的阵阵笑声。

  半晌,麂又道:“那就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要做了一半又变了。对了,你嫂子给你做了件新衣,再去听讲学的时候就穿那件吧,一会去试试合不合身。”

  适嬉笑道:“我是学墨,又不是学儒,不用穿新衣。墨子都穿短褐。不过,谢谢嫂子,等我以后有了钱,一定先给你做件锦丝的。”

  嫂子哼了一声道:“免了,我怕穿着烫皮。”

  麂也笑了几声,都未作真,剩下的事也就没再提。

  吃过了饭,又没有灯可点,趁着还有点蒙蒙亮,回到自己房中。

  木板上是一堆软麦秸,这就是自己的床铺,旁边放着一件麻布衣衫,正合身。

  将那一小包种子小心地收好,窝在麦秸中,揉了揉肩膀,虽然累可终究太早,怎么也睡不着。

  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琢磨着今天发生的事,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早在上午碎碎念的时候就已定下。

  所谓勇气或是智慧,从不是去哀怨不可改变的事,事已至此,如此而已。

  想着下午和那些农夫的交谈,觉得纵有千般奇思万般妙想,以现在的农业水平,很多东西就算弄出来也没有实施的机会。

  这时候深山老林很多,人迹罕至之处遍地,但是都距离太远。这些种子太过重要,如果单靠自己,至少也要三两年时间,什么都不干地看着这一袋种子变成几箩筐种子才行,而且还要担心被人抢走。

  单靠自己是绝对不行的。且不说抢不抢走,就算自己跑到深山老林中,这两三年又吃什么?

  在家吃饭哥哥嫂子可以养个闲人,但要是走出去那花销可不是哥哥嫂子能担负的。

  思来想去,那包种子依旧是破局的关键,而想要保护好那包种子成为自己的砝码而不是被别人强取豪夺而去,又必须依靠墨家的势力也必须成为正式的墨者。

  乱世之中,不能走一步看一步,适觉得自己必须规划好今后该去哪。

  纵然墨家的思想有很大的历史局限性和很多不靠谱的地方,可相较于那些肉食者贵族,适还是更愿意相信墨家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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