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99节

  当时一战,六指在侧翼佯攻,吸引了齐军反扑,列以梅花阵,以重阵防守,炮兵处在阵中,部署之妙浑然天成,无论哪个方向都可以用铜炮支援,以此撑到了最后,使得齐军七攻而不破。

  那说客又道:“重步之阵,一怕行进变阵被骑兵突袭,二怕铜炮轰击。”

  “阵整而重,纵深等宽,最怕炮击。如今将军一门炮都没有,而我军铜炮数十,将军凭何而守?无炮,何以能结阵而守?”

  “再者,昔年南济水之战,墨家巨子亲帅主力猛攻一侧,六指军中都知道他们必胜只需要坚守一段时间,敢为将军,此时魏韩之卒可有士气?”

  “其三,昔年南济水之战,先以声东击西之策引诱,又以中心开花之术反包抄,将军此时不过困兽之斗,岂可并论?”

  “若将军不降,则我军数十铜炮齐发,以火枪近射打开缺口,骑兵冲击之下,岂能守住?”

  “昔年菏泽之盟,诸侯有约,不杀降卒,将军何不早降?”

  “许地之兵,防守尚不足,岂能出兵来援?固然将军今日不降,坚守到天黑,明日又能如何?骑兵骚扰之下,将军一日可行五里?”

  那说客大笑道:“如今之战,无炮,何以守?重步卒之阵虽整,却正被炮克,魏韩无炮,便无可守。将军可问军中天文术士,且问术士,今明可能有雨?若术士言无雨,将军除了早降,还能做什么?”

  “胜负乃交战常事,吾王也不求文马为赎,将军何不早降?”

  他说完这些彻底让魏韩主将坚信守不住的话之后,又小声道:“大司马又有机密事相告。请屏退左右。”

  魏韩主将也知道,楚军胜券在握,如那说客所言,句句是实,没有铜炮,根本守不住,此时楚人必不会有行刺之事。

  于是屏退左右心腹,那说客道:“大司马有言,晋楚之争,规矩之下争霸天下也。宋地之变,魏韩楚皆临墨家,不可不防。”

  “今日之战,所为者,郑也,非是为了图谋魏韩故土。将军降,则魏韩之卒尚在,日后防墨反墨亦可大用。将军不降,围攻之下,死伤必重,若墨家发难,又当如何?”

  “若将军降,则是降于楚王,非是降于墨者。吾王亦为天子分封,有争霸天下之心,却无墨家兼爱平等乱世之意。”

  魏韩主将闻言,长叹一口气道:“如此,可降。只是五万精锐,被我毁于隐阳,有何面目去见君上?”

  他慨叹数声,却没有自刎,而是选择了投降。

  至此,由宋国政变引发的一连串战争算是暂时结束。

  隐阳之战,墨楚联军借地不利而化为天时,以楚国新军的优势扬长避短,舍弃左翼诱使魏韩中计,以陈蔡之师诱使魏韩主将以勾股大阵突袭,借助新军体系的预备队和快速机动转向部署之优势,将计就计兵行险着,反包围席卷侧翼完成了包抄。

  此战,宣示了魏韩的重步卒体系必须要变革的现状。

  更宣告魏国了虚弱事实,以及想要一战压楚五年、外交纵横团结三晋移师防秦战略的破产。

  魏文侯时代遗留的魏之霸权,彻底易手——赵继承权战争的中山复国之事,尚有人觉得魏国休养生息卧薪尝胆五年之后便可夺回,但经此一战已成幻想。

  此战魏韩联军全军覆灭,被俘两万五,被杀六千,逃窜万余,新郑以南门户大开。

  魏韩想要夺回主动权,除非选择大梁、襄城、阳翟、新城等方向的全面战争,否则只有和谈一途。而全面战争,是魏韩楚三国都不愿意看到的,因为旁边还有一个等着鹬蚌相争的渔夫——对魏国而言有俩,西边还一个呢。

  墨楚联军死亡千五百,陈蔡之师溃逃于营垒处,集结仍可再战。且缴获了铜炮十余门,战马千匹,战车百乘。

  略作修整,仍可再战。

  新郑以南,魏韩已无可战之军,新郑以北,只余野战之军两万余,拼凑之下也不足四万,无力再战。

  至此,楚国或可以选择和、或可以选择打,主动权在手。

  若和,则必可得许、鄢陵。

  使得楚之方城、鲁阳、汾陉塞、许、鄢陵、榆关连为一体,进可攻、退可守,不再面临可能被魏韩分为左右两线的危险。

  若战。

  向北,则可直扑新郑以分韩魏左右;向东,则可夺回大梁;向西,则可兵临城父,汝水之阴尽可夺之。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变数

  隐阳之战后七日。

  墨楚联军破许,许之守军望风而逃,墨楚联军陈兵洧水,以偏师强度,直扑鄢陵。

  于此时,军中却来使者。

  密室之中,楚大司马听到了使者传达的消息。

  “王上言,陈兵于许,不得进军,修缮城邑,坐待和谈。”

  “墨家若求战,不许,亦不得使之单独出战,以免魏韩反扑。若其单独出战,断绝粮草,逼其退兵。”

  ……

  墨家单独驻扎的营寨内,亦得命令。

  “中央有令,急切求战,以救郑惩不义之号求战,要求楚人进军北上新郑。若其不从,只是呐喊。若楚人让我们单独出战,则以无步卒掩护为名不出,必求楚人一起行动。”

  “全军戒备,做好撤退之准备。若楚人翻脸,则违背非攻同盟之约,可以直接入宋;若不翻脸只是龃龉,一旦命令下达,即刻经阳夏沿沙水南撤。”

  ……

  与此同时,楚之鲁阳、汾陉、阳夏、榆关、林;魏韩之城父、襄城、长社、雍丘、襄陵、大梁等地。

  皆得类似的命令:集结整军,不得出战,各自据守,以作威慑。

  ……

  商丘,适背着手在室内踱步,面带微笑。

  隐阳之战,墨楚联军获胜,兵锋直抵新郑。

  成阳之战,六指威慑魏军,连破成阳廪丘,卫人不敢让魏之溃军入城,约战魏人于马陵之北决战,魏人不应。

  形势大好。

  适背着手转了几圈,放声大笑。

  这一战,他没指望获得什么实际的利益,楚国不可能继续作战了,肯定要选择和谈,因为在打下去墨家就要不出什么力坐山观虎斗成为霸主了。

  魏楚都不傻。

  这一战对墨家而言,至关重要。

  这是适坐稳了巨子之位后最关键的一战:这一战之后,泗上的非攻立国派、对诸侯还怀有幻想的派系,将会彻底失声,彻底成为泗上政局的配角。

  即将到来的墨家的新一轮代表大会上,非攻派和幻想弭兵和约派将会迎来适的最后一击。

  放弃幻想,准备斗争这八个字,终于不再是单单的口号,还是贵族君侯们啪啪的打脸之后的觉醒。

  适掌控着局面,给了幻想派最后的机会,实则挖了一个深坑:出兵干涉郑国了,楚国也合作了,楚国会选择放出一个实行泗上政策的郑国吗?魏楚韩会承认郑国民众的诉求吗?

  没试过,怎么知道?

  靠讲道理,有时候讲不清楚,既然如此,那就让贵族们用事实和那些心存幻想的派别讲讲道理。

  之前适故意提出了幻想派们最想要的结果:缔结盟约,诸夏国联取代周天子,各国弭兵,非攻不战,变革制度,不流血不战争。

  这是以退为进,因为他很清楚,这个东西根本不可能实现。

  但是,不能实现的东西,听起来总是美好的,很能蛊惑人。

  不只是墨家内部有些派别,乃至于天下士人中的一部分,都觉得适成为巨子之后,墨家有些悖离了墨子之义,好战、斗争、不妥协、不退一步种种种种。

  这对于墨家而言,算不得大事,但是在宣传上难免有些被动。

  现在经过这一系列的事,墨家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非攻、弭兵、国联、以非攻和邦国不分大小一律平等为基础的国际法、民意变革、王侯贵族与墨家各退一步……

  一切都在开战之初的宣传之中。

  太美好了,似乎是这样的。

  然而越美好、就越容易碎。

  适要让那些摇摆派、觉得各退一步妥协一下便天下太平的人亲眼看到:不是墨家过于激进,是贵族王侯太过混蛋,二十年前第三次弭兵会无疾而终,二十年后弭兵会也一样会无疾而终。

  不是墨家想打仗,不是墨家想诛不义以利天下,是诸侯贵族不给机会。

  你看,弭兵国联,一切商量着来好不好?各国放开关税统一税率,同文同轨,墨家的便宜的手工业品利于天下好不好?天下尚贤,有才者则上无才者则下,好不好?

  都很好。

  墨家巴不得如此,可贵族王公不答应啊,那便须怪不得墨家。

  他踱步许久,终于沉稳下心情,给墨家的中央委员会写了一封信。

  信上就三个意见。

  成阳廪丘可以还给魏国作为诚意的象征,但是如果魏楚韩不能够达成墨家底线的要求,则要做好迁民的准备,将魏国数城的民众自愿跟随墨家的全部迁走。

  要求魏楚韩履行非攻之义,退出郑国,答应新郑民众的合理要求,将契约之土地分与民众。

  要求魏楚韩各国裁军,在答允裁军、退出郑国的前提下,召开第三次弭兵会盟。

  其关键,就是要求楚国继续进军,直扑新郑,赶走魏韩,使得郑国彻底中立,民众推选新君、制定新法、分配土地,各国不得驻军。

  以及……魏韩君主告知天下,以示道歉,表达对侵郑这一不义之战的忏悔。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当然是听起来很美好的。

  所以,要大肆宣传墨家的议和提议、大肆宣扬墨家为天下和平作出的努力、对魏楚韩以维护中原和平为名义的会盟加以赞赏并且主动要求墨家也参与会盟,将魏楚韩防墨的会盟搞成墨家主导的弭兵会。

  墨家是无所谓的,所有墨家提出的条件,墨家都能答应:就比如放开关卡之税、允许自由开矿、允许民众于诸夏自由迁徙、变革土地制度种种,墨家都能答应,甚至很多都已经再做了。

  可是王公贵族敢答应吗?

  墨家不是靠土地税的,墨家大不了摇身一变成为新兴资产阶级,有资本有技术有相对各国更强的工商业,各国敢放开土地农夫束缚和开矿权以及关卡税,墨家可以搞得诸侯不宁。

  贵族有什么?

  不束缚农夫的土地制度,还有贵族吗?有善良的贵族,却绝没有放弃土地束缚和封建义务的贵族阶层……因为如果放弃,那就不再是贵族阶层了。

  这一战之后,墨家的战略意图已经达成。

  魏国被削弱,宋国成为墨家附庸,郑国被瓜分魏韩之间矛盾增加,诱使楚国相信墨家的战略是向北,迁徙民众补足淮北地区,迫使各国修筑堡垒扩张军备……

  占据天下大义,堵住那些质疑的心怀幻想觉得各退一步天下太平的嘴,只是顺道为之,当然也很重要。

  对于这一次隐阳之战的结果,适很放心会按照他计划的来。

  因为有双重保险。

  就算楚国决定放出郑国作为缓冲,还有一层郑国必须进行全面的变革的保险,有泗上诸侯“珠玉”在前,全面变革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楚王不会不知道,他绝不对答应郑国“墨化”。

  所以楚国不得不背这个“背信弃义、名为非攻实则求利”的大黑锅。

  当然如果楚国为了防备墨家,而选择和魏韩和谈瓜分郑国,那么这个大黑锅就得魏楚韩三国一起背。

  而实际上背后逼出来整个乱局的墨家,将是大争乱世之下最“纯洁无辜”的那朵白莲花……被王公贵族背叛,为了非攻大义而被人当枪使,无奈之下悲愤退兵再也不相信王公贵族的无辜纯洁。

  对墨家而言,郑国现在那是连鸡肋都算不上的地方,扔了就扔了,得到也守不住,不如换个天下民心。

  至于说等到墨家席卷楚地、猛攻各国以至于各国风雨飘摇,再拿出今天这番弭兵非攻的话的时候……时势易也,墨家上下当然不可能再有想着答应的人。

  提笔落下最后一个字,适轻轻敲击着桌子,考虑着最大的变数。

  最大的变数,不是秦国,而是赵国。

  隐阳一战,宣告了魏国已经是外强中干,更宣告着魏国中原地区的野战机动力量的丧失,河西武卒必定要移师部分到中原。

  新郑围城战,更会让秦国紧张:如果今后天下的攻城战如此艰难,如果魏国为了防备墨家向北突袭开始修筑堡垒城邑,那么秦国必然要考虑在魏国的西河防御完成之前进攻。

  再加上吴起胜绰等人的年纪,秦太子的出生……种种这些问题,都可能让秦国在数年之内进攻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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