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魏国的野战力量,秦国会帮着墨家去清理的,以适的判断,吴起等人的年纪和秦君的年纪问题是不可不考虑的,吴起胜绰等这一辈功勋卓著的老臣死之前,秦国必定要夺回西河,这是政治问题,更是彻底确定变革合理性以及防止新君即位大臣权重的重点。
六指想着适这番话,似乎明白过来,问道:“那我们用成阳和魏国来换什么呢?”
适叹了口气道:“换在新郑活动的同志们的命。换新郑陷落后那些积极参与我们行动的郑人民众的命。”
六指饮了一杯酒道:“那换得值。希望新郑的同志们使出全力折腾,随便折腾,我在成阳这边保他们。”
适点点头道:“所以我说,你这一次打成阳,要狠、要咄咄逼人。要逼着苟变回去,不准魏人撤到卫国,能抓多少抓多少,不要打击溃战,要打歼灭战。顺带,把成阳、廪丘、雷夏的城墙,全都拆了。”
六指皱眉道:“卫人会不会受到魏国的压力,不得不允许魏军撤退到卫国呢?”
适指着六指郑重道:“这在你。”
“在我?”
六指一怔,适道:“没错,在你。你打的越狠、攻的越快、越让魏国觉得你势不可挡,那么魏国反而会主动告诉卫国继续中立不准魏军过境。反过来,你要是打的不够狠、不够震撼,魏国反倒会不守规矩,让魏军后撤到卫国。”
六指恍然,适笑道:“你打得狠,魏击公叔痤会把卫国拖下水让你一路高歌直插黄河把魏河东地一分为二吗?不会,他们反倒是会大喊着‘非攻、中立’的规矩,用规矩逼着我们不要入卫,用卫国中立作为他们最坚固的防线。”
“反过来,你打的不够狠,魏国一看,哎呦也不是不能一战,那就把卫国拖下去和你打呗,怕什么?”
“记得,打下成阳廪丘之后,派人去齐国边境搞摩擦,想方设法地搞、咄咄逼人地搞,就给齐魏一种感觉:你浑身是劲儿想打人,但你身上有规矩做枷锁,等着别人帮你解开枷锁的感觉……”
“成阳都是些老城,不用平行壕战术,就用炮轰。后勤又近,运输又容易,能运多少炮运多少炮、一天能用多少火药用多少火药,要轰的魏齐绝望暂时不敢和我们野战。”
“我呢,就在南边配合你,和楚人亲密地交谈,派点人帮着楚国去敲打敲打魏韩。你在北边帮我骗骗楚人我们今后要向北。”
“我想让魏韩齐老实几年,守守我们的规矩。你打得狠,他们就会很重视‘中立非攻’的规矩,因为要用这个来制约你西进嘛,喊得多了,他们自己也会很守规矩的——守我们立下的规矩。”
“是他们三家分晋先撕碎了周礼的旧规矩,那新规矩的第一抔土,也得他们自己填。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嘛。”
“而且我得让天下人知道,墨家的人,和跟着咱们墨家一起要利天下的民众,不是那么好杀的。我们的同志就算把新郑的民众都鼓动的群情激奋恨不得把贵族都挂树枝上吊死、甚至真的吊死了几个,他们也得把咱们的人安然无恙地给我礼送回来。我用成阳换来的,不只是同志的命,更是天下民众的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后路
送走了志气昂扬的六指,适又借着酒意伏案,以墨家第三任巨子、墨子的弟子的名义,给自从商丘改组之后就从未联系过的胜绰写了一封信。
信上用的是极为直白的语言,描写了他的各种臆测。
大意就是,按照推理,秦国已经变法了,这几年逐渐强势了,胜绰吴起等人也已经老了,赢师隙的年纪也逐渐大了,西河民众逐渐接受了魏国统治了,所以很可能会在这几年攻打西河。
距离太远,墨家是管不了的,虽然墨家是希望天下和平没有战争的,虽然秦国攻打魏国也是狗咬狗是不义的,虽然秦国现行的变法在正统墨家看来也是压榨民众的……
但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
适说,胜绰虽然咱俩之间有矛盾,虽然你反叛出了墨家,虽然墨子去世的时候你连服丧三日的资格都没有,但是……还希望你多少记起当年子墨子的教诲。
一旦你们要是攻打西河,请一定不要多伤害民众的性命,一定不要轻易屠戮,一定不要用活埋俘虏屠杀城邑之类的手段,这是害民的行为……
这一封信,完全就像是一封宋襄公一样的满嘴大义的人写的一封可笑的信。
但适相信,吴起等人会读明白适的意思:天下都知道,吴起善于谋国不善谋身,也就是历史发生了变化没有死在楚国的那场政变中,但性格肯定是不变的。
适在信上用了“说知”之术,意思也就是说,吴起胜绰啊,你们年纪大了,功劳多了,又是外姓外人。我听说去年冬天,秦君生下了一个儿子,按照人之常情,他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很好的政治局面——虽然墨家反对这种父子相继的制度,但现实是现实反对并不影响推断。
再加上这几年魏国败多胜少,国力日衰,所以呢我推测你们很快就要攻打西河了。总不好留这么大的一个军功给将来的臣子吧,总归孩子还小,到时候给贵族贵族势力又大很可能反复变法;给外人怕是也不放心。
啊,我们是反对这种狗咬狗的战争的,可是我们又无力制止,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你们少杀百姓。
这就是一封满满阳谋的信,都是在告诉秦国你们今后这几年攻打西河是最好的机会,你们不知道我告诉你。
写过之后,适将信收好,叫人送回彭城,交由七悟害查看通过之后,再以他的私人身份送出去,毕竟身为巨子没有什么完全的私人信件,该存档案的要存档案、该说明白的要说明白。
写完了给秦人的信之后,适又写了一封给即将领兵和楚国合力北上郑国的将领的信件,这是一封将来要用的公开信件。
信上说,将来和楚国一起攻打魏韩,墨家会和楚国谈判最终要达成一种什么样的局面。
现在还不清楚,但十有八九肯定是要谈崩的,一旦谈崩了消息传过去后,不管发生什么事,立刻退兵。到时候也要做好楚人忽然翻脸的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得不防备。
退兵的路线,要提前规划,不要到时候抓瞎,最好是沿着颍水一路退到淮河,沿途组织会出面接应。
在和楚国联合作战的时候,该打的打,但是明显是送死的任务不要去执行,骑兵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时候不该用,主动权握在自己人手中,一旦明显看出来这任务是去送死,拒绝执行。
这封信也写完了之后,适长松了口气,遥望着地处在商丘西北的新郑方向,心想:“后路已经给你们准备完了,宋国政变引发的一连串事件也要在新郑终结了,不知道你们会闹成什么样的地步?放心大胆的搞,出了事,我给你们兜着。”
……
新郑,徐弱等人自然不会知道适为了新郑的他们、以及新郑那些跟随他们逐渐开始反抗和追求利益的民众都准备了什么。
但他们确信,既然信上说让他们坚持利民的大原则,不要过于妥协,那么很明显就知道他们会闹出很大的动静,而且又没有提怎么解决,显然泗上会全力以赴支持他们。
至于说如何支持,那就不是徐弱等人所要去想的了,有时候未必一定是把大军开征到新郑城下才能支持。
他们守城已经守了二十日了,看样子如果魏韩不增兵、不增加火炮的话,还可以守更久的时间。
至少徐弱信心满满。
他的弃旧墙不用而起新城防的手段,得到了实战的检验,二十天的时间魏韩联军抛下了极多的尸体,而守城的民众则是信心愈强。
贵族的力量在不断消耗,因为一些必要的反击需要有组织和主动进攻战斗力的贵族私卒从奴。
民众有城邑依托,组织力逐渐提升;贵族的精锐私卒从奴,又不是一两日可以训练出来的,城中力量当真是此消彼长。
于墨家而言,当真是没有比守城更惬意的宣传机会了。
贵族为了守城需要民强,城邑封闭之下民众又都组织到一起,宣传的效果当真是事半功倍。
城中的民众经过二十多天的守城战,也逐渐习惯了墨家的组织,城中的生活也算是井井有条。
晚上的时候,教教认字、讲讲故事、唱唱一些满满都是暴力反抗的歌曲。
白天的时候,城头守城,城中空地上操练一下。
每一天都这样度过,越来越多的民众知道了他们应该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郑国。
比如加入非攻同盟既不给三晋上贡也不给楚国上贡;比如每个人都分到一片属于自己的不能买卖的土地,而在这块份地之外的土地可以买卖,比如君王征税应该是得到民众同意的;比如取消封建劳役地租和封建义务;比如天子诸侯不是从来就有的……
种种这些,都让郑国人真正地有了一个纲领,去想象一个完美的郑国,哪怕很多不现实,但终究这也是郑国人第一次尝试着用理性去建设一个属于他们的郑国。
他们逐渐知道了苦难的根源;逐渐明白了贵者恒贵的谎言;逐渐清楚了为什么贵族就要比庶民有文化的根本原因;逐渐弄懂了国君和贵族的存在根本就不合理。
郑国偏偏又是一个最容易搞这种宣传的地方,没有其二,因为郑国是民间议政传统最强的仅存的国度之一,也出现过许多次驱逐国君、国内政变、拒绝服役之类的事。
那一日唱着歌从城外进入到城中的五人叛逃事件,更是让许多郑国人学到了更多的满是反抗味道的歌曲,回味了自己过去承受的苦难。
魏韩之君不是好东西;郑国国君和一众贵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知道这是两坨粪,为什么非要从两坨粪中选一个呢?
原来没得选择,可现在似乎有了另一种选择。
城中的情绪越来越激进,甚至发生了几次民众不听贵族命令而与贵族发生冲突的事件。
不久之后因为几名贵族家中私藏粮食没有公开分配的事,引爆了一场城中大乱:魏韩联军在外面攻打,城墙上该守卫的守卫,但城中剩余的民众烧毁了那几名贵族的宅院、将那几名贵族绑缚着要求处死,并且在攻打贵族宅院的时候发生了流血冲突。
虽然最后这件事被墨家和贵族用各退一步妥协处理的方式压下去了,但问题并没有解决,而只是强行给压住了。
这种情况下,不只是郑君乙胆战心惊,贵族们更是心惊胆战。
对贵族而言,楚国如果出兵,那么墨家是不是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
选择墨家依靠,这是权宜之计,后遗症太大,宋国就是个例子,后遗症就是很可能二十年后大量的贵族被民众干掉。
对郑君乙而言,楚国也不是最佳的选择。
对他来说,贵族混蛋,分权夺利,他就是个傀儡;民众也不是好东西,而且似乎比贵族更加可怕。
夜刚入,宫室中的郑君乙站在内墙上,耳边遥遥传来一阵阵若是以前唱要被处死的歌声,城中的篝火闪烁,仿佛篝火都被这些歌声煽动起舞翩翩摇曳。
郑君乙紧蹙着眉头,围城二十多日,城中还没有慌乱,按说作为一国之君应该高兴,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城中和外面沟通的消息已经断绝,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没人知道。
墨家的高层知道楚国出兵但墨家不会大规模出兵的消息;然而郑国却并不知道墨家没有大规模出兵的消息。
歌声再起,越发激昂,郑君乙面向那日进言的近臣道:“你听到这歌声了吗?你知道国都国人一旦开始传唱一些歌的时候意味着什么吗?”
近臣点头,他太清楚国都国人开始凝聚在一起唱歌意味着什么,那往往是国人暴动的前奏。
以往国人暴动,并无纲领,是标准的反人不反制度。
国人有议政权,名义上还有册立权,但是没有继承权,最多也就是觉得国君混蛋,再换一个。
现在却不一样了,这天底下的“造反”第一次出现了纲领性的东西,这就了不得。
郑君乙看着城中闪烁的篝火,忽然问道:“你还记得襄公八年之事吗?我一想到当年的事,再看看如今,便觉得可怕。”
第一百三十章 郑君乙的决断
郑国臣子当然知道郑国的历史。
郑襄公八年发生了很多事,然而近臣很清楚郑君乙说的是哪一件事。
那一年之前郑国再度跳反,从晋而悖楚,于是楚庄王派兵攻郑。
连续攻打了十余日,没有攻下,就在第十八日……城墙不知怎么,大约是被水泡了,忽然塌了。
塌了多宽呢?
塌了和现在被魏韩联军轰开的那段城墙一样宽。
郑国人守了十七日斗志昂扬,可第十八日城墙忽然塌了,顿时心态就全崩了。
哭声连天,认为这是天要亡郑,城墙塌了还怎么守?整个郑国的士气全无,人心彻底崩溃,就因为塌了一段大约三十米的城墙。
那时候还是春秋时代,氏族和国人体制仍旧存在,国人守卫国都还可以用“国人爱国”的理由去动员,和现在国野之别取消国人不再是统治阶级的最底层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郑君乙说的就是这件事。
当年郑人志气如此高昂,城墙塌了一段,士气彻底溃散。
现在的郑人不比那一届郑人,可城墙塌陷,城中士气不降反升,被围攻二十余日,丝毫没有破城的迹象,这就极为可怕了。
这其中的问题出在哪?
毫无疑问,很显然是那些墨者带来的改变。
那么,下一步如果墨者要干别的,谁能防得住?
这新郑城守下来、守不下来,又有什么分别?
守下来,社稷宗庙亡于郑国庶民。
守不下来,社稷宗庙亡于魏韩。
对郑君而言,区别不大。
郑君乙遥想当年事,长叹道:“践田而夺牛,是为可笑;助耕而以田为酬,难道就不可笑吗?”
近臣也跟着感叹道:“可偏偏墨家就要以助耕而以田为酬当做理所当然,如果一旦成为了规矩,那么就不可笑了,反倒不这样做的才会被嘲笑。”
郑君乙闭目长叹道:“我担忧的,也正是这件事啊。”
践田夺牛,是陈国被灭的典故,楚国因为陈公“荒淫无礼”而惩罚陈国,然后要废国置县,被人评价为:“别人犯了个让牛把田地践踏了的错,你惩罚的时候却把人家的牛抢走了。”
郑君乙感叹的,是说按照墨家的意思,民众要保卫都城,这最多也就是帮国君贵族种地这么点事,结果呢,帮别人种完地之后,要把地要过来变成自己的作为报酬。
这简直比践田夺牛还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