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83节

  接信的人,本职工作是个木匠,理所当然是工匠会的成员,而且也是这里暗地乡校活动的重要人物。

  名为墨车的独轮车传入郑国之后,工匠们的木匠们很是过了几年好日子。

  他又是个热心肠的人,墨家往来城邑给人治病的巫觋也都和他熟悉,平时邻里之间有什么事自然找他,他又识的一些字,在邻里之间颇有威望。

  可以说这就是个把“我是墨者”四个字写在脸上的人,但就郑国的基层控制能力,竟是无人注意更无人管辖。

  韩国作为外来者,更是不可能明白这其中的道道。

  小手工业者和城邑市民阶层,本来就是墨家在泗上之外扩张的基础,工匠们加入墨家不需要太多的原因,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故事。

  接过信的木匠忍不住骂道:“昔年巨子做墨车,是为了利民便民。这倒好,魏韩不义之战,竟要用这样的车来运粮。郑贵族被赶走了,韩贵族也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送信的人劝道:“你不要急,总有一天会天下大利人人兼爱平等的。这封信很重要,你明日要去运粮,到了地方后会有人接应。你到了地方后,用白巾扎头,自会有人找你。”

  说完,又递过去一块很白很干净的棉布,木匠接到手里小心地藏在了怀中,也将信件收好。

  也不留客,便各自散了。

  第二日一大早,邻里们都已经集结在外面,这几年独轮墨车已经普及,纵然不是人手一个,也是两家能有一个。

  不少人发着牢骚道:“木匠,你说人泗上宋国那边出劳役都要给钱,咱们什么都不给。郑君管着咱们的时候不给,韩人来了也不给,那韩人来做什么?”

  “就是,家里的活又要放下,车坏了还要麻烦你修,军中却不给钱。”

  众人发了阵牢骚,总算是没有太牢骚,农夫们现在并不忙,而手工业者现在虽然忙可大多都听木匠的话。

  木匠指了指远处的韩人士兵道:“谁让人家手里有这个呢?别牢骚了,走吧,总算不用自己带着吃的。”

  清点了一下人数后,几十辆独轮墨车吱吱扭扭地来到了府库前,韩人正在那里清点,将一袋袋粮食抬上了独轮车。

  里正认得几个字,便去了掌管的小吏那里,掌管的小吏也是郑人,用的却是如今已经通行方便的泗上的数字。

  旁边的韩人小吏也认得,泗上的文字被蔑称为“贱字”,但也称之为“吏书”,二十年前泗上用次字的时候就说总有一日天下为吏者皆要用。

  今日虽不说整个天下,倒是中原地区和秦地的吏基本都在用这种认字成本更低的文字了。

  原本府库的粮食是直接堆积的,这几年随着棉花种植推广,使得棉布逐渐取代了麻布成为底层的衣服布料,一些粗大的麻也开始用来编织麻袋,浊泽已经有了专门制作麻袋的手工作坊,这里府库的粮食便不再用“石”、“翁”、“釜”之类的容量单位,而是用了泗上宋地那边的斤作为单位。

  一个是容器的改变,另一个就是主要的贸易对象是泗上,那里已然成为天下经济之中,那里用的计量单位伴随着有目的有意识地宣传很快得到了半官方的普及,一如当年邓析竹刑之事。

  府库小吏清点了一下数量后道:“八十人,四十辆车,每车三百二十斤,四日之内必须抵达。其中二十斤为路上食粮,若是少了定要惩罚。”

  写下了简单的文书后,木匠带着满不在乎的语气半是嘲笑道:“咸菜还要自己拿。”

  那府库小吏也是个趣人,也笑道:“昔年不止咸菜,连同吃的粮食还要自己带呢。韩人也算是仁政了,竟然给我们准备路上吃的粮食。”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笑着,都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情,这些人的上一辈或者他们自己都参加过郑国的几次政变和叛乱,三万士卒为了反对郑国对楚开战的国策能够一哄而散消极对抗,自是不在乎旁边的韩人怎么看。

  待这边处置完,第一批运送粮食的劳役就此出发,第一批一共八百多人,领头的是个乡长,还有一些韩国的士卒押送。

  除了泽浊不多久,便看到了从别处来的劳役也在运送。

  或是运送粮食,或者运送火药,还有一些人正在修补前面一些有些坑洼的道路,后面跟着几门很大的铜炮。

  到傍晚的时候,就在外面露天驻扎,一里一里地分好位置,点燃篝火,各自拿出自己携带的小瓦罐,开始做饭吃。

  铁锅早已出现,但此时还算是一种日用品中的稍微奢侈品,这种服役的人也不可能带着自己家的铁锅,而是带着出征必备的小瓦罐。

  这一路还算顺利,并没有下雨,第三日正午就到了营寨,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新郑的城墙和火炮的轰鸣声。

  木匠按照那人说的,取出来棉布做的白布扎在头上,静静等待。

  不多时,迎面便走过来一个人,看模样和服饰应该是韩人中的军官,年纪不算太大,看起来也不像是农夫出身,至少也是个落魄士人。

  木匠略微有些紧张,他平日接触的人之中一般都是手工业者,很少见到能够有资格成为军官的士阶层,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情况。

  对面那人的确是个士,曾经是郑人几年前归属于韩,成为了韩人。

  因为识字,又是士阶层出身,很快在军中做了一个掌管军需的小官。

  家中早已落魄,长大后开始接触识字的时候就墨家的学说已经印在纸张上四处传播了,郑国原本又是个较为开放或者说执政能力不行的国家。

  听了几次讲学、进了乡校和人谈论了谈论,很快就成为了墨色分子。

  他是郑地人,也不曾游学到泗上,后来秘密成为了墨者,都是单线联系的,他的上级也是郑人,原来在负黍开磨坊的。

  基本上各个城邑的磨坊都是墨家半公开的据点,平时就是推推磨,毕竟麦子从贱食成为上食需要一个磨粉的过程,在城邑中也有一些直接买面的人,开磨坊的既是手工业者也是当地的小商人。

  这种地方,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往,而且磨坊需要雇工,而雇工多是最穷困的一批人,人员常驻也方便掩护。

  磨坊除了是联络点,还承担着类似于“教堂”的作用,平时讲讲故事、认认字都是在磨坊附近举行,偶尔施舍一些食物,看病的时候那些穿着巫觋服装的墨家医者也会选择在磨坊附近。

  等到负黍归韩之后,磨坊主就被调走了,名义上是卖出了磨坊,实际上磨坊也不是他的。

  开战之后,磨坊主便找到了这个单线联系的当军需小吏的墨者,为了可能要用先提前定下了接头的信号,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又是另一回事,毕竟军营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

  这时候军需官自然不叫军需官,按照《六韬》的说法,主管军需的隶属于“通粮”一职。

  六韬中也算是有了军中参谋部的雏形,号为“腹心、谋士、天文、地利、兵法、通粮、奋威、伏鼓旗、股肱、通材、权士、耳目、爪牙、羽翼、游士、术士、方士、法算”等诸多士人为主帅指挥部的隶属。

  为通粮吏者,必要识字,懂得九数,这士人自然学过,加上他受的一部分是墨家的教育,于九数算粮之学可谓相较别人出类拔萃,在军中也受重用,非是寻常小吏,直接听命于通粮。

  身边一些小吏要么是墨者,要么也逐渐成为了墨色分子,整个韩军的后勤部门已经被渗透的如同筛子。

  因为这种小吏贵族自然不屑,但偏偏又要求识字会算数,然而既非贵族又要识字会算数的这些年都是些什么人?成分复杂,但要么认同尚贤、要么认同非攻、要么认同兼爱、要么认同平等……

  可偏偏各国又没有办法,伴随着粮食产量提高、人口增加、火药出现、技术革新,战争的规模扩大了。

  战争的规模在短时间内扩大,贵族体系培养的人才还是那么多,逐渐就要不够用,就只能选择用一些落魄士人和庶民承担日益需要扩大的技术后勤军官的职责。

  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审查之类——战兵中可能墨者的比例不多,但是诸如后勤、随军木匠铁匠之类的“技术后勤”兵种中,墨者或者同情墨家的比例相当高。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封信的旅途(中)

  这士人走到木匠的身前,假装随口聊了几句家常,他是负黍人,距离泽浊不远,话语中稍微透露了一下接头的切口。

  木匠便将信趁着没人的时候递给了他,士人墨者找了个无人的机会,看到了信外面的内容——尽快将信件送入城中。

  他是管通粮的,知道并无这个机会,便又找到了和他同属于一条线的一名贵族庶子出身的墨者。

  如果单从身份上来说,按说这名贵族庶子相较于落魄士人而言更不太可能成为墨者。

  这名贵族庶子出身的贵族今年也就二十五六岁,他出生的时候墨家才刚刚经历了那次改变今后发展的改组。

  出生之后因为是庶子,而且家族也不是太大,并不是作为继承人培养。

  但也接受了一定的教育。

  他的父亲当年参加了三晋伐齐之战和随后的晋楚之战,并且立下了战功。

  三晋既是开了军功爵滥觞之地,加上韩国从随后的郑国之乱中获得了不少领土,使得他的父亲又被分封了一些封地,家族的原本封地仍旧在颍水附近。

  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泗上爆发了墨越的泗上霸权战争,那场战争对于韩国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当时因为滕城数日被破震惊天下,刚刚和三晋一起欺负过齐国、逼得齐侯鲁侯驾车当警卫的越国君子军竟然全灭,火药武器和新式战法等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展露了身姿。

  伴随着那篇关于滕城被破而传播天下的《天志理性的胜利》一文传到韩国,贵族庶子的父亲认为由嫡子继承封地和身份,而这些庶子应该去学习一下墨家的战法和技术以便将来能够再立战功广大家族。

  这也是当年墨越之战后很多贵族的普遍想法,一方面那时候墨家还没有露出足够可怕的獠牙;另一方面那一次大战确实让天下震惊,尤其是吴起用了火药轰开楚国大梁导致了那场楚国大败之后更是如此。

  的确,墨家的学说那时候在贵族看来,就是外面有一层油脂里面包裹着剧毒的东西。

  可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学,那些旧式的贵族教育并不能使得贵族们学会那些新的东西。

  于是就是这样,这名贵族庶子得以在家族的支持下进入到墨家当时被允许的开办的一些讲学堂,接受一些文字、数字、天文地理自然常识的教育。

  看上去没什么太过僭越出格的东西,尤其是韩国那边还对学堂的讲学内容偶尔审查,但外面是油脂的剧毒也终究是剧毒……

  尤其是文字这种东西,可以使得剧毒自发传播,根本不可控制。

  慢慢的,这名贵族庶子知道了脚下的大地是圆的,然后原本建立在天地上下有别基础上的尊卑价值观逐渐在心中垮了;这名贵族庶子目睹了伴随着铁器新作物等传播在韩国带来的肉眼可见的一些改变,旧制度神圣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的信念垮了;这名贵族接受了上古之时道法自然的学说,君主制自古以来和贵族封地理所当然的价值观垮了……

  平等、兼爱、同义、财富源于劳作、民众的苦难、诸夏的无意义的纷争、利与义……这些东西就像是决堤的河水,伴随着他的成长,溃堤的缺口一天天扩大。

  学会了文字,从泗上那边传来的“小说”、“报纸”、“故事”也在慢慢腐蚀着他的心智,这是一种自发的腐蚀,每一次阅读都会带来极大的快感以及快感之后的空虚怨恨。

  贵族是蠹虫的说法让他愤怒过,但愤怒之后则是无力改变和不得不接受的痛苦;兼爱的说辞让他疑惑过,但疑惑之后是越发想要知道其中推理过程的引诱;平等的说法让他恐惧过,但恐惧之后是出于自己庶子身份的自我觉醒。

  种种这一切,都使得他越发相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在韩国本地也公开地发表过一些“墨色”言论。

  但他不是庶民,终究还是贵族,是贵族的自家人,韩国也尚未完成集权,说的只要不是太过分也就是罚酒三杯了事。

  然而他的父亲兄弟则对此充满了警惕,几番争吵之后,却发现和父亲长兄们根本不能够讲清楚道理,看着他们的那些生活让他感到厌烦,一种贵族出身的负罪感整日蔓延。

  这种情况下他加入了墨家成为了一名秘密的墨者,随后收起了在公开场合发表这些言论的态度,随后在父亲的帮助下进入到年轻贵族的圈子当中,也算是“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

  守卫宫殿的都是贵族出身的,做宫殿卫士不是一般人就能做的,主要是进入这个圈子极不容易,需要出身,而且又不能够扩大在贵族圈子中的交际。

  五年前齐墨之战爆发,泗上义师再度震动天下,自太公望时代就是强国的齐国不堪一击全面溃败,火器兵种和马镫起兵、炮兵的作用更加明显。

  在这种情况下,韩国也谋求组建一支新式的泗上义师一样的火器部队和新式骑兵。

  这些东西不是闭着眼就能够训练出来的,魏韩和墨家的关系又不好,墨家也不可能派来教官,于是一些小时候因为父辈敏感而接受了泗上知识的贵族便成为了这支新军的骨干力量。

  要贵族出身是为了忠诚,最起码墨家是反不劳而获的贵族的,一支新式的明线有着前景和能力的新军必须要在贵族的掌握中。

  要知识是为了练军,旧时代的那些知识并不能适应新的时代,很多东西没有那么简单,虽然有一些泗上广招学生时候“留学”回来的贵族也不足以支撑起来,而且这些人或多或少地都受了墨家学说的蛊惑,韩国也不是太放心。

  由是这名贵族庶子就成为了韩国这一支新军的军官。

  说是新军,其实也不算太新,只是由车战为主力向步卒为主力的一个正常演化,就算没有这些新事物,最终赢得天下的还是变法后秦国的重步兵军团。

  魏国的魏武卒等也都属于是一种尝试,无非是这种军制改革恰逢火药出现,使得变革的方向自然而然地朝着泗上的旧军制发展。

  火绳枪和长矛手的混编,成为这支韩国新军的标准。

  这名贵族庶子成为了新军的军官,管辖着两个连队,包括一个火绳枪连队和两个长矛手的连队。

  只是这几年韩国并未有大规模的作战,暂时还未立下功勋。

  这一次瓜分郑国,使得许多和他一样出身的贵族们觉察到了希望,渴望着这一次能够立下战功,一跃而起,和旧军事贵族们分庭抗礼。

  事实也正像是他们希望的那样,这一次围攻新郑,是靠火炮轰开的城墙,虽然轰开之后进展的并不顺利,但无论怎么样都让韩国的新军军官们欣喜不已。

  若顺利,那么就是火器立下的功勋,他们这支以往不曾有的新军会逐渐得到重用。

  若不顺利,那就是新军的数量和质量不足,更应该值得上面重用。

  这名贵族庶子很清楚,自己掌管的三个连队中肯定有墨者,至少也是一些亲近墨家受过墨家宣传的人。

  虽然他是秘密墨者,和别人非是一条线,但是平日里的一些习惯若是仔细观察还是容易看出来哪些有可能是“自己人”的。

  对此他管的也松弛,一些在韩国算是禁歌的曲调他听过不止一次;一些很明显是墨家那些平等兼爱同义学说的说辞他听过不止一次;一些很显然是泗上那边带来的新词也是听过不止一次。

  但他并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既然信到了自己这里,外面也写着送入城中,这是上级的命令,那么他定然是要执行的。

  如何送进去,他也已经做出了决断。

  这几日攻城并不顺利,缺口虽然扩大了,可是后面的城防依旧稳固,上面已经开始急躁,时间对魏韩都极为不利。

  很快就要再度攻城,他希望到时候作为先登参与攻城,找机会叛逃过去。

  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己将和自己之前所拥有的一切决裂。

  贵族身份、父亲兄弟、忠孝礼仪、家庭、朋友、一切的墨者这条线之外的交际关系、叛国的罪名……种种种种。

  可只是略微犹豫,他便坚定了心志,心想:“苟利天下,死生以之。既许身于天下,这一切都可以放弃。”

  总要做出选择的,无非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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