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吴国那是泰伯之后,江汉诸姬被楚国灭了个干净,整天以蛮夷自嘲,泰伯怎么说文王的亲大爷,打着替江汉诸姬复仇的名号,不少楚国的附庸国和被灭的诸姬之后还是支持的。
其三,当年吴国参与争霸,越国趁机偷袭灭吴,这个教训各国都要吸取。
现在泗上占据淮北,在淮南颇有势力,但是越国没灭;齐国尚在;精华之地于齐鲁西南魏韩禁脔,在楚国看来泗上也没有这个能力复制当年伍子胥淮河大别山战略。
所以,在不考虑内部矛盾的情况下,楚国现在面临的威胁只有两个方向,那就是宋中原地和南阳鲁山。
既要防备泗上,那么鲁山南阳一线,就不在考虑当中。
所以泗上对楚国最大的威胁,还是宋国一线。
陈蔡之师曾作为楚国的总预备队和救火员,在不少战役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但是王子定分裂事件实际上毁掉了楚国的陈蔡之师。
陈蔡之师是晋楚争霸宋国一线的主力,王子定分裂事件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平定陈蔡也不过四五年,平定陈蔡也算是墨楚关系的转折点:陈蔡既得,那么墨家就是个威胁而不再是个助力。
楚王利用王子定事件,大肆清洗陈蔡地区,对百姓来说这是好事,但对于当地根深蒂固的贵族而言却是一场灾难,使得陈蔡地区成为楚王直辖力量的一部分。
陈蔡之师的重建和归属于楚王而非县公的决议,使得楚国在陈蔡地区拥有了一支野战集团。
北上可以参与晋楚争霸,也可以防备墨家泗上将来的侵袭。
楚王希望借由这一次宋国事件,让魏韩认清泗上的威胁,在中原地区达成反墨防墨同盟。
楚国有陈蔡军团,魏国有大梁军团,韩国有黄池军团,以及作为附庸仆从国的卫国还有一定的力量,加之墨家和越国齐国的矛盾,尽可能形成一道铁幕将墨家锁在泗上。
这个反墨同盟的基础,就是魏楚韩三国在中原地区达成利益一致,树立共同的敌人。
齐国越国,不可能明面上参加这个同盟,但是不需要他们参加,只需要他们有能力牵制泗上的一部分兵力就足够。
因为墨家对于衰弱的齐越态度极为蛮横,齐国只要参与非不结盟活动就要挨打,越国现在也实在没有主动进攻的能力。
至于野战干涉宋国那是不可能的,不只是内部政治问题,楚国大司马单就军事角度认为也难做。
陈蔡军团新建,野战之师也就三万,泗上气候已成,最善于包抄绕后机动,三万陈蔡之师在这个春秋之后的时代已经不足以挑大梁,主动进军容易全军覆灭;和魏韩合力又容易被墨家偷了陈蔡;举国之力而战后援不断变法成果就要毁于一旦。
再说三国联合作战,百年仇恨,各有心思,想要勠力同心,实在是不现实。
既是这样,不如以陈蔡之师、大梁军团、黄池军团为主形成中原防御,修建城邑、达成一致对墨的战区联盟,锁住墨家在中原方向的发展。
砀山围城战墨家干脆利落地结束,为了传播“理性精神”,将砀山之战的各种经验传于天下,让楚大司马也看到了一些别人未必看得出的东西。
砀山之战打的却是简单漂亮,坚固的城邑半月攻破,但前提是至少五倍的步兵、两倍的炮兵、超群的工兵,这还不算若是有外援需要预留打援部队的情况。
换而言之,三倍的兵力,不足以攻城。
那么,如果雍丘、大梁、阳夏、襄陵一线修筑坚固城邑棱堡,陈蔡之师、大梁军团、黄池军团共约十万在此防守,等同于墨家将会失去最善于的机动、绕后、调动的战法。
譬如阳夏,主力在后,留守万余,墨家想要攻,便要集中几乎全部的主力,这期间只要能够保证盟约奏效,集结在中原地区的三国野战主力出兵,墨家的处境就很危险。
如果不攻,而是继续直插后方寻机决战,那墨家又至少需要留下万人的部队围城,防备城中的部队切断补给线。
那样的话,就等同于墨家失去了绕后外线调动的能力,数万人还要分兵围城,哪里还能威胁到各国所必救呢?
火药、几何学、砀山围城战……这几样东西的出现,其实已经改变了天下的战术,逼迫着各国改变战法和军制,改变以往两军会战一天见胜负的战争模式。
修堡垒、新城防、边境防守、百里后屯兵、城守疲敝野战之敌的方式已经悄然影响到了各国对于战争艺术变革的思索。
楚司马所思索的,他相信魏韩的贤人一样也可以思考清楚。
中原防墨同盟的基础,是泗上崛起的威胁,但除此基础之外,郑国也是个绕不开的问题。
郑、宋这两个晋楚争霸的缓冲国,如今宋国已经丢了,好在没丢在晋人手中。
那么,楚魏韩在中原的防墨同盟,就得保证郑国独立、依旧是一个缓冲国,各国不得干涉不得侵占。
楚国可以放弃大梁的宣称、承认魏韩占据了郑国土地,以此作为真诚的态度,换取魏韩在中原防墨同盟上的一致,但却不会包括郑国分于魏韩,使得楚国在榆关的布防如同在替魏韩守边境,而且随时可能被背后捅刀子的未来局面。
第九十章 争鸣之困(一)
楚司马抵达中原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中,这一举动引来了天下的目光。
宋国政变已经过去了数月,局势逐渐稳定,泗上依靠快速击败了贵族联军和在泗上、齐西南、淮北等地积累的军管经验,很快稳定了局势。
如果是诸夏内战,其实越残酷越激烈越快越猛烈越好,唯有这样对于九州而言才是苦痛最小的,绵延数年甚至于几十年上百年的乱战,倒容易伤及根基,留下许多难以弥补的裂痕。
宋国的局面也是一样,很快稳定下来后,宋国都在盼着一场真正的变革,也在紧张于各国的干涉。
倒是泗上的墨家内部,对于局势的判断越发清晰,越发相信魏楚韩出兵干涉的几率越来越小。
虽然魏韩都在集结军队,但从集结的数量上,以及农夫的动员情况来看,完全不像是要干涉宋国的样子。
口号可以骗人,可集结动员却很难骗人,遍布在魏韩的秘密墨者不断将各种情报送回。
适和不少墨家高层的判断是有依据的,如果魏韩真的想要干涉宋国事,那么紧紧发动都城附近的军队是不够的,数量少了那就是在宋国送菜的,魏韩也有不少贤人,不至于连这个问题都想不清楚。
为了试探一下魏韩的真实态度,泗上这边和郑国刚刚达成了一个援助协议,采用贷款的方式先将一部分枪械和几门守城用的铜炮朝着郑国运输,并不隐蔽,多有宣扬。
而与此同时,泗上这边动员起来的二线的部队开始从宋国回撤,分配到各个村社帮助秋收,但仍旧保持原本的编制,并没有取消动员。
粮食棉布各种军需品的消耗,刺激着泗上的工商业,也让墨家主管财政的人每日心疼那些流出的数字。
在宋国的主力常备军也开始向后撤,让出了几座边境城邑,转而在宋国中部集结,形成大营,缩短补给线,以减少消耗。
在一些边境城邑,只留下了少量的骑兵或者成建制的连队步兵,诸子百家各个学派尤其是农家的弟子已经开始为走马上任做准备,这些年搜集的大量统计资料也开始送给那些即将走马上任的学派领袖。
商丘通往葵丘的路上,一行穿着短褐的人迈步向前,穿短褐的学派不只有墨家,还有怒斥墨家是虚伪的平等要做到真正平等的农家。
葵丘是宋国最西北的城邑了,哪里也是农家所得的几个乡之一,于此时葵丘的名气很高,那是当年齐桓公会盟之地,也是在那里诸夏第一次规定各国交战不得挖河堤,只不过后世两千年后依旧有人连齐桓时代都不如。
到后世,葵丘随着黄河屡次改道,逐渐成为了穷地方,后世穷的响当当的兰考就在葵丘附近,但此时黄河并未改道,济水流过,这里还是肥沃膏腴之地。
农家学派的领袖许析此时正在一块石头上坐着,翻看着墨家送给他的“社会调查”,时不时发出一阵阵赞叹。
其子许行侍坐一旁,听着父亲的赞叹,想到自己看到的那几份社会调查,称赞道:“墨家所作的调查,确实厉害。某乡土地多少、封地多少、平民每年的开销、土地税赋、民众意愿,做的清清楚楚。”
“以墨家的道义为准,按照这份社会调查,可以很轻易地得出墨家想要让我们接受的结论。”
这一点许析并不反对,确实如此。
事实上农家和墨家的关系,历史上也是一个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许析的儿子许行,后世有人说许行其实就是禽滑厘的弟子许犯,但也有人表示反对。
诸子百家争鸣,争到最后,互相影响,儒家八分、墨家三分,其实都已经散入天下,谁影响了谁、谁发源于谁,其实都已经分不清楚。
就像是现在一样,农家和墨家虽然互为“异端”,农家指责墨家“不是真正的平等”;墨家指责农家是“小农的空想”;但双方该合作的合作、该合力的合力、该互相扶持的互相扶持。
墨家想把农家弄到宋国去,其实也有些“送瘟神”的意思:既不想翻脸得罪,又不想农家的学说在泗上传播。
就像是泗上的一些官营冶铁作坊之类,墨家认为这样是有利于利天下大业的,可以集中资金发展工商业,从而实现天下的整体富庶。
农家则认为,这样是不公平的,同样是劳动,冶铁作坊的这些铁器换来的粮食那么多,多出来的利润,是不是对农民不公平?是不是没有做到市贾不二价?是不是在损害农夫的利益?
双方各执一词,互相又有影响。
一部分农家的弟子认可墨家的想法,叛农归墨;也有一部分墨家自苦以极派的墨者,认为墨家的手段确实不公平,叛墨归农。
这种影响和交换,使得农家这几年在宋国发展的极为迅速。
二十多年前,适在商丘村社干的事,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到农村去”。
等到墨家第一次履及泗上,整个墨家也都在做“到农村去”这件事。
穿着巫觋服装的巫医、帮助农夫改良土壤传授种植技术的墨者、在村社设立村民组织的墨者……这些都是当年墨家在泗上立足的根基。
农家学会了这一点,一些叛墨归农的前墨者也带来了这样的手段。
以及最最重要的,宋国因为距离泗上太近而导致的商品经济萌芽所带来的新时代的困难和黑暗肮脏,以及墨家暂时不在宋国大规模活动而是在楚国活动的现实,都使得农家在宋国发展的极快。
农家是有人才的,各种人才。
稼穑、农耕、巫医、刺客、武士……种种种种,就像是一个没有封地的诸侯。
一名脱墨归农的会医术的墨者,响应农家到农村去的号召,在村社开办医馆,短短一年的时间,就有数百名农夫在廉价寻医的过程中接受了农家的思想。
那些深入到村社农村,教授民众种植的农家,更是在农村有着极高的人气和威望。
如果只是到这一步,其实农家和墨家的分歧几乎不存在,甚至于很多农夫分不清农家和墨家,认为这两家都是一家人。
土地归天下人所有而非天子诸侯所有、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维系自己生存的土地,单就这个打破旧规矩的理论,确实没有什么区别。
但等到土地分与天下之后该怎么办,双方的分歧就变得很严重,还是拿简单的冶铁作坊作为例子。
冶铁有没有利润?有,而且是暴利。
这种暴利是不是合理?
墨家认为,合理,这样才能养兵,才能拥有大量的资金兴修水利,产业升级,提供教育,实现乐土,以暂时的小害赢得将来的大利,权衡利弊大利小利,这是符合功利和长远的。
农家认为,不合理,都是人,都付出了劳动,凭什么要有工农业剪刀差?凭什么不能做到市贾不二价?凭什么农夫就要低人一等?凭什么就不能用劳动量来衡量,一斤铁换多少粮食是固定的、农夫也不吃亏、工商业者也不赔钱?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宋国靠近泗上一些地区的圈地、兼并土地的活动,使得墨家和农家出现了极大的矛盾。
不圈地不兼并,缺乏廉价劳动力,泗上的工商业就发展不起来;泗上的人口就不能快速增加。
而且泗上其实有些政策,确实是有些……混蛋的,譬如在泗上土地兼并控制的极为严格,采用合作社的制度以此保证兵员和粮食原材料产出,但换到了宋国,却又对于靠近泗上的土地兼并和农业商品化由原本的贵族、如今的经营农场主主导不管不问甚至支持。
许析也曾问过一些墨者,一些墨者的回答也实在是让许析有些难受:人人都有土地、人人都是小农,泗上的工商业怎么办?泗上的作坊从哪弄劳动力?
人少地多,人少地多,这是此时的现状,由铜器时代直接跃进到铁器时代,使得原本不适合耕种的土地成为了适合耕种的土地;适带来的各种高产作物,使得农业工商业的比例可以比之前有极大的调整;大量的土地可供开垦如果想要当皇帝那就安安稳稳地保证良家子和自耕农的利益、然而墨家却有翻天覆地的理想,并不希望如此。
说到底,墨家的道义经过适修正之后,其实在墨家未来的乐土中,并没有小农的存在。
将来,要么破产失去土地去作坊做工、要么破产去兼并的商品倒向的土地上当佣耕者、要么合作社成为合作社的一员,没有第四条可走。
许析是个善良的人,他创立农家的缘由,源于他看到了旧制度分封建制给农夫隶农带来的苦难。
许析是个善良的人,他和墨家的矛盾,源于他看到了所谓的新时代的乐土萌芽,给农夫带来的苦难。
他是个好人,所以注定了他的痛苦和无奈。
四年前的辩论,适哄着他。
今日离别,适问过他:农家搞市贾不二价,农家搞真正的平等,那农家凭什么、哪有钱搞教化教育?天下纷纷乱而大争,农家搞的那一套,如果没有墨家保护,真的能保证自己的制度不被诸侯用暴力推翻吗?农家搞市贾不二价等劳动量交换,那么棉布铁器这些必需品,从哪里来?农家承不承认社会分工对于天下财富总和的增加效果?
依靠一腔热血、依靠满腹理想,天下又有几个这样的人,可以不为钱、不为利、不考虑自己的生活,扎根于村社去教书、去与民并耕?
第九十一章 争鸣之困(二)
其实天下不乏适反问许析的这种人。
至少二十年前纯粹的墨家,为利天下、栉风沐雨、死不旋踵的墨者就有数百,到后来也有数千。
至少现在,农家内部这样充满理想、真正平等、恻隐之心的人,也有千余。
看着很多,可诸夏太大,大的千余人在里面就像是精卫往东海中扔的那枚石子。
所以墨家要做的、一直在做的事,并不是简单的造反,而是在改变天下的物质基础和阶级属性,使得先锋队的人在增加,而为了本身阶层利益而斗争的人也越来越多。
墨家不是农家,因为墨家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城邑手工业者工商业者的利益学说。
到现在,许析看着墨家送给他的关于农家将来要管辖的几个乡的“社会调查”,许析似乎明白了墨家为什么把他们礼送到这里。
许析接过弟子送来的装水的葫芦,喝了一口水后,忽然问儿子许行道:“你觉得,农夫是什么?”
许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到:“农夫很苦,很穷,承担了天下的劳役、粮食、军役,天下征战他们受的影响也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