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6节

  况且,恐怕这场童谣之后,想不撕破脸都不可能了。

  宋公虽死,可是三对嘉禾仍旧送给韩赵魏三家,这件事天下皆知的时候,司城皇的政敌便不可能不去寻求楚国的帮助,否则今后肯定是死路一条。

  司城皇与皇父钺翎决定,在楚国的力量重新染指宋国之前,将政敌彻底铲除。

  宋公刚死,一场波及宋国贵族的政变,即将到来。

  不只是因为这首童谣,还有之前的三对嘉禾,以及更早的亲楚以制卿的政策,以及更更早的殷商氏族制下兄终弟及的商人传统。

  三对嘉禾与这首童谣,不过是将这场必然爆发的矛盾提前引燃。

  既然童谣无忌,那么童谣便将这隐藏的矛盾点明。

  在已经被点明后,双方谁不有所反应那就是在等死,双方有所反应又会加剧对方的反应,最终不可调和、争于明面。

  最可怕的一点,在于这首童谣被验证了。

  这童谣处处在说天命不可知或是没有天命,但这首童谣本身又是知天命知未来的。

  未来未必是天命,可能只是说知之术,但贵族不会想这些。

  所以,知天命的人是谁?谁能解继承之争?

  谁都解不了,但谁都能解。

  因为不知道是谁编的,所以谁都可以编下一首。

  既然这首童谣可以预言宋公的死,那么下一首童谣能不能预言下一任宋公是谁呢?

  编成对自己有利的话,这样便有了天命所归之意。

  当叔叔的找人编一曲兄终弟及是结果的童谣。

  当侄子的找人编一曲嫡子继承是结果的童谣。

  这首童谣就是在逼着双方先编造下一首童谣,编造后双方的矛盾便不可能隐藏,只会越来越严重,整个宋国的上层也会越来越乱。

  浑水摸鱼者,太多。宋国的水已经很浑了,可编造这童谣的人觉得浑浊的还不够。

  贵族乱,那些边缘地区的事便管的少,也无力去管。

  譬如此时的沛。

  等到不乱了想管的时候,怕是已经管不了了。

  譬如将来的沛。

  正如贵族们很在意这首童谣背后的阴谋一样。

  那些与阴谋距离很远的底层,在意的却是童谣中贵族们最不在意的中间。

  他们在意的,既不是谁要死,也不是谁要继承,而是在意那些质问占星天命的话。君死与继承,对他们而言都无意义。

  星辰灿烂、日月环行,这只是天地间不可更改的事,自有道理在其中,怎么能与人世相通呢?

  童谣中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

  白天有月亮的时候,月亮看起来很淡,不仔细都难以观察到。可到了晚上月亮又会很亮。不是月亮白天暗淡晚上明亮,而是因为太阳掩盖了月亮的光芒。

  晚上月亮明亮的时候,很多星辰看不到。不是那些星辰看不到,而是因为月亮的光太亮了,所以难以观察。

  很多人便在想:白天没有星星,那么到底是白天没有星星?还是星星在白天被太阳光遮掩看不到呢?

  想得多的人在想:白天如果也有星星,那么白天的星星能和晚上的星辰排列一样位置吗?

  这个问题,在没有日全食的时候,很难知晓,只能猜测。

  但如果有日全食,那么很多此时不解的事情,就会因为这首童谣而被格外重视。

  星星、太阳、月亮、脚下的大地,到底是怎样的呢?

  这首童谣会因为宋公购由的死,传到各地。

  总会有更多的人抬头望天,然后开始思索玄妙的宇宙与脚下的大地。

  此时天下,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日全食,包括编造这首童谣的人也不知道。

  但日食总有一天会发生在九州大地,也总有一处全食会落在那些喜欢仰望星空或是因为这首童谣开始仰望星空的人眼中。

  日食,或许在这场宋国贵族之乱前,或许在这场宋国贵族之乱后。

  但那都是万世的事,而编造童谣的人此时求的,只是一时,顺便带上了万世求个万一的机会。得之可惜,失之不哀。

  PS:

  谨以此章,致敬辽东“刺”奴酋的黄石、致敬片纸“亡”慈禧的陈克。新手聊表敬意于这些对必然之死利用到极致的前作……

  另:常羲,代指月亮。此时貌似没嫦娥,但已有常羲和帝俊生月亮的传说。

第七十二章 斩衰会葬斧金声(中)

  瞒着墨子编造出这些童谣的适,连冷眼旁观这些贵族争权的心思都没有。

  就像是一个别有目的的人,在一群狗中丢下了一块肉骨头,便背着手施施然离开。

  并没有看狗咬狗的兴趣,只是为了百犬狂吠方便他做些曾会引起狗吠的事。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反过来也一样,林乱蝉无噪、山崩鸟不鸣。非无噪无声,山林所掩。

  商丘城的百姓,对于宋公的死也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互相告诉一声知道了就好。

  贵族的争权夺势、政变驱逐,宋人经历了太多,贵族们也演练了太多。

  早在子购由的父亲得位的时候,宋国便已经上演过一次经典的贵族之间的合纵连横。

  作为当年那场政变组织者的后代们,他们早已掌握的纯属。

  昔日宋景公死在游玩的路上,大尹秘不发丧,悄悄带着景公的尸体回来。

  借用景公的名头将宋国六卿招来,说是景公重病,请六卿盟誓不做对不起公室的事,否则必遭天诛。

  大尹拥立公子启,因为是假借景公之名请六卿盟誓,所以他没参加。

  大尹、公子启,以及他们一派的贵族封地多在远处,动员缓慢。

  司城得到消息后,判断局势认为自己在商丘优势很大,判断局势后立刻在城中传播谣言,说国君没病就死了,大尹还秘不发丧,国君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这还不清楚吗?

  借此煽动城中贵族和国人的不满情绪。

  大尹认为六卿是想合力对付自己,自己又没和他们盟誓,所以赶紧请太祝帮着写了誓词,要去和六卿盟誓。

  太祝判断了一下局势,发现司城已经开始动员私兵而且在商丘优势很大,转眼将誓词的消息卖给了司城。

  司城让大祝篡改了誓词,到处传播大尹弑君夺权的谣言,联合了乐氏、左师、门尹等。众人相商后,发誓将来取得大权后,三姓贵族共和而治。

  当天司城等便将钱财和兵器发给私兵部署,告诉他们不要担心将来不发达。当时部署们便高声呼喊在宋国除了司城我们谁也不认,你的话和国君的话是一样的。

  遂连夜政变,拥立公子德。公子德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公子启才是,所以公子德作为回报承认三姓共和而治的誓言。

  时光流逝,转眼已过几十年。

  当年的司城已不再当年那人,但却是当年那些人的子孙辈。

  他们祖父辈所做的这一切,对现在的他们而言,就是一场极好的家族教材。

  当年共同的敌人已经消失再无势力,当年的盟约也就不再有人遵守,当年的盟友也就成了现在的敌人。

  没有永恒的敌人,于是也就没有永恒的盟友。

  昔日那场政变,最大的教训就是盟约盟誓并没有什么用,最有用的还是各自的私兵,谁能先把封地私兵动员起来控制局面,谁就是胜利者。

  以史为鉴,这一次宋公购由的尸体还在从鼬地运回商丘的路上,城中各姓贵族们已经开始召集自己的亲信臣属和私密部下,让他们快速回到各自的封地准备动员封地士兵。

  同时又有上回司城直接控制商丘的教训,那些联合起来对抗势力最大的司城皇的贵族们聚在一起,先将自己在商丘的甲士集中起来,防止司城皇故技重施,再学当年司城事。

  商丘百姓这些年见多了政变,又经历过前几年的大灾和国君的挥霍,早没有了几十年前那样容易被煽动,他们只是静观其变,不会再参加。

  谁当国君,对此时的百姓都一样,所不同的只是贵族。

  贵族们各自暗中准备,在朝堂之上却依旧是一副副忧国忧民的哀声哭泣之躯。

  年将弱冠的公子田对于父亲的死,很高兴,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一展拳脚,自己以往的那些雄心壮志也即将会实现。

  但表面上还是需要很悲伤,不但要很悲伤,而且要比司城皇更悲伤,司城皇都哭的晕厥三次,自己这个做儿子的若不晕厥四次如何能行?

  公子田看不起自己的父亲,觉得父亲不是一个合格的国君,最看不起自己父亲卑微朝楚的姿态。

  楚乃蛮夷,小小的子爵,凭什么去朝觐?

  当年商汤不过百里之地可成大事,勾践越甲无非三千能吞强吴,今宋地方千里,何必如此卑躬屈膝?只要行仁政,强国家,未必便做不到当年襄公事。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种种这些在春秋时可以称道为勇气可嘉的东西,到了战国便是亡国之兆。

  时代,变了。

  等到他被楚国三晋轮番抽打了一遍后,终于明白这个道理后,却也快死了。

  再到后辈,宋国才终于从大国梦中醒来,变得圆滑无比:后赵魏翻脸,魏围邯郸,逼宋出兵。宋立刻答应动员全国,然后派人前往赵国,说你让出来一城咱们做做样子,于是宋兵数万围着一座空城打了大半年,魏王大赞宋公出力,赵王也感谢宋公守义。

  他要是此时有后辈这样的头脑,或许真能成就一番事业,但他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商汤越王以弱胜强事,觉得自己若为君,定不会如父亲那般窝囊。

  被司城皇一说动,又觉得可以借晋来制楚,将来等自己强大了再让三晋楚齐皆来朝觐!

  况且如今齐还占着贯丘这块飞地,自己便借这次数国伐齐的机会,拿下贯丘成为宋国强大的奠基礼。

  仿佛一幅宋国再霸中原的辉煌画卷,已经在那些三升素布上描绘出来。

  ……

  商丘城中,某处甲士护卫严密之处,子购由的弟弟叔岑喜、宋国的大尹、太祝、左师等人,代表着各自家族,聚在一处。

  外面的甲士都是重金培养的死士,纵然司城皇势大,也不能轻易攻入。再者如今宋公未葬,司城皇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时候发难。

  大尹灵琦望着岑喜,轻声道:“君可听说了最近商丘的童谣?”

  岑喜面色不变,心中生出几丝警觉,哀声道:“商丘都在传唱,我怎么会没有听说呢?都说这童谣是老彭这样的隐士所传,哎……隐士多才,这童谣却有些……哎!”

  他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尹灵琦见子岑喜还在做作,心下冷笑,说道:“童谣之说,上应天命,不可不察啊。当年卜偃童谣灭虢事人人皆知,岂能不信?如今宋国祸近眼前,可惜司城只为私利,怕要有灾祸啊。”

  这些人正是反对司城皇一派的贵族们,他们当然听到了童谣,也生出了不一样的心思。

  只是当年太祝叛变之事众人心有余悸,如今哪里肯轻易交心?只能彼此试探,谁都不肯先说真心话。

  不做领头人尚可将来再投降,万一将来大事不成,司城皇也不可能赶尽杀绝。可若成为领头之人,将来或许真的会被灭族放逐。

  然而如果没有领头之人,那么就什么事都做不成,所以一众贵族都想让岑喜做这领头之人。

  将来若岑喜得位,也可以学昔日三姓共和之盟,巩固势力。现在的情况逼着这些人必须放弃那些矛盾和分歧,联合在一起,否则将来一旦司城皇借了三晋的力,自己这些人都会成为砧板之肉。

  共和之意,此时与后世并不相同。

  昔年国人暴动,共伯和行政、不改元,故称共和。与周公邵公与国人共行国事的共和并不是一个意思,虽然两者事实上是同一件事的不同记录。

  再早年周公辅年幼成王,也是差不多的意思,此时贵族口中的共和便是国事几大贵族共商的意思。取共伯和的和,而不敢用周公辅成王的故事,一则周公众人不敢比,二则那件事毕竟是国人暴动之后发生的与周公辅成王并不相同,终究是政变的意思更多一些。

  现如今司城皇以三禾为礼送晋三宗的事,商丘已经无人不知,背后隐藏的意义这些贵族更是清醒的很。

  如今,谁又能拿出比那三对嘉禾更好的礼物去结交三晋呢?珠玉虽贵重,可却怎么比得上那些上合天命的事物?又怎么比得上三晋封侯之心愿?

  想到这件事,在场众人心中极为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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