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58节

  那士人哈哈大笑道:“巨子只说,若是旧义之士都是这样的人,天下不日可定。巨子又说,只可惜诸侯非都是皇父钺翎这样的人物,终究还有几个聪敏人。”

  这明显嘲讽的话,让皇父钺翎脸色通红,之前所有的自信自负和骄傲,让他愤怒断喝道:“小视天下英豪,这样的人必受其祸!”

  士人摇头道:“你这话说得对,但问题是你不是天下英豪。你知道我为什么加入墨家吗?”

  不等皇父钺翎回答,那士人指着皇父钺翎道:“就你的才能,若在泗上,不过就是个村正里正;若在军中不过是个连长司马长。可就因为你的血统,你却能身居高位……这不该是天下应有的样子。”

第八十五章 戳破

  皇父钺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错愕的原因,不在于这个曾经的门客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最多也就做个连长司马长村正里正,而在于那句简简单单的“天下不该是这个样子”。

  天下该是什么样?

  这是一个一旦许多人思考天下就要大乱的可怕想法。

  如果天下富足安康,不会有太多的人去闲的想天下该是什么样。

  因为天下已经不好了,所以有人便要去想天下应该是什么样子。

  诸子百家,由此而生。

  儒家复古、道家自化、杨朱自由、墨家兼爱……

  都是为了天下,为了推出一个理想的、比现在好的天下。

  贤人们尝试着用理性去推出一个天下应该有的样子,再用批判去指责天下不该如此。

  如果有数万人都是这样想,这天下总归是回不到过去了。

  皇父钺翎长叹一声,仰头道:“曾经的天下,并没有人觉得不该如此。”

  那士人哼声道:“一如空气,不是因为我们发现了之后它才存在,而是它一直存在只是我们不曾发现。天下人曾经觉得不该如此,曾经觉得理所当然,巨子说,这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把不该如此的东西当做理所当然。”

  “所以巨子要打碎这一切,让天下回到应该如此的样子。”

  皇父钺翎大笑道:“打碎这一切?我就是认为天下曾经理所当然的人,所以你们要打碎我?”

  曾经的门客拍了拍额头道:“你总是高估自己,觉得你对我们很重要。可事实上你对我们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这样的人身居高位、害民谋利这种事,不要再被当做理所当然。”

  “所以巨子觉得,懒得杀你,而是要让你在万民面前被审判,让民众心里生出一种情绪——你这样的人不该存在,理所当然。”

  “我们杀你,就像是杀鸡一样简单。天下民众觉得天下不该是从前的样子,却难。”

  皇父钺翎却不管曾经门客的羞辱,大笑道:“我有何罪?墨家之法,惟害无罪,犯禁为罪。”

  “论起来,我加税加赋,的确是为了养我自己的私兵,可我是合法的。”

  “君子院庶民院之分,这不是我弄出来的吧?我要加税加赋,君子院许可,我也是依照着规矩来的,原本庶民院就只有提议权,但君子院有否决权,这也不是我弄出来的规矩。”

  “就算我有先动手杀你们的心思,可论迹不论心,是你们先动的手,是你们听闻我要这么做先发制人。”

  “是你们先发制人之后,我退走商丘,才在封地内杀你们的人,天下人可都看着呢,这次其曲在你们墨家,不在我。”

  “我的确想要先动手,可我没来得及,是你们先动的手,难道我也有罪?”

  曾经的门客很郑重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是的,你有罪。”

  皇父钺翎骂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你们先在商丘暴动,我退走商丘才杀的人。那些人平日就亲近你们,一如细作,难道战时我还要留着细作?”

  “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惟害无罪、说论迹不论心吗?你们凭什么定我的罪?”

  曾经的门客反问道:“商丘民众国人暴动,这是自然赋予他们的权力,之前你是否收到了信件,要求你立刻解散军队,放下武器,宋国民众万民议政,要重组宋之政治?”

  被围于砀山的时候,皇父钺翎确实接到了这样一封信件,但他根本没当回事,而且这明显是一封让他投降的信件,无非是付之一炬。

  此时门客再度提起,皇父钺翎心中一冷,问道:“这是何意?”

  门客道:“意思是说,当时宋国除了砀山等几座城邑外,其余地方的民众皆同意变革制度,暂停你的询政院大尹之位,要求你放下武器投降,否则就是叛乱。各个城邑确确实实于那之前举行过民众的集会,基本上一致通过。”

  “所以从那一刻起,你违背了万民之意,拒不投降,是为大罪。”

  “其二,你在封地滥杀无辜。”

  皇父钺翎冷笑道:“就算第一条我有罪,被你们设计陷害,就算什么国人暴动是自然赋予民众之权,那第二条我有何罪?”

  “我这询政院大尹,不是宋公授予的,而是君子院推选的。在接到那封信之前,我依旧是询政院大尹,我杀一些细作,有何错?”

  门客反问道:“那些所谓的细作,你经过审判了吗?再者,宋国之法,哪一条规定了不允许民众相信墨家之义?哪一条规定了民众不可以成为墨者?你以他们是墨者的理由处死他们,这就是违背了大宪,而且是杀人,杀人者死,你为什么会没有罪呢?”

  皇父钺翎大骂道:“等你们攻城的时候,那些人必要让成为细作,难道就只准你打我,却不准我反击?”

  门客点点头,郑重道:“你说的没错,就是这样。不只是对你,将来对天下诸侯都会这样。只准我们打你,不准你们打我,你早点能够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沦为今日的下场。”

  这番仿佛市井流氓一样的话,让皇父钺翎气极反笑道:“笑话,真真笑话。宋弱国也,诸侯多强,秦魏之法,君言即法,他们可不认你们的法,你们泗上的规矩凭什么管到别国?”

  门客道:“因为……泗上不是一个诸侯国呀。泗上只是将来天下政府的寓居之地,当然不认那些不合于将来天下规矩的制度了。泗上的法令和道义,是将来天下的法令和道义,只不过暂时无力管到别处而已。”

  “至于说惟害无罪,我们墨家可是整日批判各国诸侯之不义……这已经告诉他们这么做不义了,刊行成书,播于天下,可他们不但不听,反而继续不义,那不就是有罪吗?”

  皇父钺翎闻言高声喝骂道:“乱世之贼!乱世之贼!天子尚在,你们凭什么敢称天下?”

  门客大笑道:“天子算个屁?他又不肯退位交权于民,我们只好自己动手赶走他了。那你说这事怪谁?他若早日交权于民,不但无罪,反倒要被尊重为有利天下,说不定邀请他入询政院做做以酬其利民之心。他若交权,天下也就不会流这么多血,所以罪责在他。”

  “你继续痛骂,巨子说了,你们这样人的痛骂,那就是历史的车轮碾过那些挡车的蝼蚁的噼啪声,若无痛骂,反倒少了些风景。”

  门客说罢这些,起身欲走,临走时候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笑道:“你不要寻死。你要是早日死了还好,如今死了,那必然是畏罪自杀之名。留着你的命和今日的口舌吧,过些日子会有个审判的,一如当年晋侯会盟审卫侯般,到时候你大可申辩,留着你这些话到审判现场再说吧。”

  皇父钺翎闻言狂躁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你们想要羞辱我。我之姓,源于商契;我之氏,源于戴公。吾家世代大夫,岂能被一群贱民审判?士可杀、不可辱!我就算死……”

  门客掏了掏耳朵,啐了一口骂道:“无能而死,有罪而死,却非要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以为你自己是天下旧制的守护者?你以为你是为了大义而死?骗自己骗的自己都信了?二十年前政变的时候,怎么不曾听你谈什么忠君尊卑有序之言?”

  “明明是为了私利,无能失败,便要给自己找个听起来赴义的理由。赴义……这二字,你配吗?”

  “我墨家的义,反旧规矩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没见你之前出兵攻泗上呢?不但不攻,之前也曾多次在众人面前说什么利民之义云云。”

  “今日喊着赴义舍身,不过是因为失败了,知道自己肯定要死,于是要给自己寻一个好听些的理由,多廉价啊,嘴巴一张就成了舍生取义的义士。”

  “还有和你一起被俘的那些贵族,之前墨家做什么说什么,也不见他们反对,一说要收回他们的封地分与民众,立刻就反对以为这违背了天下大义,要舍生取义。”

  “你们所谓的义,你们自己信吗?”

  这句话让皇父钺翎无法反驳,句句诛心,直刺他的内心深处。

  他噎住半晌,嘲讽道:“难不成墨家就不是为了利?民众跟随你们就不是为了利?”

  门客抚掌大笑道:“没错,是啊,我们从没有不承认啊。义即利也,大义就是大多数人有利。我们的义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反倒是你,你敢当着天下人的面,说那些旧规矩,就是为了少数人的利吗?你敢说少数人得利多数人穷困欲死那就是大义吗?”

  “你们不敢啊,只敢把这些利用礼用规矩隐藏起来,从不敢承认你们的义就是为了少数人的利,就是为了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然后再把这些利用什么礼法规矩弄成不明所以的义,骗那些不能得利的人为了你们的利去死。”

  门客说完这些,又啐了一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牢房的门重新关上,皇父钺翎看着手中的木勺子呆呆出神,就像是自己所有的衣衫都被人当众扒下来露出了里面所隐藏的一切。

  只是他却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数日,不断地有人来到他的面前,用他所听过的最为恶毒的、讽刺的语言,羞辱着他的骄傲和消磨着最后一丁点欺骗自己这是为大义的豪情。

第八十六章 以防万一

  几日后,适问了问皇父钺翎的近况,书秘只道:“暂时并未有死志,只是越发消沉,原本还能与我们对骂辩驳,这几日大约心如死灰,只是听着,目瞪口呆地听着,并不反驳。”

  “巨子,这样羞辱他,难道就不怕他自杀吗?”

  适摇摇头,回想着这些年和皇父钺翎打交道的一切,淡然道:“他就不是一个重义轻生的人,只是万念俱灰自知无能无力时候欺骗自己,却不想骗的连自己都信了。”

  “我可不希望一个把自己骗的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为了所谓天下大义的人,送到审判台上。”

  正说话间,外面通报,说是六指来了。

  待进来后,便就坐下,六指意气风发,适便让书秘拿过来地图,问道:“昨日会上,参谋部制定的以防万一的计划,整体上你是支持的,但也提出了不少看法。后日还要继续讨论,你说说你的意见。”

  两个人相识的及早,但也不以先生弟子相称,不过说气话的时候仍旧有几分先生弟子的滋味。

  参谋部昨日给出了以防万一的作战计划,也就是万一魏楚韩确定出兵,如何打好这一仗。

  现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但并不能确保魏楚韩齐那边一定会按照泗上这边构想或者逼迫的那样去做。

  这种大规模的战略已经不再是战术,六指如今既然作为军团统帅,思考一些问题的时候,已经可以站在更高一点的地方去看。

  参谋部那边作出的战略构想,大体上就是一个口袋阵,而且是一个绵延数百里的以退为进的钳形攻势。

  曾经六指作为旅帅师长的时候,只需要考虑战术,但如今却要考虑更多的战略。

  他明白适想要问什么,也明白自己应该回答什么,便道:“整体上我是支持的。”

  “魏楚韩如果分进合击,那我们自然可以从容应对,而当年对齐一战给他们留下的阴影,他们也不太可能选择分进合击。”

  “如果魏楚韩合兵,那么进攻方向只能是……”

  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地图上睢水、丹水的方向道:“只能是诸侯合兵于大梁方向,沿着丹水睢水向前推进。”

  “宋国皆平原,唯有如此才能支撑大军决战所需辎重。”

  “以各国对我们的了解,这一次若真的想要和我们打一场大仗,他们合兵之力至少要十万战兵。十万战兵,又需要近二十万后勤,需要动员卫、陈蔡、雍丘、河东之民,方可以达成。”

  “就算有心出兵,会盟勾心斗角、动员农兵准备,都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我们可以做好充足的准备。”

  “施政上,可以快速地在宋完成土改,使得民众得利,心向我们。”

  “军事上,他们准备的同时我们也在准备,楚国不敢出全力,因为我们的舟师强于楚人,楚国在淮水长江一代定要采取守势。”

  “菏泽方向,我们修筑了极多堡垒,而且距离楚地太远,后勤不易且一旦攻击不利我们反攻陈蔡,楚国都不会允许主攻方向是菏泽、陶丘一线。”

  “种种原因,他们能够选择的进攻方向,能且只能是沿着睢水、丹水,夺商丘、桑林,逐步靠近沛邑、彭城。”

  这一点既是六指的想法,也是参谋部的想法,更是墨家上层一致的看法,各种复杂的局势以及诸侯不可能齐心的前提下,合兵一处不会出现把背交给别人。

  后勤压力之下,沿着睢水、丹水向东推进,算的上是最稳妥的办法。

  分兵合进,且不说害怕泗上利用机动优势各个击破,就是楚魏韩齐之间要是卜互相掣肘就鬼了,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这才是诸侯联盟的常态。

  六指再度指着商丘异动、沛邑以西的方向道:“参谋部的意思,就是我们在南线坚守砀山、符离;北线坚守菏泽陶邑一线。”

  “诸侯联军出动,耗费巨大,必求速战速决,否则明年就要闹大荒。我们便利用这种心态,放弃富庶的商丘一线,诱使诸侯联军突入到单父以东。”

  “一则宋国城邑不可坚守,二则节节抵抗只是徒增伤亡,倒无意义。”

  他的手在菏泽、单父、砀山一线略微一划,说道:“诸侯看似是平推一线,实际上却已经陷入了我们以退为进的陷阱。”

  “诸侯联军主力进至单父,则我们只需要将主力跳到北线,沿济水直扑黄池、大梁,利用空间换来的时间,以及我们的行军优势,只要兵锋直抵大梁,那么诸侯必退。”

  “其一,黄池、济阳渡,那是韩、卫两国补给重地,两地一破,后勤不足。”

  “其二,若诸侯合兵,大梁必为诸侯后勤给养调拨之地,大梁城当年是我们帮着修的,极为好破,只要攻取大梁、截断鸿沟,那么诸侯的整个后勤都要被我们切断。”

  “届时他们必要退兵,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的攻城手段,也知道砀山数日就被攻破的事实,顺带着当年子墨子守城之术天下无双,墨守成规之名依旧在,他们定会退兵。”

  “参谋部的意思,大致就是这样。以退为进,造出两翼的机会……”

  适点点头,六指看了一眼适,犹豫了片刻,说道:“但……但我觉得,他们的想法太过保守。这样一来,实际上是让各国退兵,只能小败,不能伤及他们筋骨。”

  “既然早晚要战,不如趁此一战,彻底打断他们的脊梁骨。”

  小心地看了一眼适,见适还是笑吟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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