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56节

  为后世子孙谋利,泗上那边是最好的选择,投资于工商和南海开拓,所得之利各有保障,只要泗上不倒,似乎还可以保证那些财产归于个人。

  滕侯薛侯之类的侯爵,做的也差不多,放弃了自己的爵位,换来的是工商业的股本。

  原本依靠着土地上劳役地租所得的利,变为了另一种工商业的利。

  丢掉的、得到的,各有好坏,极难选择。

  许久,子田挥手道:“此事,容我三思。”

  ……

  和子田几乎同时收到了墨家和诸子学派关于宋地非攻建国方略的,还有戴琮。

  戴琮看着这份方略,待送走了墨家的使者后,勃然大怒。

  将这份方略狠狠地摔在案几上,骂道:“墨家欺人太甚!逼人太甚!如此一来,我这个询政院大尹算什么?我有何权?我有何利?数年之后,我又凭什么还做这询政院大尹?”

  按照这方略上的内容,戴琮很清楚,自己无非就是一个过渡。

  五年之后,重新推选,除非他做的极好得到各方支持,否则又怎么可能推选他为询政院大尹?

  墨家明面上不参与宋国的事,所以才导致了各方所能接受的询政院大尹就是他,若是墨家参与,其余百家恐怕都不可能给他机会。

  最开始他想的很好,赶走皇父一族,借墨家之力除掉宋国的其余贵族,自己做“民选的宋公”,发布一些邀买民心之政,从而依靠民意成为民选之公侯。

  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论法理,所有的政令要经过询政院和参政院审核制定,说出去是他的政策,民众会信吗?

  论实际,诸子百家学派瓜分了宋国的政务,地方各有学派,中央所做之决定,他戴琮又不是各个学派的亲爹,各个学派怎么可能大肆宣扬说这是询政院大尹所指定的利民之策?

  各个学派必要宣扬自己在为民谋利,从而赢得五年后的真正推选,又有几人会宣扬他戴琮的功绩?

  身边的亲信家臣见状,小心地劝道:“公若不签,只怕墨家要怒。皇父钺翎的下场,您不是没有看到,诸侯至今不曾出兵,各怀心思,不敢招惹墨家,您又能怎么办呢?”

  “若不签,只有逃亡一途。况且,就算逃亡,又能逃到哪里去?泗上义师遍布宋地要道,就算跑怕也不易。”

  “而且……按这方略所言,只怕……只怕没有您,也一样可以施政,终究君上还在……您只是询政院大尹。”

  这话难听,但却不是讽刺,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宋公在与不在,墨家都有办法。

  若不在,则选贤人为诸侯。

  若在,询政院大尹这一次本来也不是推选出来的,如果现在不能推选,墨家可以借宋公的名义在推出来一个。

  他戴琮既然是以小家族搏大家族,反正损害的不是自己的利,那么更小的家族的人也自然有人愿意站出来借助时代的波涛而上。

  戴琮无奈苦笑。

  另一亲信门客道:“变法变革,越变越乱。若以宋论,这变法还不如分封建制。”

  “分封建制之下,大夫们纵然有作乱之心,尚且还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有恒产者,方有恒心。”

  “大夫有家,诸侯有国,侵国即为侵家。”

  “如今,诸子学派施政,他们无家无产,岂有恒心?况于,对他们而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其皮为天下。”

  “他们在宋国只需要谄媚民众,而不需要顾及宋国的将来。因为宋国不是他们的,天下才是他们的国,他们不需要考虑宋的祭祀社稷与国之危亡。”

  “墨家这么做,那不是逼着诸子学派学会谄媚民众吗?”

  “分封建制之时,谄媚君侯;如今民为神主,谄媚民众。到头来都是为了权势,倒也没什么分别。”

  “譬如君上好珠玉,则必有臣子大夫献上珠玉以结好;君上好美姬,则必有臣子大夫献上美妓以结好。如今百家学派结党营利,以利诱民,便和谄媚君侯并无区别。只不过民众所愿,土地、财物、少税、无役,非与君同。”

  “只恐自此后,各为谄媚而使得国政难以施展。”

  戴琮哼笑一声,苦叹道:“我也会谄媚民众,我也想谄媚民众,可墨家不给我机会啊。”

  “我本想谄媚民众,让民得利,以众民之民意,推我为真正的大尹,护国之柱。墨家不是不知道,可为什么就不能给我这样的机会呢?”

  “你们知道吗?”

  一言问出,人群中有人回道:“无非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

  不少人都点头,觉得墨家实在是太功利了,一点情面都不讲。

  然而这一句狡兔死走狗烹,却在门客亲信中引出了一声大笑。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哈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

  “一根诱使狡兔出穴的萝卜,却自以为自己是走狗;一只引诱高鸟的燕雀,缺一以为自己竟是良弓?”

  “为人者,需要明白自己到底如何。”

  “为忠臣者,需要让主公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才可以脚踏实地作出决定,有利于主。”

  “主公以为,你我这些人可算得是走狗良弓?”

  这话听起来颇为嘲讽,戴琮脸色一怒,任谁听属下说自己实力不足连走狗都算不上最多就是个引诱兔子的萝卜时,都不可能不愤怒。

  然而那亲信门客目光灼灼地看着戴琮,戴琮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无可奈何地说道:“只怕我等真的算不上走狗良弓。”

  “论人,墨家稳定宋国,可借我之名,也可以不用,即便我死,仍旧不影响宋之政。高鸟良弓者,辅勾践以灭吴之文种也,非我等可比。”

  “若无文种,越甲不能吞吴;若无我等,墨家一样可以干涉宋政。”

  “你说的对,是该认清自己,方能明白自己今后能做什么,才能明白如何能够取利。若无文种之才,却非要求文种之位,反倒容易身死族灭。”

  那亲信施然行礼道:“公子之言若出真心,则公子无忧,反倒能够逐渐增多利益,不再是如今的萝卜和燕雀,或有一日真诚为走狗良弓,也未可知。”

  “公子之言,若只是为了展示亲贤大度,则公子忧矣。没有做走狗良弓的实力,却要做走狗烹前的反咬;做良弓折断之前的反弹,那是有杀身之祸的。”

第八十三章 欲做走狗而不得

  人总容易认不清自己,或者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或是妄自菲薄,或是狂妄尊大。

  能够认清自己总是做出最有利的选择的前提,亲信门客的话虽然难听,可戴琮也不得不承认。

  自己如今,连做走狗的资格都没有。

  变革方略如今就在眼前明摆着,戴琮明白自己这个询政院大尹可能想要安插几个自己人都需要和各方斡旋扯淡,方有可能。

  自己的门客跟随自己,不是为了和自己同生死共患难的,而是把这作为一个向上爬的阶梯。

  要不是泗上那边不听豪言壮语,而是以考试作为选拔的方式,只怕这些门客早就跑到泗上去了,哪里还会留在这里?

  戴琮明白,如今泗上和除了儒家之外的百家联合,就算墨家不出人,单单是百家学派中的人才,也足以撑起整个宋国的官吏政务,自此之后的每一次换人、腾位、推选,都要围绕着一场又一场暗战交锋。

  自己的实力,实在太弱了,墨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和宋公一样都只是一尊无人祭祀的神像,只是觉得打碎这神像或许会扎到自己的手暂时不想打碎而已。

  之前的愤怒,源于墨家给出的这份方略中把他梦想的权力侵占。

  如今的清醒,源于他明白自己的实力不足以撑起那么高的权力。

  无论是人才、理念、财富还是军力,都不如。

  他这个询政院大尹,算是捡来的,也是一个随时都可能被踢下去的。

  之前嘲讽他的那个亲信门客问道:“公子若真的明白了,就不应该愤怒,而应该谋划将来。”

  “愤怒不能解决问题,如果您有金银无数大军十万,那么您的愤怒可以令墨家伏尸十万。可您没有,所以您的愤怒,除了无能谩骂之外,并无用途。”

  “公子想要发泄愤怒吗?想要为这愤怒不惜赴死吗?”

  戴琮沉默,摇头道:“不愿。还请教。”

  那门客拿过那份变法建国方略道:“公子看到的,是墨家削您权力,使您所得的与您想要的不符。”

  “而我看到的,是……只要墨家不插手,您是唯一一个能被各家学派都接受的询政院大尹。”

  戴琮翻来覆去地又将那份方略看了一遍,不解其意,问道:“我该如何做?”

  门客道:“什么也不做。什么都假装要做。”

  戴琮不解,不明白什么叫什么也不做又什么都假装去做,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个看似连个走狗都算不上的人可以成为各方都接受的询政院大尹。

  那门客笑道:“公子以为,四年前泗上的那场大辩论,是在干什么?”

  戴琮道:“墨家结好各家,以求众人之力?”

  门客摇头道:“公子错了,四年前泗上那场大辩论,是在告诉天下:有些事情可以天下都认可没有争论,有些事情靠争论永远解决不了。”

  “四年前那场大辩论之后,墨家还是墨家、农家还是农家、道家还是道家、儒家还是儒家。”

  “所区别就是,可能道、墨、杨、农都认可大地是圆的、大地绕着太阳转、我们呼吸的气可以称重、太阳的光是七色的……”

  “然而如果一切都互相认可真正同义,又怎么会有儒道墨杨之分?终究还是有不可能同义的地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四年前,如果百家归墨,那么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事。四年前不能够同义合利,今日难道就可以吗?”

  戴琮似乎明白过来,连声道:“你是说……你是说……夹缝间求存?”

  门客笑道:“公子,皇父钺翎为大尹之时,为什么所制之政都难以通过?不只是民众不从,便是贵族大夫也不从?”

  他自问自答道:“因为皇父钺翎想要做事。而他想要做的事,便要损害各家之利。”

  “如果当初只有君子院而无庶民院,如果一切都按照推选的规矩而不动刀兵,其实这一次询政院大尹推选,皇父钺翎也必然失败。贵族大夫更希望为大尹的那个人,是个不想做事、不能做事、不愿做事、不敢做事的人。”

  戴琮大笑道:“不想做事、不能做事、不愿做事、不敢做事的询政院大尹,那算什么?”

  门客正色道:“那算询政院大尹。”

  “公子你要清楚,你是想要做真正大尹应该做的事?还是想要做询政院大尹?”

  戴琮想都不想便道:“自然是想要做真正的询政院大尹该做的事。”

  门客哂笑道:“那公子什么也做不成,甚至连询政院大尹都做不成。”

  “公子有比墨家多的兵吗?公子有比墨家多的钱吗?公子有比墨家更能说动天下人的义吗?公子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要把事做成呢?”

  “如公子下令,各乡征税以归中枢,公子以为百家执政之乡,会把税交上去吗?”

  戴琮道:“泗上也有县乡,却也不见他们便不缴税于中枢。”

  门客苦笑道:“泗上是有县乡,且不提墨家之组织和同义,鞔之适手中有百战雄师五万、有冠绝天下的作坊工商财富,所以工资不见他们不缴税于中枢。”

  “然而鞔之适有的这些,公子都没有,公子又凭什么想把这宋国的询政院大尹,当成是泗上的墨家巨子呢?”

  “泗上上下同义,宋国可以让上下相同的义,是什么呢?如今百家分乡执政,百家尚且不能同义,整个宋国又如何同义?”

  若是跳脱于时代之外,其实有一个可以让宋国上下相同的义,那就是最简单的两个字。

  宋国。

  宋国人的宋国。

  可以只是提及宋国这两个字就足以让宋人感动地哭出来的宋国。

  然而此时不能有,也不准有,甚至没有基础有,戴琮就算绞尽脑汁,也不可能想出一个能让宋国上下相同的义。

  宋国还是宋国吗?

  宋国当然还是宋国,而且是最为复古的宋国,复古到了分封建制那时各自为政的名义上的宋国。

  中枢没有能力说动地方乡里,更没有能力管辖,就如同当年贵族们各自为政时不时起兵作乱废掉宋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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