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终究只是军队,需要服从于政治的需要,他们的意见不足以主导泗上决策层的战略。
……
敌前指挥所内,参谋们各种各样的机会都已经呈现在了六指和他的战友们面前。
炮兵的指挥官面对这些意见,却提出了不一样的建议。
“砀山的地形和城防,并不适宜于穴攻。砀山城最大的缺点,就是外围的边角都是砖石结构,这倒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地方。”
“如果外层覆盖的是土,铁弹打出去,很可能深陷于土中,反倒没有杀伤。”
“可若是砖石,集中火药,猛攻一角,调整一下射击的仰角,就可以让铁弹砸在石头上四处乱飞,给敌人以重大的杀伤。”
“如今砀山已经被围,南北都有沼泽,我们最适宜的进攻方向就是东边。不若大张旗鼓,就是猛攻东侧,使得城中士卒集中于东墙。”
“我们大张旗鼓,他们便不敢不多派人手。”
“多派人手,人群就密集,铁弹平砸在砖石墙上便可以跳起,杀伤极大。”
“以之字形的壕沟坑道接近、以炮兵削减墙上的敌军,靠近之后再以先登营猛攻,只要攻破一角,则砀山皆破。”
这计划却和六指所想的不谋而合,六指看了看穴攻的方案,成功率实在不高,而且一旦失败,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极大。
四周的壕沟和水渠,以及延伸出来的外层防御,都使得挖地穴到地基的计划事倍功半。
他也是考虑到了义师的炮兵优势,如何将这个优势发挥出来,扬长避短,这便是一方主帅所要考虑的问题。
看了看炮兵指挥官的计划草案,六指点点头,以示认同。
泗上攻城法的整体思路从未改变,就是依靠之字形的土木作业壕沟,接近于城墙。
利用炮兵的优势,猛攻一点,隐蔽出击,一举拿下一个凸角,那么整个城邑的防线就会崩溃。
因为这是砀山城,而不是砀山堡垒,并没有二重堡垒建筑在城中,所以边角就是最大的弱点。
之字形的壕沟战术,在之前几次攻城战中都发挥的淋漓尽致,城中不可能没有防备。
但这种战术的流氓之处,就在于只要攻城一方炮兵占优、有熟练的工兵,就算城中知道外面的战术也无可奈何。
说是之字形壕沟战术,实际上也可以称之为平行壕战术。
以城邑城墙为点,最短的距离必然是和城墙垂直的垂线。
但是,这种垂线会在守城一方的炮兵笼罩之下,会给攻城一方极大的损失。
之字形壕沟的优势,就是用和城墙平行线为锐角的壕沟,靠这个壕沟的正弦慢慢接近城墙。
城上的炮兵对于在壕沟中运动的士卒没有威胁,因为和城墙成锐角,在城墙上的炮兵看来,就像是一道平行于城墙的线,铜炮对于壕沟内的人无法打击。
但因为之字形锐角的存在,实际上整个壕沟是不断接近城墙的,一旦接近到城墙三五十步之内,就可以派出先登营猛攻,使得最危险的距离城墙二百步到五十步的距离形容虚设。
先登营,是各国诸侯和泗上的叫法,也有称之为掷弹兵的,或者以往在墨家体系内叫备城门之士,其实都差不多。
他们装备有火枪和铁雷,有些人甚至不配火枪只带短剑和铁雷,算是步卒中最精锐的部队,大多数都是些挑选出来的壮汉。
只要他们能够接近城墙,一两次猛攻就可以登城。
想要应对这种“猥琐且流氓”的攻城方式,其实也很简单:派出野战部队出城,毁掉辛辛苦苦挖掘的壕沟;要么就是炮兵占据优势,毁掉攻城部队的炮兵。
可方法简单,做起来却难。
如果野战可以获胜,干嘛还要依靠守城呢?
因而这种战术在这个时代的围城体系下,机会可以算得上是攻无不克,而且经过“科学”的计算,只要步卒数量是守城方的五倍、炮兵是守城方的两倍,便可以保证能够在一个月内攻下一座火药时代的棱角堡垒。
天下的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比拼的不再是双方勇士的勇武,而是在比拼双方的施政水平。
谁能有钱造出更多的铜炮。
谁能有能力在保证国内不崩溃的前提下动员更多的部队。
谁的识字人口多。
谁的数学九数几何更好。
谁的动员能力更强。
谁能有钱到建造更多的这样的堡垒。
基本上,谁就站在了胜利的一方。
针对天下任何一国,泗上在这些对比中都是占据优势的,所惧怕的也就只是以一州之力对抗其余八州。
六指很清楚泗上这边的优势,也很明白泗上这边怕什么,所以对于上面要求在一个月内攻下砀山的要求,既赞同又确信自己可以完成。
炮兵指挥官的意见经过几人表决之后,得到了认可,很快以这个战术构想为蓝本的计划就由参谋部的人制定出来。
主攻的方向是砀山的东侧,以东侧城门的两个凸角为主攻方向,放弃穴攻和蚁附的攻城方法。
以两个凸角为目标,同时挖掘两条之字形的壕沟接近,壕沟的宽度在六米左右。
每隔五十步,就挖掘一道平行于城墙的屯兵壕沟,防止城中的士卒出城反击,也可以使攻城一方的士卒隐藏在屯兵壕中随时可以反击。
所有的炮兵集中使用,最开始的任务就是防备城中出城反击,封锁东侧城门到壕沟之间的空地。
等到之字形的壕沟接近到城墙三百步的时候,工兵开始在壕沟附近挖掘炮兵阵地,利用夜晚将炮兵部署在接近城墙二三百步的壕沟阵地中。
天一亮,立刻调整角度,炮击城头。
利用砀山砖石结构的斜坡,将大量的铁弹以接近于平行地面的角度射出,造成铁弹在砖石结构的斜坡上跳动,不以轰开城墙为目的,而是以杀伤守城士卒、击毁守城器械为目的,掩护城下的挖掘。
正常来说,从四百步开始挖掘,那里是城头炮兵瞎猫碰到死耗子能对攻城方造成损失的最远距离。
以四百步开始挖,每隔五十步到八十步,挖一道平行壕用于屯兵和作为中转站,一共需要挖掘三条左右的平行壕就可以接近城墙。
在最靠近城墙的方向,利用炮兵的掩护,挖开出击口,使得可以一次性展开两个先登营连队的攻击,就算是大功告成。
因为这时候的铜炮发射的都是实心的铁弹,所以炮兵最大的威胁在于纵向的射击,如果直接进攻,纵向的炮击威胁极大。
之字形掘进,使得守城一方的炮兵等同于废掉,因为铁弹不可能在几乎平行于城墙的壕沟内滚动,也就不可能杀伤攻城方的士卒。
城头的弓手、弩手、火枪手,都无法对沿着之字形壕沟活动的人造成杀伤,只要计算好城头的高度、壕沟宽度和深度以及和城头的角度,就可以无损接近。
这种战术的重中之重,就是不骄不躁,不急不躁,用看起来最慢的速度,达成最大的战果。
只要炮兵占据优势,只要之字形的壕沟接近到城墙凸角之前二百步,只要能够防守住城中的反击,那么距离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最后的那几十步百余步,是集中铜炮猛轰打开缺口、还是派人挖坑用上千斤的火药埋下去炸开城墙,意义也就都差不多了。
上面给出的命令是一个月,以此时各国的动员速度和动员能力,一个月内都不可能有援军出现。
一个月后是重要的秋收结束和中原地区的宿麦种植期,也是各国是否出兵、是否干涉的最后期限。
不出兵宋国局势稳定,再出兵意义就不大了。
出兵,砀山围城战也会让各国再三斟酌。
不过六指对于上面给出的一个月的期限不以为然,他稍微计算了一下,其实十五天的时间足以攻克砀山。
第五十九章 砀山围城战(四)
次日一早,工兵旅就已经开始了行动。
他们的身后是几乎攻城方所有的炮兵,掩护他们,防备城中的士卒出城反击。
这么远的距离,倒是不用担心城上的铜炮能够打到工兵。
一个步兵师在工兵的侧后展开,也是为了防备城中的反击,一个骑兵旅也在周边待命。
泗上的工兵旅组建的很早,最早是墨子时代守城的“备穴士”,里面有不少赵地、中山等地的人。
最开始“备穴士”的组成,主要就是宋、卫、齐、鲁等地区的一些挖井的工匠,他们追随墨子,以自身的祖传手艺,作为墨子《备穴篇》中诸多技巧的源泉。
井在诸夏出现的很早,中原地区特殊的冲击平原地形,使得挖井是个很技术的行当:稍微挖不好,那就会导致塌陷,闷死在井里面,所以能够在中原挖井的人都是有一定的技术的。
等到墨子去世后,适便以备穴士为基础组建了专门的工兵,包括一部分他教出来的弟子;从大冶山、陵阳等地召来的老矿工;以及一些中山、赵等地的……盗墓世家的年轻人。
后世太史公言: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馀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
太史公的意思是说,邢台、石家庄附近的人,农忙的时候种地,农闲的时候结伴抢劫杀人,晚上盗墓……
那里也算是此时的一种地域特色,因为那里战乱频繁,加之之前商王朝还在那里作为行宫过墓地确多,而基层基本处在一种无人管辖的状态。
那里又是北方马匹贸易的重要道路,以及北方和中原贸易的中转站,所以那里的人白天聚众一起抢劫杀人当做副业,晚上就盗墓挖坟发家致富。
这是一个从春秋时候就开始兴起的行业,墨家薄葬,反对的就是厚葬;盗墓者则是顺应时代,你不是厚葬吗?我就挖坟致富。
说起来盗墓的这些人和墨家其实在“理念”上很不对付:要都是薄葬了,盗墓的怎么致富?
双方也发生过不少的冲突。
后来墨家开始北上赵地、渗透中山,逐渐也有不少人加入了墨家,进入了工兵部队。
以挖井的、矿工、盗墓的为技术骨干,工兵旅组建起来后帮着泗上打赢了不少的围城战,比如当年齐墨战争中的几次攻城,都是工兵旅打的头阵。
还有不少人当年还参加过楚王平定陈蔡王子定分裂之战,不少骨干都是些超龄服役的老兵,技术极为娴熟。
几名老工兵嘴里咀嚼着从南海地区运来的槟榔,悠闲无比地拿着各种出台于挖井、盗墓和挖矿的工具,等待着前面的同袍搭建好掩蔽物。
前面的工兵用柳条筐装土,后面的步卒送来后,他们用柳条筐堆积出一个掩体,厚重无比,就算是城墙上的铜炮瞎猫碰到了死耗子,铁弹也不会伤到后面挖坑的人。
每隔大约五步就有一个老辣的工兵准备挖坑,工兵旅的一千五百人分为三班,五百人一班,每一班挖一个时辰,然后交替换班,日夜不停。
等到前面的那些柳条筐堆积好后,这些不知道挖过多少方土、挖过营垒壕沟、挖掘地穴通道、挖过坟墓、挖过井、挖过矿、挖过水渠的工兵们便开始了劳作。
他们站在柳条筐的后面,快速地挖出了一个身位的坑,按照之前参谋们定下的白线瞄准五步之外的同伴的位置挖掘。
参谋们要计算一下距离城墙的距离和城墙的高度,以确定深度足以躲避城头射来的铅弹和铁弹,但这些老工兵们不需要参谋们又是三角又是运算的图纸,只需要眼睛一搭,就知道这么远大约应该挖多深。
铁锹在这些老挖坑人的手中飞舞的极快,泥土扑簌,却没有四处飞溅,而是都被装入了后面同袍携带的柳条筐中。
连长们负责运用简易的量角器,按照旅级的命令部署挖坑的角度,从而保证城头的炮既不能击中壕沟造成纵射伤害;又可以最为省力省土方的接近城头。
一个时辰的高负荷劳作,需要大量的能量,这些工兵们的待遇也很好,除了正常的军粮外,每天还可以有半斤肥肉作为补充。
在东侧城门对面最南端的那处壕沟处,一名三十开外已经当了十二年工兵的老兵从容而又快速地挖掘着,一边挖着一边和身后的几名新兵聊着天、传授着经验。
以他的经验,只要好好挖、只要按照上面的要求挖,根本不可能出现伤亡。
城里的人要是有野战的自信,他们这些工兵这时候就不是挖之字形的壕沟,而是跟在那些炮兵的屁股后面部署炮兵阵地了。
这老兵也是有趣,一边挖着一边和后面的新工兵开着玩笑道:“啧啧,看看,泗上最精锐的第一师蹲在咱们屁股后面保护咱;咱们花钱最多的炮兵也一样保护咱们。这天下最精锐的两支部队护着咱们,这面子还小吗?”
后面的几个新兵便笑,老兵朝着手心吐了口唾沫,又道:“你们挖的时候,得会用劲儿,不能胡乱挖。要是胡乱挖,挖上一会手臂就酸了,又不出活。”
“你得这么挖……”
边说着,边在柳条筐的阴影下作了几个示范的动作,这些看似很寻常的动作,是他们这些专业挖坑的人挖了十二年的经验,只能言传身教,方可传承。
以一个伍为一组,老兵只挖一个身位,然后其余四个人要把老兵挖出来的坑拓宽到一步半。
拓宽之后,由步兵或者二线的士卒进入,继续拓宽到四步,大约也就是六米。
后面的步卒除了要拓宽外,还需要利用柴草、柳条筐将装好的土放在壕沟的外侧,预防城头的轰击。
老兵经验丰富,一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只需要挖掘一个大约四步的壕沟就行,这里的土质很软,时间实在是富余。
他也不急,早已过了年轻人“比拼”的年代,虽然不会落后,但也不会太出头。
连里有几个年轻人倒是积极的很,平日演习的时候就干的热火朝天,别人挖一步他们能挖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