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滔天之下,要是农家起事,那可比墨家要激进的多,贵族们依旧在作死,到现在这种局面,如果再不出兵迅速平定宋国的局面,那就这的要天下震动了。
仇恨是可以积累的,也是双向的,贵族可以杀庶民,庶民一样可以反过来杀贵族。
杀自然是可以的,但现在若是杀的太过分宋国太乱也不太好,至少对泗上不好。
在说完那些让众人安心的话后,适道:“如果我们能够在一个月之内控制宋国的局面,那局势可以说是完全对我们有利。”
“当年公子鲍取宋之后,各国也想要出兵干涉,但宋国政局一安稳,各国都不得不犹豫放弃。”
“现在我们还站在宋国的后面,一个月的时间,魏楚韩各国都不可能做好战争的准备。”
“皇父钺翎敢喊反墨,我们就让他刚喊完就死。控制住了宋国的局面后,再靠使节去解决后续的问题。”
垂垂老矣已然年迈的公造冶道:“皇父一族加上宋国的其余贵族,合兵一起的话约有五万,不可能再多了。”
“但是他们分散各地,我们可以各个击破,实际上我们要面对的,也就是皇父一族的私兵以及他封地宋国西部的部分贵族,三万最多。”
“六指一直在宋境等待,三个步卒师外加一个骑兵师,应该足以迅速击溃他们。”
“不过总动员还是必要的。”
“我们现在的常备义师应付宋、齐、越当无问题,但并不足以让迅速让各国放弃对我们开战的心思。”
“打与不打,不在于我们,我们只能按照说知之术推理魏楚韩未必出兵,但人心难测,也要做好他们万一出兵的准备。”
对此看法,众人也都认可,做好准备胜于没有准备。
市贾豚苦笑道:“这等于是花钱买弭兵啊。一次总动员,耗费无数,就算不打,动员也至少要维持到宋国局面稳定、各国确定都不能出兵、外交斡旋结束之后。”
“少说,也要三个月。粮食、军需品、马匹、夏收……种种这些都要被影响。”
“不过这要是打起来再动员,我们便可能损失更大,我是同意总动员以吓唬一下魏楚韩的。”
适又看了看别人,别人也都点头同意,众人便表决了一下,全数通过了立刻出兵宋国、泗上总动员的意见。
在场的诸人都明白,战争是为政治服务的。
打还是不打,必须要在开始之前就想清楚怎么结束。
如果各国不管不顾地出兵,那就无需考虑,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可能要一直持续到要么各国打累了、要么天下归一。
但如果各国不出兵,宋国今后的局势就是众人要考虑清楚的。
周礼之下的诸侯国,是以宗法制、礼法、血缘、分封建制为基础的统治手段。
但旧的统治手段已经失效,新的统治手段还并不成熟。
如后世的汉承秦制,实际上还是有极多区别的,西汉算是平民皇帝,依靠自耕农维系统治,对于豪侠、富户、大族始终都在压制,黄帝借助平民的力量压制豪强,直到汉末豪强彻底压制不住。
这算是大部分君主制国家在宗法制分封建制覆灭之后的第一选择,非如此无以彻底压制贵族大族,批量的自耕农是帝制的扎实基础,也算是一种涂脂抹粉的手段。
随着泗上崛起、新技术的传播,各国的变革大部分都有这种倾向,做国民的君主,而不是天子的诸侯、大夫的君王。
这种变革,正是适所一直警惕的。
因为这样一来很容易出现齐族赵族这样的思潮。
至于宋国,那更是不可能允许他们集权成功,只能想办法继续掺沙子,搅浑水。
泗上需要一个强大的宋国作为邻居,也不要一个集权的宋国作为邻居,只需要一个松散、混乱、各自为政、只能自保不能进攻的宋国作为邻居。
皇父钺翎有野心,但过于警惕民众的暴动和泗上的力量,所以他只能选择和贵族媾和。
戴琮有野心,他本来就不是最大的贵族,不如放弃自己的那些东西,转而涂脂抹粉做“平民的代言人”,从而攫取权力。
这一点泗上早有共识,适早就骂过戴琮是照着泗上喜欢的样子打扮自己的营妓,今日可以讨好泗上,明日也一样可以讨好魏楚韩。
但墨家本事又是作为平民代言人的身份起家的,所以又不能明着反对戴琮的变革,还必须要支持。
一旦出兵的话,那就肯定是扫清宋国的旧贵族。
要么选择放弃封地、用几乎抢劫的方式赎买过来,以旧时代的小亩的亩产二十年赎买新的大亩,这和抢其实也差不多,但是说起来好听一点;要么逃亡他国,没收封地再分。
戴琮因为在贵族内部规则下并不可能攫取权力,所以他既然得不到,便要毁掉别人可能得到的。
因而他借用墨家的平等之义,在宋国鼓吹民众选贤人为询政院大尹,也就是跳开当年君子院的牵制,借用平民的力量上台。
他也是看准了墨家暂时并没有吞并宋国的心思,所以他可以借助自耕农的力量成为询政院大尹,改组原来的君子院和庶民院,然后慢慢再收拢权力。
墨家需要一个戴琮稳定宋国的局面、和让宋国这件事变为一场贵族政变,至少是掩耳盗铃的贵族政变:连耳朵都不掩的话,楚魏就算不想管,也不好找理由;戴琮也知道墨家需要他,所以竭尽所能宣扬自己心在庶民的义。
事情一旦成功,大量的贵族要么完蛋要么逃亡,大批的土地空余出来,宋国的内部矛盾立刻就能解决,戴琮成为宋国的第一任真正的民选大尹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二十年前宋国政变之后的古怪制度,可谓是水到渠成。
礼崩乐坏,宗法制瓦解,一个分封的诸侯国需要一种新的政治制度弥合整合一个国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封诸侯以守其土,故诸侯有国、大夫有家。现在宗法制崩解、礼崩乐坏,国存在的法理又是什么呢?
在礼崩乐坏之前,贵族的是贵族的、君主的是君主的,除了贡赋和封建军事义务之外,君主没权利管贵族的封地、也没权利在贵族的土地上征税。
就像是鲁国的那几次政变,以及隳三都事件中各个贵族和贵族家臣的反应:贵族的家臣不是国君的封臣。
然而漫随着礼崩乐坏,宗法制解体,诸侯国都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
王权尚未集中、贵族权力依旧大,说这是一个国家,实际上四分五裂;说不是一个国家,可又在外部被看做一个国家。
原本礼法在,宗法制下,层层制约,君主只需要管辖直属贵族,贵族管辖家臣,国家就能够有效的作为一个整体存在。
宗法制的解体,造就的就是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七穆乱郑、宋三姓共政的局面。
尤其是宋国,由原本的宗法分封建制,转为一种君主和大姓贵族共和的局面,互相制约,各自分权。
君主说话不好使,贵族内部也有矛盾,又需要维系一个君主的存在。
春秋之前的氏族制度、国野之别、国人干政的传统,又使得国都民众在政事上有发言权。
譬如二十年前的郑楚战争,郑国民众反对对楚开战,临阵逃走全部被俘;比如当年因为外交政策被国人反对驱逐国君的行为种种。
于是二十年前,依照“小司徒有问万民迁都、立君、会盟之责”为基础,以宋国原本就有的三姓共政的贵族寡头共和的基础,弄出了君子院和庶民院。
当时搞的时候,就是为了君子院和庶民院将来有一天打起来,因为当时贵族的势力还很强大、民众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权力,一手操控的适弄出了将来必然要出现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局面。
现在使命已经结束,可适也绝对不允许宋国出现一个凝聚的政治体系,得换个办法、符合现状地继续维系宋国只能自守不能集权的局面。
第三十五章 分权
现在民众的力量更为强大,贵族的势力更加衰弱,戴琮借力毁掉了贵族要做平民的贤人大尹,这种分君子庶民的议政制度也将各种弊端显露无遗,或者也很不利于戴琮想要集权的谋划,基本上可以宣告瓦解了。
而适向来又是不希望宋国集权成功、整合为一体的。
在宗法制瓦解、礼法崩溃、三姓共政和国人干政共存失败之后,必须要有一种新的制度来在政治上将宋国整合为一个……名义上的整体。
国家的存在,有时候需要一些法理,至少是听起来能够自圆其说名正言顺的理由。
宗法制礼法不曾崩解之前,宋国是大周三恪,殷商后裔、天子封国、周王朝的公爵。
崩解之后,三姓共政的局面,那法理就是谁的拳头大、谁的封地多,谁说的算。没有人拳头最大能打过其余所有人,那就互相妥协,三姓共政。
二十年前墨家掺和了一脚,民众发现原来我们的拳头也不小,于是君子院和庶民院共存。
现在民众的拳头愈发的大,戴琮上位的名义就是“民为神主”,平民的代言人。
这不只是宋国的情况,各国其实都如此。
宗法制名存实亡之后,各国都在找新的政治制度弥合维持一个国家。
齐国是用黄帝胜炎帝、田氏代齐五德轮回;秦国是用民皆可为爵、军国扩张人人可能得利,国君和每个有可能立下军功的人的表面利益一致;泗上则是解民之三患、平等兼爱同义止天下之战……
宋国则直接就是民为神主,不要长远,不要利天下,只要眼前的利益,一个取民之粹的民选询政院大尹。
和泗上不一样之处就在于泗上从压制了非攻立国派之后,一直在宣扬:以禹为圣、重定九州、利天下和利自己的统一这些内容。
换句话说,泗上存在的法理就是利天下和统一战争,除非非攻立国派上位,否则就必须要坚定地走下去,这也是天下人才来投的根基。
宋国则是厌战、非攻、薄税、独存、分地、免役。
在这种情况下,泗上这边就对宋国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就像是皇父钺翎怒斥墨家,说泗上是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的集权,却在宋国搞整天扯淡屁事都办不成的君子院和庶民院,其心险恶。
他也算是一针见血了,只是觉悟的晚了一些。
适始终认为,宋国是个烫手的山芋,拿到手里其实并不舒服,而且里利不多。宋国独立与否,不在于宋国自己,而在于天下的局势,所以天下定、宋国定;天下乱、宋国存。
既是这样,那么就可以想办法继续让宋国不可能完成集权,继续做一个只能防守和非攻的缓冲国。
此时正是一个机会。
和历史上的商鞅变法不同,和此时的胜绰吴起在秦国的变法也不同。
秦国的变法,那是自上而下的,君主和臣子利用才能和武力,压制旧贵族,由那些叛墨自上而下地培养官吏,形成一个扎实的自上而下的集权国家,所以墨家在秦国的活动极为艰难。
戴琮一没有武力,没有泗上墨家撑腰他不要说收拾整个宋国的贵族,就是和皇父一族单斗都斗不过。
二没有人才,他手里那几个人才,管一两座城邑还行,想要管辖整个宋国,效仿秦国的郡县制度,那是痴人说梦。
三没有自己的人才培养体系,旁边就是泗上,有才能的人多是从泗上游学过的。
宋国这一次暴动的原因,也是因为贵族的欺压和皇父一族想要集权编练常备军的加税,所以完全可以利用这一切,把宋国弄成一个支离破碎、但名义上一统的宋国。
君子院和庶民院的两院制不可能存在了,那么就搞地方自治和地方联邦,彻底断了宋国集权的可能。
四年前那场大辩论之后,百家各自都有所发展,这也正是个机会。
农家既然在宋国势力颇大,号称真正平等派,那可以撺掇他们这一次搞事,占据几个城邑的主导权,在那里搞农家的制度;一些入世的道家、杨朱等学派,也可以在一些地方搞他们自己构想的制度;一些无政府派别希望能够小国寡民、复归自然、人人道法自然拥有自然法执法权的派别,也可以分去几城。
唯独复古的儒家可能分不到地盘,因为这一次民众暴动不可能再接受分封复古和礼法了,若是能够自我变革,或许也有可能,但现在看来他们并不太可能。
在认可一部分四年前大辩论中求同存异的“同义”的基础上,各自为政,在大义同的前提下小义各异,让宋国继续存在,作为百家的试验田,使得宋国绝对没有可能集权。
既说君子朋而不党,但如今正统的贵族君子已经所剩无几,各家都有自己所代表的利益,以利而聚归纳其义则为党,宋国随他们去搞吧。
在此设想之下,适将自己的想法大致地说了说。
有人道:“如此,就需要在和其余百家的人商议一下。我相信他们肯定是愿意的,不管是杨朱还是道家,都有入世的部分,农家更不必提。操作起来却也不难。”
“本身诸多学派都在宋国活动,本地的信徒也不少,都是士人,管辖一地的能力至少不下于那些贵族,也更容易适应新的局面,大多都是些反礼法、反圣人的。”
此时信徒的含义,并不只是信徒,而是代表着这是一些有治国理政能力的识字阶层,虽然在泗上已经不稀罕,可在别处那都是人才。
没钱就不可能认字,不认字就不可能知道道义之别,不知道道义之别就不可能选择道、农、儒、杨等学派。
最底层的农夫,他们其实根本弄不清楚其中的区别。
贵族既然可以凭借门客和家臣统治封地,其实一个学派依靠学派的徒众统治一城一邑也非难事,最起码要比那些旧时代的贵族管辖的好。
另一人道:“只是农家学派要注意一下,他们的真正平等的想法……过于空想,而且……绝对不适用于商丘和泗水地区。”
适道:“除了商丘城内的失地民众外,他们在商丘和泗水地区富庶的城邑,信徒并不多,也没有民众的基础。”
“但是,一些贵族的封地,却正适合他们。”
“一则那里的土地确实需要均分,二则一些贵族依靠权力以门客家臣和依附的商人经营商业赚取利益,民众确实怨怒,既怒贵族也怒商人,他们的市贾不二价的想法在那里必能受到民众的认可。”
“但若是陶邑,你看看农家哪里有人认可?我是这样看的,道家既有无为而治一派的,我看就可以就近安排在靠近泗上的地区。”
“一则那里工商业发达,二则土地早已经私有买卖,三则无为而治的后果就必然是大的越大、小的越小,我们可以在泗上接应,也可以使得那里继续土地兼并使用,为我们继续提供粮食、棉花以及人口等。”
众人也都觉得可行,这样一来等同于将除复古派真儒之外的学派都拉到了宋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