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22节

  一则是因为封地的农夫很少接触外面的事务,二则是城邑越发展这种平等尚贤的学说越容易被人接受,三则就是城内组织民众的成本更低一些。

  既然墨家联合戴氏先发制人,商丘城便要放弃。

  现在宋国大致分为几块,彭城沛邑泗水一线,一直到陶邑,几乎就已经是泗上墨家的庭院,进出随意,城内根本不服从那些封建主。

  商丘周边,二十年前政变之后,以自耕农为主,加上商丘城内大量的手工业者、商人、失地农夫。

  除此两处之外,剩余的多数都是贵族可以控制的封地。

  那里墨家的活动并不是很猖獗,一则严苛的经济政策使得那里的工商业发展的不好,并没有足够的认可那些学说的人;二则也就是贵族在自己的封地内还能够继续用原本的统治方式维系统治。

  放弃商丘返回封地,商丘城送给戴氏,戴氏所能控制的也不过商丘周边百里和戴氏的封地。

  泗水沿岸,那里戴氏根本管辖不了。

  商丘是大城,仅次于这些年急速发展的、处在泗上贸易北线重要节点的陶邑。

  城内数万户,外加周边的万户,本身民众又多是原本的国人,有很好的军事素质。

  但是皇父钺翎确信,至少墨家不出面,商丘城自守有余,进攻不足。

  自己若是能够在封地联合其余的贵族,效仿当年郑国将宋国一分为二,戴氏想要攻打自己至少需要准备一年时间,而且民众未必愿意作战。

  商丘城的民众如今变得厌战,一则愈发富庶,二则也就是大多短视,只觉得自己得利了就好,并没有多少想要管辖别处的心思。

  只要能够把时间拖延一下,各国都会做出反应,那才能引以为援。

  若换了常人,或许此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遣心腹前往楚魏等国,效仿当年哭秦庭之事,跪求各国出兵。

  可皇父钺翎决定反其道而用之,自己不但不求他们出兵,还要做足姿态,以最坚定的反墨君子的态度,高举反平等反尚贤遵礼法的旗帜,让各国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

  若不出兵,墨家真要是占据了泗上,魏楚韩都会很难受,当年晋城之战就已经明白了唇亡齿寒的道理,如今天下之中的宋国出了这样的事,又怎么会不管不顾?

  若可出兵,自己一没有求援、而没有恳请、三没有城邑为贿,出兵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除了一起反平等反尚贤遵礼法之外,便也没有别的理由。

  那样的话,便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了,断然没有了瓜分宋国的可能。

  要么,泗上那边击败了魏楚韩齐越联军,天下震动,无敢战者,宋国社稷自然灭亡,自己家族的宏图美梦也固然无存。

  要么,泗上那边不敌魏楚韩齐越联军,退守泗上,泗上多筑堡垒,民风彪悍善战,自然攻不下来,那么宋国作为各国与泗上的缓冲,必然会被各国留下。

  因为到时候一旦获胜,各国之间的不信任就会成为主流,无论谁想自己吞掉宋国都不可能,皇父钺翎觉得到时候自己便可以在各国矛盾中求存,壮大宋国的力量。

  再有一种可能……那或许是皇父钺翎最不愿意看到的。

  联军和泗上在宋国的土地上打成焦灼,整个宋国化为焦土,成为各国的战场。泗上赢不了联军,联军也赢不了泗上,整个宋国打到最后,再无崛起之资,死伤过半……

  但至少,这只是一种可能,自己还有搏一下的机会。就算整个宋国的庶民都为自己的雄心壮志陪葬,那也是值得的。

第三十二章 功与罪

  当断不断,反遭其乱。

  皇父钺翎也是做大事的人,衡量之后,当即下令,出逃商丘,赶往封地和自己的私兵会和。

  商丘城若是能被控制,自己的私兵便可以压制商丘。若不在自己手中,攻下来千难万难。

  或许城中还有不少瓶瓶罐罐,但于此时都是可以放弃的。

  ……

  宫室之内。

  戴琮身边的几名近侍擦干了剑上的血,将那些忠于皇父一族的士卒的尸体堆积到一处。

  几名墨者在后面并不做声,戴琮轻咳一声,立刻有仆从送来了衣衫。

  换去了身上沾着鲜血的甲胄,穿上诸夏贵族的华服,正了衣冠与玉,也不带随从,自己一人走到了紧闭的宫室内门之前。

  在墨家的帮助下他已经控制住了宫室附近的局面,这时候已经没有必要带着沾满鲜血的士卒近侍一同去见宋公。

  门很快就被打开。

  就在打开的一瞬间,戴琮立刻将泪水布满了自己的两腮,进入宫室之后,跪地痛哭道:“君上!皇父一族有乱政篡取之心,我不得已而逐之,城中战火,皆我之罪!”

  刚刚观看过了踮屣之舞的宋公子田也立刻起身相迎,酝酿了一下情绪道:“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皇父一族素来有乱政之心,狼子野心,贪而无厌,你能够驱逐他,这是你的功德,怎么能够说是罪呢?”

  “你大有功于宋,今日事,可于桑林祭祀之时,告之先祖。戴公之裔,救宋于危难之中,这是先祖所喜欢的,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如是再三,戴琮这才起身,说道:“国政不可一日不治,皇父一族窃居询政院大尹之位久矣,国人皆怨。今日他已出逃,恳请君上以国事为重,告之百姓,当新选询政院大尹。”

  “昔年叶公子高平楚白公之乱,居功而不授,避嫌归政隐于叶。叶公真君子也,我素有羡慕之心,今日事毕,请君上许我归乡。”

  子田连忙相扶道:“此言差矣啊!”

  “昔年白公胜乱后,叶公集大司马与令尹于一身,可惟楚有才,又有公孙宁、公孙宽之辈,皆可为任。”

  “况且其时白公被杀,楚国已定,故可隐居让贤。”

  “如今皇父一族党羽犹在,商丘虽暂安,却犹有灾祸,此时民心不安,你若让位,这不是效仿上古贤人,这是置宋国社稷于不顾啊!”

  戴琮仿佛是恍然大悟,连忙跪拜道:“非君上之言,吾误社稷矣!”

  子田又道:“况且,自二十年前国人参政以来,询政院大尹之职,为君子所选,非是寡人所能定夺。”

  “祭在寡人,政出询政院,此当年血誓,寡人岂能悖誓?”

  子田这是在告诉戴琮,请放心,我绝对没有夺权收政之心。

  祭祀的事,你交给我;政事你们来负责。

  只有一样,以往公田税收的作用是用于祭祀,这祭祀的钱你们得从税收里给我,不能少了我的用度。

  戴琮哪里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叹道:“自襄公之后,桑林之舞久不蹈矣,成汤所传之鼎亦少祭祀,实在是殷商子孙的罪责啊。”

  戴琮的意思是告诉子田,你放心,只要你不管政事,我准备想办法给你多拨点钱。

  用的是桑林舞和祭鼎的理由,想来这也是可以达成的。

  当年的血誓子田主要是没有实力违背,真要是想要独揽大权,这些贵族们就会先把自己干掉,到时候他们肯定会大肆提及当年的血誓。

  戴氏也罢,皇父一族也罢,以及灵、乐、萧都氏族,在子田看来,都是一个样,没有任何的区别。

  今日事,无非也就是戴氏赢了。

  若是皇父一族赢了,今日也一定提着戴氏的人头来见,子田觉得到时候自己要说的那番话可能也和今天差不多。

  戴琮见子田这样说,又道:“如今皇父一族叛逆出逃,恳请君上授命,以叛逆之罪诛之。”

  子田略微犹豫,随后道:“皇父一族也是公族旁支,罪责如何,需得明确。”

  他不想担这个责任。

  将来万一皇父一族杀回来,自己要为今天的话负责任的。

  今天戴氏在商丘赢了现在,可将来呢?

  他想要作出决定,必须要戴氏再给予他一些信心。

  戴氏也不是不明白子田在想什么,子田也避开这个话题,又问道:“今日事,死伤多乎?都是宋国子民,不忍多伤亡。”

  戴琮道:“无多。皇父一族不得人心,民众皆助除逆。商丘民众久受皇父一族之苦,皇父一族私兵之中也多有倒戈者。”

  这是在告诉子田,城内的局面完全在控制之中,至少商丘城内对于这件事并不反对,反而有诸多支持者。

  实际上要不是有泗上在边上,换了谁都一样,但民众总是希望换一个执政者便可以做的好一些,日子好过一些,这种期待并不少。

  子田又问:“今日事,有利于社稷,立下功勋者皆可赏赐。却不知击溃皇父一族私兵的,竟是谁家子弟?”

  戴琮连忙道:“多是商丘作坊内的匠人雇工。尤其城西南处的作坊可为首功,但他们多为义而不取利。二十年前守商丘者,今日救商丘。”

  子田点点头,心道果然是墨家在背后。

  戴琮既然这么说,也等同于在告诉子田,我背后有墨家撑腰,你且放心地宣布皇父一族是叛逆,皇父一族岂能与泗上义师相较?

  当年商丘政变,也正是各个贵族想要找楚、魏撑腰导致的,只不过当年看似是亲晋派战胜了亲楚派,实际上却被既不亲晋也不亲楚的墨家组织民众分了一部分权,迫使亲晋一派也没有得到足够的压制性的势力。

  到如今列国纷争,子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父亲刚死就改元、认为自己有雄才大略、可以败楚退晋的那个年轻君主。

  他现在已经明白,宋国的地理位置和国力,注定了宋国想要存活下去,只有依附附庸一条路。

  他所瞧不起的父亲所走的路,现在看来竟是无比睿智。

  晋强则亲晋、楚大则朝楚,这才得以保存宋国社稷。

  如郑,如今又成了什么模样?

  戴氏一族既然投靠了泗上,有泗上墨家在背后撑腰,这腰板便比那些没有外国撑腰的贵族要直硬许多。

  宋国本地的贵族,若无外国靠山,那里能够掌权?

  子田对于这个答案相当满意,不只是满意于戴氏有靠山,自己可以放心大胆地称皇父一族为逆贼;更重要的是墨家既然参与此事,却又让戴氏取政,那分明就是准备继续保持宋国的存在,并不准备在宋国搞什么平等和选诸侯之类的事,自己这个宋公之位便可得以保全。

  若是墨家没有参与,只是戴氏所为,只怕宋公此时就要慌张了。到时候戴氏既可能取宋、墨家也有可以直接吞宋效费缯故事。

  不过子田并不急于作出决定,他需要等一个泗上的官方态度。

  现在事已经出了,以泗上的消息传递能力,又距离泗上如此之近,想必十日之内必有结果。

  只要泗上那边的官方声明一出,就可以确定墨家的态度。

  是支持戴氏?

  还是支持戴氏取缔皇父,仍旧维系宋公的存在?

  到时候墨家必然要派人来见,一个是以墨家巨子使者的身份来见宋公;另一个便是以泗上政府首脑使者的身份去见戴氏。

  只有到那时候,子田才可以做出最终的决定。

  至于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他并不是太了解,只听戴氏的一面之词不够。

  戴氏是报了大腿也好,亦或是有背后人撑腰也罢,这就是个门面,子田需要的是戴氏背后那些人的官方态度,戴氏的话在他耳中就是个屁。

  戴琮自己却仿佛并没有这样的觉悟,倒不是没有,而是因为这一次墨家临时起事并没有得到泗上的同意,或者说时间上不允许。

  他希望能够在泗上那边作出反应之前,先把这件事坐实了。

  狐假虎威,借泗上之力诱使子田承认自己,承认皇父一族为叛逆,那么到时候墨家在支持自己上位、保持宋国独立这件事上也会更加倾斜于现状。

  现在泗上还没有明确的表态,戴琮想要假装自己背后有泗上撑腰的明确表态,诱使子田承认自己和下达诛皇父一族的命令;同时又想要借用子田这样的态度,来诱使泗上真正的支持自己和给自己撑腰,达成既成事实。

  子田却不傻,心中如明镜一样。

  商丘的墨者不少,但除非是有泗上那边派来的专门使者,否则级别都不够,而且以泗上一贯的组织能力,子田明白若是泗上这一次已经明确表态,那么现在来见自己的,必然不会只是戴琮一人,必然会有墨者一同前来。

  墨家的规矩,注定了商丘的墨者不能够单独表态,必须要等泗上那边的决定。

  同样,哪怕来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墨者、哪怕是个毛头小子,只要有泗上的书面文件或者直接说墨者公意,那么子田便可以确定泗上那边确实支持此事,因为墨家的规矩严苛,公意和公开表态,不是随便可以说的,哪怕是商丘地区最高级别的墨者也没资格。

  既戴琮说墨家在背后撑腰,墨家却还没有官方态度,子田已经大致猜到是怎么个情况了,心道:“今日,你是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背后的人还未说话,我还需要等待。”

第三十三章 反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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