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2节

  墨子也懒得再夸适,又说起正事道:“你说的想法是好的,但有一件事需解决。所谓攻木之工有七,这件事七工均能做。但是工商食官之下的人,我们用不了。而那些自营的木工,又要缴纳实物为赋……你哥是做鞋的,你应该知道这税赋怎么缴纳。这是难处。”

  手工业者缴赋,确实是适要做的事的最大难处,而且有一部分是强制的实物赋。

第六十六章 术业专攻效倍增(中)

  在春秋之时,所谓国有六职: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农夫、织妇。

  在官营手工业为主流的时代,私营手工业者很少,管理起来也很容易。

  想要做什么手工业品,直接由官营的工商食官负责。从车轮弓箭到铜锡武器、乃至奢侈玉器玻璃珠水晶杯,都有专门的匠人负责制造。

  只是随着这种制度逐渐解体,社会生产力有所发展,在大城市出现了不少的私营手工业者。

  适的哥哥就属于典型的私营手工业,不受直接管辖,但还需要缴纳各种赋税。没有授田权,原本也没有从军权,但从几十年前战争规模扩大后,手工业者也需要服军役了。

  这对各国的施政者是个很大的考验,旧时代的制度无法照搬,新时代的制度还未完善。管理和税收,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城市城市,有城有市。

  城未必是城市,尤其是春秋时代的城市,就是依靠吸走附近周边井田村社上的农产品发展出来的,将社会剩余财富集中于城市。

  手工业者的出现,各国的道路建设,货币出现和剩余产品交换,让城市终于从专职的统治城堡变为了真正的城市。

  但随之而来的新问题也出现了。手工业有利可图的时候,大量的人“变业”,从农夫变为了手工业者和商人。

  这个问题在五霸之时,就已经出现,所以各国才希望“父子相继、世代从业”。

  一方面因为战争需要大量的农夫。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私营手工业者不是很好管理。税收、军赋、军役、劳役,都不如被困在土地上的农夫管起来容易。

  管理自耕农和手工业者需要更多官吏和更高的执政水平,管理授田制农夫则不需要那么高的水平和那么多官吏。

  宋国没有那样全面管理的才能,因而对各种手工业者收货币税的同时,又收以实物军赋。

  譬如一个制轮的木匠,每年可能需要缴纳一个车轮;一个制皮的皮匠,每年可能需要缴纳一部分甲皮。

  这都是为了战争需要,是赋不是税。必要的时候还会征召这些人专门制作。

  这不是全面的税赋,只是专业赋,因而也难以促进商品交换的发展。

  当年管仲在齐国的政策是对富商贵族征实物赋,譬如手中握着百张债券的必须缴纳一辆马车,这样一来富商贵族不可能自己去做,而是会去买。既增加了军赋,又促进了手工业发展,也可以促进市场繁荣和商品交换。

  宋国则完全不同,只是征收专业的实物赋。制轮的木匠不可能去买个车轮交上去、制皮的匠人也不可能买些甲皮交上去。虽然军赋也收上来了,可是手工业的发展被遏制了。

  宋公应该也不傻,但齐桓公有权有能力有军队从小贵族富商手中征税调剂;宋公连坐稳位子都要求楚国帮忙,敢从贵族富商手中征税早被人赶走了。

  当然齐桓公管仲那么做的后果也是残酷的。田氏施恩大斗小斗吸引农民逃亡不说,官山海和调剂政策也在田氏的封地内根本不实行,借用商人小贵族的力量将齐侯的钱袋子扼死,也得到了小贵族和富商的支持,从而多次政变逐渐夺权,姜齐已完。

  指望宋公能改革,那是做梦。

  做梦不好,所以还得面对现实,墨子说得问题,那就确实很严重了。

  不解决实物赋,就不可能雇佣那些手工业者专门从业做某些事。

  攻木之工有七:轮、舆、弓、庐、匠、车、梓。如果是私营手工业者,做木匠磨坊应该都可以胜任,但如果工种太分散,实物赋的缴纳很难完成。

  适考虑了一下,问道:“我曾听说,先生做马车是一把好手?”

  墨子也没有自谦,笑道:“比做车,虽然年老手僵,可这天下应该没人比我更快了。”

  适便道:“那这个事情也不是不能解决的。攻木之工,我们只用那些和制作车有关的工匠。人多分工而作,相互帮忙互相取利,原本可能一个月才能完成的赋,交相得利分工而作,可能十天就能完成。”

  “以先生之名、斧矩斤之声,想来聚集商丘附近的车、舆、轮三工,也非难事。人求利,我们建造磨坊百倍之利,分润出去让他们所得比在家中要多,自然可以。”

  七匠之中,舆是车厢。车、轮、弓不必说。匠,是建造师;庐,是具体盖房子的;梓,是制作木匠工具的。

  车、舆、轮三工就够,剩下的基本都用不上。

  适又稍微解释了一下,如今墨家手中有一部分黄金,还有自己的制械作坊。

  墨家的制械作坊没人管,也没有人收税。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生产生产各种守城的兵器。昔日守宋有约,宋公不管;大贵族们不愿意招惹;小贵族和官吏惹不起。

  制械作坊各种工具齐全,远比那些小手工业者的效率更高,而且墨家也有管理生产的能力,将人集中起来生产正可以提升效率。

  墨子考虑了一阵,说道:“他们不是墨者,又该用什么称呼呢?”

  “工匠会。会者,同类相聚也。《车攻》曾言,会同有绎。本来我想用同业会为名,但会同二字非天子不可同用,所以便用工匠会为名。”

  不同的时代,相同的东西是进步的还是反动的,是全然不同的。在生产力极度发展到行会阻碍生产力继续进步之前,行会是进步的;当生产力发展到自由雇工工厂制的时候,行会又是反动的。

  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墨家正可以组织木匠行会或是其余工匠行会。

  既可以提高生产效率,又能作为墨者的后备军,本来在适加入之前,墨者的主力就是城市手工业者。

  等到铁器工具出现后,又能快速通过行会组织传播新技术。技术革新的速度快于行会腐朽形成利益集团的速度就行。

  以墨子、斧矩斤在木匠行业的号召力,组建这样的行会很容易。除非公输班复生,否则无人能与之争。

  至于组成行会之后,下一步对行会组织的渗透,那就是另一说了。

  也正好给秘密行动的墨者,一个公开掩护的身份。

  宋国脆弱的管理能力和集权水平,根本管不了墨者,要不是墨者有纪律严禁去管那些贵族夺权政变的屁事,可能墨子的木门三五日就会被贵族挤破,礼物能堆成山。

  宋国无所谓,可要前往那些已经开始尝试变法集权的国家行动,再直接用墨者的身份难度就有些大。

  这件事并非是关系到墨者大义的事,因而按照程序不需要七悟害齐聚商量,只要专门负责磨坊制作的这些人决定就好。

  在陈诉了利害得失后,斧矩斤道:“我觉得行。相聚一起,各自分工,这些人各自缴纳的赋用不了多久就能完成。完成之后,方能随我们去建造磨坊,否则人手不够做起来就极难。”

  “再者,若这行会形成,也可以互通技巧。先生大巧利天下之物,也能让更多的人学会。我虽木梓之术不如先生,但也算是有几分手段,教教这些人也是可以的。”

  墨子盘算一下,说道:“中!那就这么办。不过这事还是适出面去做,我和斧矩斤要忙着制作器物。你虽心巧,奈何手不巧,会说不会做。你这书秘啊,看似无具体之职,却事事都要忙碌。”

  适赶忙道:“若行义为了建造乐土之城,我便是行义的一块泥坯,哪里用我哪里搬。弟子既然选择留在墨家,自然无悔,做的越多方越能行义。”

  墨子听着哪里要用哪里搬的话,笑着微微摇头,叫适取来竹简,写下巨子之令让适负责这件事。

  在竹简的下面签下自己名字,交由造蔑启岁保管好,便放手不管专心去琢磨适在地上画的或是说的那些听起来便可大利天下之物。

  这算是适第一次以真正墨者的身份,主管一件巨子交代的事。

  PS:

  赵简子著名的军公爵滥觞演说中,“庶农工商皆遂”,可见那时候工商业者也要履行军事义务。各国情况不同,齐国的工商之乡应该是不用履行军事义务,但要履行军事后勤义务。齐国的官山海政策,到现在已经出现了副作用,怨声载道不说,大量的私营产业冲击下,官营难以支撑,貌似历来如此。墨子经常说中不中之类的方言,我没记错的话,饥困代表饿了,貌似是青岛一带的方言?中不中是河南的方言?要么墨子整天说方言,要么就是后世编纂墨经的弟子满口方言。

第六十七章 术业专攻效倍增(下)

  许是墨者这些天有些过于高调,从麦粉豆腐到随后的半月之聚,总归是引来了一些人的注意。

  适此时在商丘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稍微一散播说要成立互助交相得利工匠会的消息,先引来的是那些贵族上层的询问。

  他现在既然专门负责这件事,司城皇不出面,其余人也不好直接面见墨子,就由他来解释这件事。

  再者宋公已经离开商丘,司城皇整日会面公子田,也没有精力放在这件事上,商丘城暗流涌动。

  司城皇已经听说了宋公离开前,墨子怒斥宋公的事,所以墨者再怎么折腾在他看来也不是不利于自己,因而并不太在意。

  再者楚王若因为宋公前去与三晋会盟而怒,要守住宋城还需要借助墨者的力量,这时候万万不能翻脸。

  守住,是撑到三晋救兵来的前提。没有墨者,守城必难,司城皇很清楚、对面的楚王也一定清楚墨者守城的手段,到时候有墨者在便可能只围不攻,便能撑的更久。

  不过这些天墨者的动静,实在是有些甚嚣尘上之意。市井间常常听人谈论墨者,上一次这样还是在墨翟止楚的时候。

  他便派了个人去询问一番,只说问清楚就好,不要恼了墨者。

  领命而去的人是秋官之一,官名司约,主管商丘城众人的契约、约书,地位不高,权力也不算大。

  因是向氏,便称之为司约向。

  司约向见到适的时候,适正在那和几个木匠谈一些事。

  听说这件事,适没有单独去见司约向。

  虽然他可以全权处理这件事,不过如果没有第三人在场,日后说起来也不方便。

  便立刻叫了造篾启岁和笑生做个见证,以便今后证明他说了什么。

  既然有些规矩是他提出来的建议,那他就必须以身作则。

  见礼之后,司约向就问起了最近的事。

  但也没有明说,只说:“不知道墨翟先生这些天在做什么?墨者聚集,城中人心不安。或有说‘墨者相聚、必有战乱’。我是素知墨者行大义的,这些庶氓之言并不可信,但庶氓无知,君上又去会盟……”

  说到最后有几分欲言又止之意,显然是既不想问的太直接,又表现出自己是出于安稳人心的初衷。

  适看司约向年纪不算太大,又不是什么实权贵族,看来这件事也不算太大,便叹息道:“难道说墨者这样做,竟然是罪责吗?竟然被人猜疑吗?”

  司约向默然无语,也不回答。

  适酝酿了一阵情绪,脸上露出一种无奈的、仿佛世人不解的委屈之色,说道:“我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人为远吏,其妻与人私通。远吏欲回,私通者大惊,担忧以后再无私通之时。妻道:‘勿忧,可备药酒杀之’。不想这番话被侍妾听到。侍妾是其妻的同族侄女。待其人返回后,其妻让侍妾端酒而送……”

  这是《苏秦列传》中的一段故事,此时尚没有人听过。这时候讲道理,动辄都是商汤夏禹,要么就是文王圣王,很少有这样生活化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关键处,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侍妾,要么是陪房丫头要么是主母的远房侄女,而不是那种单纯竞争关系的妾。

  适说到关键处,戛然而止。

  司约向听得正心惊肉跳,不想适却忽然不说,连忙问道:“后来如何?”

  适笑道:“这就请君猜上一猜了。”

  司约向皱眉思索一阵,摇头道:“此事难做。侍妾既与毒妇五服之亲,告知则害亲;若不告知,其主被毒死,亦是害亲。”

  他在那琢磨了半天,想不出两全其美之策。

  等了好久,适终于说到:“那侍妾端着毒酒,走到主人面前的时候,忽然佯装跌倒,将毒酒洒在地上。侍妾被主人打了五十鞭子,主母见状也明白了侍妾的意思再不敢想此等事,主人也免于死亡。”

  司约向听到跌倒一事,忍不住称赞道:“真聪慧女子也!”

  适趁机道:“所以侍妾一跌倒而泼掉了那杯毒酒,在上保存了主父,在下保存了主母,可是自己却免不掉挨鞭子,这就是想要两全其美反而遭受了罪责和不解啊。”

  “我墨家上为千里之宋、下为万户之民,但上不能说服君上少征赋税、上少征税则费用不足;下不能忍万民有战乱饥馑之苦、却又不能祸乱人心,更不愿国人行莒子庚舆之事。为了两全其美,只能忍受这样的猜忌和罪责,可这又算什么呢?”

  他这样一说,墨者的形象立刻高大了起来,仿佛就是那个委屈地受了皮鞭之刑的侍妾,又与墨子往日之行为相合,司约向躬身行礼道:“是这样的道理啊。我愚钝,如果您不说,我是不能够知道的。”

  适长叹一声道:“宋公会盟,只怕数年内楚人必至。然子墨子已劝而无用。若要征战,又要丘甲赋,民用必不足。墨者也只有想办法增加民用,以便将来征丘甲赋的时候,能够让更多的宋人不至饥馑啊。即便承受这样的猜忌和怀疑,我们也是甘愿的。”

  “沛地之事,乃是为了不减赋而民用足;工匠会之事,也是为了将来用时多有战车弓箭可用啊。请转告司城,征税的事他与宋公自定,但请不要朝令而夕改无端加赋。常赋之余的民用富足,就由墨者来完成吧,这些猜忌和怀疑也让墨者来承受吧!”

  他说的如此大义凛然,似乎造反之类的事他是从来不会去做的。

  宁可当那个被鞭打的侍妾,也不会去做心机高深弄死主母上位的侍妾,完全是一副救世情怀。

  这样的陈诉与沉重的感情,听得司约向心头敬佩,心道如今天下,能有如此救世之心的,也就是墨者了。

  上不肯减赋、下又不愿行莒子庚舆之事,似乎也只能用这种办法了。

  他虽是司城皇一派,可对于宋国的安危富强也是有些在意的,想到那些蝇营狗苟争权夺利之辈,自己又有些羞愧。

  莒子庚舆事,是一场标准的国人干政。莒子爵庚舆,实施暴政,导致城内国人极端不满。于是驱逐了庚舆,另立了同宗的国君。

  司约向不知道适是不是另有所指,暗暗看了一眼适。

  但见适还在那保持着一副微笑的、仿佛光芒在笑容中绽放、仿佛这样的被人不解反而让他坚定了行义之心、事后满足样的表情。

  司约向见适是这般表情,再拜道:“我明白了墨者的意思,墨翟先生大才,是我所不能领悟的。我也会将这番话告知司城,也让他能知道墨者救世之心,也让宋人知道墨者救世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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