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父钺翎取代了他父亲皇父臧后,戴琮一开始是沉寂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势力不足以撼动皇父一族的地位。
等到几年前那场风波之后,戴琮敏锐地发觉了机会,将自己包装为“最亲近平民的贵族”。
因为齐墨战争之后,皇父钺翎已经不敢去当这个“最亲近平民的贵族”,因为这把火一旦烧起来,很可能把皇父钺翎自己都烧死。
这个位置空出来,自然会有人抢占。
对于戴琮而言,自己不搏一搏,永远不可能染指宋国的最高权力,皇父一族的势力太大,就算皇父一族不够强大了,还有乐氏、萧氏等一大堆的贵族。
失地涌入商丘的农夫、对于分封制不满的商人、苦于高额税赋的手工业者,都是他可以借用的力量。
就在君子院出台了对自耕农和工商业者加税的政令之前,戴琮第一次以平民的贵族朋友的身份开始活动。
他表示自己坚决反对对民众加税,为了抗议,自己反出了君子院,一时间舆论哗然,诸多平民视他为可以依靠的人。
这样的事在宋国的历史上不只是一次了,许多人借用平民的力量上台,但其实还是和大贵族在私底下秘密妥协。
比如当年的公子鲍,对于七十岁以上的人赠与酒肉、对于欠着高利贷的民众免除债务、对于士人阶层没有不赠送礼物的。
但当时不牵扯到土地制度和政治制度的变革,只需要做个好人就行,想要与他私通的小祖母更是尽心尽力帮他维系贵族的关系,最终又联合了其余的贵族干掉了诸多公族,从新分配了封地,赢取了民心。
如今时代不同了,平民的力量逐渐强大,旁边还有一个可以引为外援的泗上,戴琮便抓住了这个机会,以平民派自称,完全放弃了其余贵族的支持。
这是在豪赌。
赌的就是泗上墨家可以获胜,赌的就是他和贵族以及魏楚等国交易的筹码小、获得的利益少;而和泗上以及结好平民交易的筹码更大,获得的利益更多。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如今的主要收入来源于投资泗上那边的商会,每年的收益率极高。
自己的那点封地,要是维系之前的礼法制度以求军事力量,根本不足以染指宋国的最高权力,收入又不多,不如放弃。
于是他做出了比皇父钺翎更为激进的政策,将自己的封地授予民众,民众只需要支付二十年的赎买费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
除此之外,他还在民众面前鼓吹他若为询政院令尹的政策。
即收回贵族多占的土地,按照小块分给失地的民众;统一宋国的政令,撤销宋国的关卡;收回贵族的权力取消贵族的特权;取缔君子院和庶民院,而是只有一个询政院种种……
一则他的封地不多,二则他的收入不靠封地的关卡和专营费、三则他在君子院因为反对对工商业者和自耕农收税而被贵族反对。
所以他所鼓吹的这些东西,是他根本没有的东西。
他只是换了一下屁股,却可能染指宋国的最高权力,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使得本来已经混乱的宋国更加混乱。
除此之外,他还大肆鼓吹绝对君主制,认为现在的“询政院”都是贵族说的错,就算是庶民院也不过是一群有钱的投机商人和大的土地主说的算,唯一能够制约他们的就是绝对权力的君主。
他想要当民选的“宋公”,而且要让民选给他更大的权力。
很有一部分民众支持他。
因为自耕农、失地农民其实更为喜欢一个绝对权力的君主。
贵族、商人……其实都是农民的敌人,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依靠权力可以完全压制贵族和商人的有手腕的君主,而不是所谓的平等和选天子的自由。
当然,一方面这样喊着,把自己打扮为平民和失地者的代言人,另一边也和那些大商人勾勾搭搭,也曾半公开的表示应该土地绝对的私有制,将来将土地分给那些失地农民后剩余的那些,都可以公开拍卖价高者得。
反正他所给出的都不是自己的东西。
这就然他得到了涌入商丘的失地农民、一部分被投机商压迫的自耕农、一部分有钱想要购买土地经营的商人的支持。
在得到了内部一些人的支持后,戴琮又和墨家的人接触,俨然一副有“利天下之心”的君子的样子。
当时在泗上内部,适曾这样评价:戴琮就是个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却又清纯可人的营妓,可偏偏他打扮的模样是我们所喜欢的,我们不喜欢他,可我们却喜欢他的打扮,虽然我们喜欢的是打扮,但我们总得被人觉得我们喜欢他才能让人知道我们喜欢什么样的打扮。
当时墨家已经和皇父钺翎半公开的闹翻,将自己打扮成平民代言人的戴琮立刻就得到了墨家的支持。
至于戴琮的野心,那无所谓,泗上对于宋国暂时没兴趣,也没有精力再打一场中原大战。
反正天下安定了,宋国自然会安定;反过来宋国乱了,天下就要提早大乱。
他愿意当宋公就让他当;他愿意当绝对权力的宋国君主那就支持他;墨家需要的只是一个夹在魏楚之间亲近墨家的缓冲国。
其实整个宋国的贵族除了皇父一族都在给自己找野爹。
无非也就是萧、华、穆等氏族想要楚人当野爹;乐、牛、石等氏族想要找魏韩当野爹;齐国五年前被揍了一顿没资格当野爹;戴氏一族找的是泗上当野爹。
就剩下一个皇父钺翎,想要独立自主,依靠各国的矛盾在夹缝中生存、不惜把魏楚泗上等拉入战争以求削弱他们从而让宋国保持真正的独立。
这注定了皇父钺翎的悲剧,因为四周外部的势力太强大了,他想要维系殷商传人的骄傲的梦想,实在太难。
就在戴氏去了泗上之后,墨家立刻出面给予了戴氏足够的面子,也算是一种信号,逼皇父钺翎倒行逆施。
皇父钺翎要防备戴琮,防备墨家,就不得不想办法弄钱以武装自己的私兵,这就是泗上这边倒逼皇父一族的手段,更是激化矛盾的手段。
戴琮在平民中的威望日高,贵族们就越发仇视他,这一次宋国的乱局的爆发点就是戴琮被人行刺,虽然有人保护并未致死,这件事立刻在商丘引发了混乱。
大量的宋国国人要求严查凶手,各种传言满天飞。
有说这是皇父一族下的手,因为戴琮的威望足以担任询政院令尹,所以必须要先除之而后快。
有说这是其余贵族下的手,因为戴琮的号召中要收回贵族的权力,分掉贵族多余的封地。
也有人阴暗地猜测,可能是戴琮自导自演的,以此来引动底层对于那些守旧贵族的怨恨。
这些乱糟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而当初无相害的盟约是十年、十年到期后又续了十年,如今期限已到。
贵族们都明白之前的和平已经不可能,依靠外力维系的这种均衡只要外部的压力一撤,立刻就要爆发出来。
这些年皇父一族一直想要集权,其余贵族和皇父一族的矛盾已经很深。
而墨家忽然变得比之前更为激进、尤其是费国之变后,皇父钺翎觉得墨家野心昭然若揭,宋国也处在危险之中,他这时候想要再和那些贵族和解,已经相当困难。
因为他是贵族中势力最大的,也因为他之前一直在集权,几大贵族还在用着分封建制时代的思维方式去考虑问题,轻视了民心而过分看重封地封田上的农兵,导致之前根本没有威胁的戴琮脱颖而出。
现如今各方都已经没有了选择,除了内战,再无别的解决方式。
第二十三章 浴火重生(上)
宋国的命运由不得自己做主。
就像是那些晋楚争霸时候朝晋暮楚的小国一样。
就在楚王的使者进入泗上的时候,商丘城内,皇父钺翎正在借酒消愁。
乐师奏响了钟鼓之乐,皇父钺翎独自一人高声歌唱。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
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连唱数声,忍不住潸然泪下。
周围的门客和隶属也都听出了这一首颂歌之中皇父钺翎的悲愤。
“楚、魏、韩、泗上……什么分封建制、什么民为神主,并无二致,都想要吞掉宋地这片膏腴之土。”
唱过之后,皇父钺翎发出了最为透彻的感慨,痛斥政治制度的分别并不能让这些大国作出不同的选择。
门客隶属亦是长叹,明白皇父钺翎素有大志,或叫野心,一心想要作出一番大事,从而振兴宋国,复当年襄公之霸业。
可如今,贵族们多有二心,有想着投晋的,有想着投楚的,还有想着借用泗上力量的。
却偏偏就没有几个人站在玄鸟子孙的角度上去考虑将来,也没有几个人站在他所理解的“宋国”的国家角度去考虑将来。
一征税,民众就反对,可不征税怎么养兵?
在这大争之世,若不相忍为国,不是亡于楚魏,就是亡于泗上,那又有什么区别?
亡于楚魏,楚魏难道会去桑林社继续祭祀殷商的鼎?
亡于泗上,玄鸟贵族难道还能够掌握宋国的命运?
原本皇父钺翎是想要借助墨家的力量,可墨家在他眼中也不是什么好鸟,根本不是君子,而是野心勃勃之辈,每一次他想变革,墨家必然会从中阻挠。
带头来他以为墨家想要与他合作,却不想墨家只是利用他来背所有的矛盾,现在看来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成一个盟友。
宋国的这些矛盾和怨恨,皇父钺翎觉得很多与自己无关,很多是数百年积累下来的,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
可他却接替了父亲成为了询政院令尹,国政基本都由他出,身在其位,便要承受所有的怨恨和指责。
他想过解决,那就是集权,打压贵族,分掉贵族多余的土地给民众,从而扩大宋国的力量,使得宋国内部的种种裂痕得以暂时缓解,然后慢慢变革。
可是每一次想要解决的时候,鞔之适都会用各种各样的办法使得他的变革无法进行。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明白了。
下首的一个门客也道:“墨家当初定商丘之乱的时候,如今看来就没有安什么好心。”
“泗上讲求的是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由此造就了泗上政令统一,如有臂使。”
“可到了宋国,却非要弄出什么君子院、庶民院,本身宋地贵人就有干政传统、国人也多喜欢干政,弄出这两个东西,整日都在争吵。”
“若是宋国如朝鲜居于极北,四周并无强国,或是好事。可四周均是强国,墨家又岂能不知这样根本难以使得国强民富?”
“当初又立下无相害的盟约,当时大位未定,戴欢逃亡,墨家若真的有助宋之心,二十年前就可以与公合力集权。只怕二十年前,泗上这些人便不曾有好心。”
“墨翟何等英豪,怎么就收了鞔之适这样一个狡诈的弟子?”
“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
皇父钺翎心中不屑,心道墨翟自然英豪,可他若是无心让墨家走如今这样的路,当初又如何能让适在墨家内部的地位不断提升?
现如今说这些都已经没用,当初摆明了墨家那就是想要趁着宋国内乱的机会,让宋国更乱,从而在泗上立足。
当初要不是墨家拦着,皇父一族完全可以彻底将那些发动政变的贵族都干掉,扶植公子上位做傀儡,宋国如今也不会是如今这样政令不一看似一体实则四分五裂的局面。
现如今决定宋国命运的会盟和密谈,竟然绕开了宋国,魏韩楚泗上等国都是一丘之貉,绕开了宋国去讨论宋国的命运,什么非攻什么平等都是扯淡。
墨家当年说,天下诸国都该平等非攻,现在却绝口不提,反而大谈特谈“定于一”为天下大利,皇父钺翎不由感到一阵阵恶心。
他觉得每个人都在谋求自己的利益,却偏偏就没有几个人真正的公忠体国,想到自己宋国人的身份去考虑宋国的存亡与社稷。
都是一群小人,偌大宋国,竟无多少君子。
苦闷之下,另一门客道:“如今祸不在萧墙之外,而恐在萧墙之内。戴琮如今学当年公子鲍,在庶民之中颇有名声,号为贤人。”
“公如今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走戴琮的路,让戴琮无路可走!毕竟,公如今还是询政院令尹,大权在握,戴琮的主张您完全可以接受。”
“民众无知短视、重利而轻大义,不可以将他们视为君子。他们今日支持戴琮,也无非是因为戴琮能够给贱人利益,若是公如今给那些贱人利益,那些民众自然会支持您。”
这门客这样一说,众人眼前顿时一亮,只要皇父钺翎一改之前的态度,转而借用戴琮的道义和号召,那么民心自然会归于皇父一族。
无非也就是和贵族决裂,做平民的民选宋公,失去了自己的封地,得到的却是整个宋国。
然而皇父钺翎却无奈地摇头,反问道:“你们养猎犬,会养一头长的足够大足以咬伤主人的猎犬吗?”
“泗上现在不可能支持我,哪怕是我现在完全按照戴琮的那些说辞去做,彻底和贵族决裂,墨家也不会支持。”
“到时候,他们可就不是像现在夸赞戴琮那样说他有‘文公之心’,有‘利民之志’了。而是会说我是狼子野心,君权不可以不受控制,必须要有人制约云云……”
“你们真当墨家想要让宋国强盛民众得利?你们都错了,他们不过想要宋国依附于泗上。”
“戴琮能够得到泗上那么多夸赞,他真的有什么利民之心利民之志?鞔之适何等人物,他能够看不出来?”
“无非也就是戴氏一族更为弱小,若想成事,需得借助墨家之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