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楚王想要从封君手里抠钱,然而封君都明白这钱是用来干什么……那是在编练军队,一旦数目再增加一些,下一步就是要收权了,他们更不可能愿意把自己的钱换成将来射向自己的铅弹。
可以说,楚王的这一次变革,当真是“天怒人怨”,贵族们极为不满,整个郢都都处在动荡边缘。
这时候却又忽然让贵族们一直交好的王子良夫出巡,不得不让许多贵族浮想联翩。
临武君之前也接到了其余封君的书信,诸多封君都在暗地勾连,若把名单列出来,都是些有实权、有封地的县公。
熊良夫也是接受过王权教育的人,哪里会不知道和贵族们合作就是与虎谋皮?然而水已经被搅浑了,原本没有野心的他,也逐渐生出了本不该有的野心。
而且在他看来,这一次出巡,只怕是父亲已经放弃了他,把他丢出来作为诱饵以让贵族们不再过分反对,因为但凡还有一丝可能,总不好就此翻脸。
如果贵族们支持他,在郢都就可以和他交往,贵族不是官员,而是有自己封地、士兵的贵族,很多事君主根本没办法管。
熊良夫当然知道这些贵族们在利用他,可他又何尝不想利用这些贵族给父亲施压?
如果自己的兄长真的不能生育,自己又得到贵族的支持,熊良夫觉得父亲也会不得不考虑身后之事。
如今宋国又有大乱,墨家的学说遍行天下,分封建制还能当楚王,可要是被墨家那群人煽动起来民众造反,那就可能要被杀,这种情况下贵族们若是再施加一些压力,熊良夫相信父亲也有可能另做选择。
如果父亲真的是利用他来让贵族们暂时不要再乱跳,那他也正好和贵族们表明自己的态度。
自己的兄长当初也做了选择,他们两个必须有一个选择和父亲站在一起,因为如果兄长当初不站在父亲那边,他自然就会站。
而陈蔡平定、苍梧洞庭得手、新军日盛,作为太子的兄长率先表明了态度,他再表明就没有任何用了。
今日临武君遮遮掩掩地讲猎狗的故事,熊良夫立刻接申公巫臣叛逃事,也正是在告诉临武君自己的态度:我若为王,必喂饱你们。
第七章 合纵
君王永远喂不饱贵族,三家分晋和田氏代齐就是个明证。
熊良夫清楚。
临武君也清楚。
但现在都必须假装不清楚。
在熊良夫来临武之前,阳城君、平夜君、鄂君等一些实权贵族都已经有所表示,这些临武君也知道。
很多东西其实都已经放在了明面上,变法必要损害贵族的利益,贵族也已经再用各种理由反对了。
临武君对王子良夫的表态很是高兴,内部贵族们大抵都反对变革,就要看外部的环境了。
“我在临武,听闻宋国有乱。不知道王上和宫廷之臣对于宋国事,有什么看法?临武偏僻,许多事并不能够知晓。”
熊良夫来之前宋国的局面就已经很乱了,二十多年前墨家在宋国埋下的火药,如今已经燃烧起来,很难扑灭。
熊良夫道:“我来之前,魏人使者也曾去往郢都,与父王商议此事。泗上已经无上无下,宋国若是再有此变,天下必然大乱。”
“榆关大梁之怨,不过诸侯相争。宋国泗上之变,才是亡天下,这正是诸侯应该在意的地方。”
“父王也遣派使者前往泗上,希望再如四年前菏泽会盟一般,不动刀兵解决宋国事,也算是符合墨家利天下之义,使得墨家说不出什么理由。”
说是希望会盟解决,楚王是希望拉着墨家、魏国、韩国、齐国,一起瓜分了宋国。
瓜分也好过被墨家独占,本身宋国就是墨家起家的地方,靠着泗上又最近,受到墨家的影响也最深。
二十多年前的混乱,使得宋国许多地方各自为政,加强集权的可能性一直被墨家破坏,只是有强悍的武力压着,这才没有提早出现内战的情况。
宋国内部也是乱成一团。
有希望将“三姓共政”发扬下去,形成贵族共政的立宪虚君制度的,原本贵族的势力就足够强大,三姓共政之事更是早在墨家干涉宋国之前就出现的局面。
也有希望如同泗上那样改革,彻底革除君主制的一些市井市民和一部分农民。
还有希望土地均分的农家学派在那里吸引了许多失地农民的认同。
以及部分贵族希望能够加入更为强大的楚、魏等国,继续保持自己的封地,换个国君的。
林林总总,各种被压了二十多年的矛盾,已经有些压不住了。
对于楚王而言,最为有利的解决方式,自然是希望通过类似四年前菏泽会盟一样,把宋国给瓜分掉。
一则是楚王希望继续变革加强集权,不希望这时候卷入一场必然会引发新一轮中原大战的宋国事,宋国就是中原的火药桶,围绕着宋国开打,那绝不是两国之间的事,会把整个中原都引进来。
二则是如果能够通过和约瓜分宋国,楚王声望更高,也可以有足够的力量压制贵族,才有可能完成远未完成的变法。
当年郑国之乱的时候,楚国正忙着和魏国对抗,不久之后又丢了大梁榆关,王子定又反,使得郑国分裂的大部分好处都被魏韩所得。
魏韩既然做的郑国,那么宋国楚王这一次也想要分一杯羹,尤其是还牵扯到越发强大咄咄逼人的泗上墨家。
临武君听了熊良夫的话,摇头道:“此事……恐怕王上不能如愿。宋国险要,三晋、齐、泗上墨家、楚,谁都不能允许宋国倒向一边。”
“昔年晋楚相争,宋国倒向哪边,哪边便是霸主。南可直入陈蔡、北可进取卫濮、西可逼大梁洛邑。”
“如今墨家在宋国颇有势力,又岂能愿意让被人插手?墨家最希望的是宋国中立,使得各国都不能威胁沛邑、彭城,此事依我看,断断不能。”
他是希望楚国卷入宋国内乱的,尤其是希望楚王能够亲自带兵北上在宋国和墨家开战的。
一旦那样,泗上墨家的力量就会被吸引到宋国,楚王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继续集权,反而还必须要放松一下变革的进度以求贵族的支持。
如果真要是一纸合约瓜分了宋国,那对于楚国的贵族可是大大不妙。
虽然南海有墨家的势力,但是那里不过才刚开辟,实力不强,临武君觉得墨家也没有能力在短短四年之内从南海出兵北上攻打临武。
所以真要打起来,他这边就是做个样子守卫一下边关,楚王就只能更加放松对他的监管。
前面打着仗,他也可以大张旗鼓地购买更多的武器甲胄,扩充自己的势力。
只要打起来,墨家就要和楚国关系紧张。
胜负都无所谓。
败了,墨家实际上控制了宋国,在临武君看来这等于是彻底让魏楚等国达成盟约。而且若是战败,楚王的势力会损失不少,又需要贵族的支持,变革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胜了,最多也就瓜分掉宋国,墨家的实力强悍非是郑、宋这样的小国,不可能一战而灭,到时候墨家必然会和楚国关系紧张,又和魏国向来有仇,就算泗上墨家退缩,楚魏之间的新一轮对抗又要开启,到时候还是需要贵族的支持。
然而宋国这件事又不能不管。
除非楚国彻底不想当一个大国,除非楚国彻底放弃了中原,否则宋国就不能不管。
临武君心想,这时候宋国变乱,恐怕最为忧心的就是王上,偏偏在这个时候,再晚几年,许是他就真的可以完成变法,我等封君就再无抵抗王权的力量了。
熊良夫其实也同意临武君的看法,他也觉得希望如同四年前一样菏泽会盟的模式来消解战争这个想法根本不现实。
四年前一直喊非攻的墨家,都没提非攻的事,本来若是以墨家的实力,四年前若是维系非攻,制定以非攻和核心的天下法,中原大战真的可以避免,至少几十年内都不可能爆发。
可是会盟中,墨家绝口不提,反而定出了战争法,摆明了是墨家已经不再是那个几百人的组织,而是有了广袤土地和军力根本不想非攻而是要定天下于一了。
定天下于一,也没什么问题,几个大国的君主谁都有这样的想法。
哪怕墨家泗上的口号喊得是选天子、人人平等、兼爱同义这样吓人的口号,也不妨碍各国和泗上之间贸易、结盟、互相对抗。
谁当出头鸟谁挨打,恶邻环绕,都巴不得看着两败俱伤以求渔翁得利。
王子良夫又道:“此事我也曾和父王提过。”
“泗上墨家,狼子野心,贪而无厌,以利天下之名祸乱人心,使之人人求利而不遵礼法。这是不可以不防备的。”
“区区泗上,墨家已经可以兵抵临淄。若其得宋,更不可制。”
“魏侯既已遣使来,就该与魏人会盟。”
“秦人远在西边,泗上如何与他们并无关联,又不能打到他们,他们目光短浅,于是和墨家结盟,已达连横之势。”
“秦楚向来联姻,然而此时却不能继续再和墨、秦结盟下去,需得楚、魏、韩、齐、燕约为合纵。”
“在与墨家结盟,那就是与虎谋皮,墨家若得宋,岂不望陈蔡?况且利天下的解释权在墨家手中,你我都是他们嘴里的蠹虫,他们一旦强大,难道还会容忍我们的存在吗?”
“魏楚之仇,如今不是关键,正所谓兄弟阋墙外御其辱,魏楚都是诸侯,这时候应该放弃仇怨,一致对抗泗上。”
“只是……各家各怀心思,却也难。”
第八章 毒计
临武君嗯了一声,明白想要做到诸侯合力的合纵实在是太难了。
恶心就恶心在墨家占据的泗上这个位置上,当年墨家在泗上发展的时候,诸侯之间忙于分三晋、代田齐、魏楚争中原,谁都没有力量和心思去管泗上。
等到如今想要管,眼看着墨家已经做大,这就导致了齐、魏、楚、韩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合盟而战,就怕两败俱伤而“友军”渔翁得利。
楚魏之间积累了百余年的矛盾,使得双方很难互相信任。
齐国割让了莒地,又有过被打过一次的教训,对于合盟干涉宋国也是心有余悸。
韩国实在是没有心思琢磨宋国,郑国至今还没有完全吃下去,魏国也一直担心韩国做大,处处掣肘。
赵国估计会摇旗呐喊,未必会出力。秦国已经变法,南郑方向被墨家堵死,双方现在又是连横结盟,始终在盯着魏国的西河。
熊良夫和临武君都忍不住叹了口气,熊良夫道:“此事,非得能言善辩之士才有可能说服诸侯合纵。宋国一旦被墨家所得,天下乱矣。”
临武君沉声道:“其实此事的关键,还在于魏楚。只要魏楚能够放弃前嫌,达成合纵,诸如韩、齐、越等国必会加入。”
熊良夫仰天长叹道:“何其难也?”
临武君问道:“不是魏侯使者已至郢都了吗?”
熊良夫不屑地哼了一声,摇头道:“这使者却也是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意思。先是说泗上墨家必为天下大敌,宋国不可乱,尤其是万一宋国也没有了君主,天下那些心怀不轨、不守礼法之人就要蠢蠢欲动。”
临武君点头道:“这说的很对啊。”
熊良夫苦笑道:“说的很对,可是做起来却不对。”
“魏人说,秦人如今正强盛,吴起知兵,虎视西河。不能动全部兵力,所以此事需要我们楚人牵头。”
“我们出兵,魏人策应,再联合齐、韩国,一旦宋国内乱不可遏制,立刻出兵。”
“这分明是想让我们和泗上打的两败俱伤,他却等在后面。都知道泗上是天下诸侯之大敌,可是一起干涉宋国之后,楚人若是虚弱,魏人可能保证不趁机夺取榆关、直下陈蔡?”
“泗上固然是大敌,可是大争之世,诸侯皆有一天下之心,野心勃勃如春草,父王实在是信不过魏人。”
临武君又问道:“那互质如何?”
熊良夫闻言,立刻摇头。
“互质之事,再也休提。”
“父王说要么以公子罃为质、要么以公子缓为质。”
“魏使便说,要么以我为质,要么以我兄长为质。”
“公子罃公子缓自然不愿,我与兄长又岂甘愿为质?”
出去做人质,未必就没有继位的可能,但是肯定会有极大的影响,尤其是楚国现在正处在变革期间。
熊良夫肯定是不愿意去做人质的,楚王和魏侯之间也是互不信任,这种不信任不是一个人质就能解决的。
临武君和王子良夫都是希望楚国干涉宋国的,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放缓一下国内的变革,王权就不得不向贵族诸多妥协。
楚王毕竟年纪大了,没有几年可活了,只要熬到楚王一死,各种变革的法度都可以再复古回去。若是新楚王执意继续变革,那自然就可以趁着他继位不稳的时候先除掉他,拥护支持贵族的王子继位。
临武君苦叹道:“难道王上真的就是想要依靠会盟来解决宋国的事吗?”
熊良夫点头道:“若能会盟解决,这是最好的。父王希望将宋三分,亲魏的归魏来保护、亲楚的归楚来保护、至于那些有不臣之心的则归墨家来保护,并且希望在这一次会盟上促成‘国小而归于大、以少兵戈之灾’的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