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查看到最后几辆车的时候,司关有些疑惑地指着车上密封的严严实实的箱子,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可以打开看看吗?”
商队带头人笑道:“随意看。都是些工具,测量山川的。”
“四年前菏泽会盟,我们巨子不是说了吗?墨家以禹为圣,如今天下大乱,九州山川图却藏于洛邑难以现世。一则是为了将来转运贸易、二则也是为了防止再有水火之灾、三则也是为了使得山川得以治理。”
“当时会盟中,便请各诸侯同意墨家的测量队的人行于各国,不得阻挠,包括发生战争也不得驱赶。这都是讨要了盟书的,我们也随身携带了,正可查验。”
司关打开箱子,看到里面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工具,他也不认得太多,但却也知道墨家很多技巧非是他所能够知晓的,于是摆摆手道:“过去吧。”
正要离开的时候,司关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临武城内,王子良夫正在代王巡边,可能入城的时候还要查验一番。”
第二章 四年事
他是明白自己的地位官职是和墨家的贸易息息相关的,每年的边关税收为楚王提供了大笔的收入,也是楚国新军的一部分军费来源。
听到乐昌峡正修筑过半的消息,心中畅快,想到以后还要多打交到,便提醒了两句。
再一个也是因为临武君买的那批军火的事,里面的道道他不清楚,正常上报并无问题,但王子良夫代王巡边,临武君也在城中,这就最好有个提醒。
若是正常的交易,怎么都好说;若是暗地里的一些交易,那小心一些也是好的。
他虽不清楚楚国内部现在风云涌动,但大概也能感觉出来一些。
商队带头人急忙致谢,又按照清单上的货物数量缴纳了足额的关税,拿到了印花单,便叫车队快一点前进,争取明天早晨抵达临武。
车队最后面的几辆车上,学成毕业了一年的庶君子正在车上和几名“弟子”讲着一些测量的学问。
她年纪轻轻,又是女子,却被人叫做先生,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学成之后,便带着一些没有考入庠序、但水平也不差的那些人开始测量工作,这一次是要绘制一副九州图的,泗上花了大力气,出了很多人。
三年前那些当年缯国磨制水晶的工匠们的弟子,终于磨制出来了可以看到太岁星周围几颗月亮的千里镜,经过将近两年的观察和记录,利用太岁星卫星做计时器用来测经度从而绘制准确地图的学问已经有了足以实施的条件,于是才有了今日她带着弟子们来到了临武关。
此时讲了一阵,众人都累了的时候,一名女弟子不免想到了一个听来的花边消息,嘻嘻笑道:“先生,你听说没有,楚国的王子良夫,最喜欢男风,据说身边的妻子就是为了生下儿子的,枕边人都是些美少男。”
刚才听到临武司关说起王子良夫代王巡边,这女弟子脑子里全是那些两个美男在一起的画面。
庶君子笑道:“楚国贵族多好男风,又不是现在才有的事。怎么,你倒是喜欢这样的事?”
女弟子掩嘴笑道:“我不是喜欢这样的事,我是想咱们去了临武,倒是可以看到王子良夫身边的美少男,看看他们生的是不是真有那么好看。”
庶君子不屑道:“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生的好看却只能靠侍寝来获得主人的恩宠,这样的人纵然生的好看,我却也不愿意多瞧一眼。”
“倒是你们和我一样都是些女子,总归要多学些学问,将来自有用处。玉石纵然藏在石头内,那也是玉石。”
那些女弟子急忙称是,心中却想着,我生的又不难看,再说我找良人丈夫又不会去找给王公贵族做男宠的人,只是看看皮囊罢了。
她们哪里知道,庶君子这番话既是教育她们,也是在思念自己的小弟弟归田。
四年前她从赵地归来的时候,正赶上那场百家的大辩论,她小弟弟的命运也算是因为这场辩论而改变。
她自小学的都是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学说,而且如今测量的工作也是以那个学说为基础的,自然很关注那场争论。
当时支持盖天说的人,提出了一个完美的模型,称之为七衡六间。
说是之所有有春夏秋冬的变化,是因为太阳的运行轨道有七条,并且不断地挪动轨道,所以才会有春夏秋冬的变化。
而且太阳就像是灯烛一样,离得远了就看不到,所以通过日影一寸的说法能够算出来太阳的高度是多少,而太阳离得远就是天黑的缘故。
夏至的那一天,太阳在内衡上运转,因为内衡的半径很小,所以极北之地肃慎以北,完全可以出现一整天天都不黑的情况。
等到太阳在外衡运转的时候,那么极北之地自然就是永夜无日,因为太阳在外衡的距离太远所以看不到。
至于说日食月食,那是因为天空中有一个暗星,这颗暗星在空中运转,但是高度比太阳和月亮低,所以才会出现了日食和月食。
关于这个天地模型的争论,不只是学术争论,正是极为严重的政治争论。
天圆地方,天上地下,这样的模型下,等级制度也就是暗合于天地之道的,天尊而地卑,天子所以才可以统治九州。
然而如果大地是圆的,而圆是处处相等的,上下也不过是个相对的概念,所以天子的合法性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这样一个模型的诡异之处,就在于它能够解释春夏秋冬、解释白天黑夜,甚至解释日食月食……那颗导致日食月食的“暗星”的轨道,也是可以计算出来的,即便它根本不存在,但在这个模型中却是符合九数之学并且存在的,一如计算中的负数和虚数。
而且伴随着指南针的过早出现,这种盖天说也有了自己的修正:大地是个圆,不是个方的,所以即便可以自西向东绕一圈又回来,那也不能说明大地就是个球。
学说只要成为体系,那就可以弄出符合的计算规律,那颗造成日食月食的根本不存在的暗星都可以算出来。
当时也有过诸多的争论,泗上墨家也提出了许多的诘问,引发了一阵关于天地方圆的大讨论。
好在这个学说还没有完全完善,泗上这边抓住一点穷追猛打,最后得出了两个可以证明这种学说错误的验证。
一个是需要在外衡处,是否能够看到北斗星,盖天说的外衡就是南回归线。
另一个就是去往中衡、也就是春秋分那一天太阳在正头顶的那里去观察一下北方的星空,看看星星之间的距离是不是被缩小了……假使真的是盖天而成的话,那么星星的距离会随着向南肉眼观察逐渐被拉近。
这涉及到一个“等级尊卑”的问题,太阳为日,所以太阳的高度一定是高过星星的。
那场争论给庶君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当时适出面说了一番话,说这是好事。因为盖天说的模型可以自圆其说、至少现在可以自圆其说,而且不断修正,正需要大量的数学计算,不管那导致月食日食的暗星是否存在,九数和几何的进步都是可以预知的。
之后不久,泗上墨家开始挺进南海,复制了当年周剪商的战略:泰伯跑到了吴地,和西岐东西对进剪除商朝;泗上则是直奔南海,意图利用南北对进的方式,沿着珠江、湘江这条纵线完成对楚国的包围。
日渐成熟的沿岸航海技术之下,索卢参西行回来带来的一些传闻也让许多人心动。
索卢参在波斯听说过一座名为巴克特拉的城市,这座城市距离中原算是波斯最近的城邑了,而那里的人和南方的印度有所交流;墨家在蜀国的活动,也得到了一些消息,在那边边远的国度也听闻了西方有一富庶之国的传闻。
工商业的发展带来的是对财富的渴望,南海地区的土改也是为了扩大市场,但是从零开始的提升实在太慢,那些富庶之地的传闻促使着许多人希望能够直接和已经发展起来的地方做生意,从而获取黄金白银和铜。
就像是对待南海缚娄一样,生产力被奴隶制束缚,根本卖不出去多少东西,土改之后才可以扩大市场,继续促使工商业繁荣。
如今西行之路的贸易都被秦国抓在手里,向西不能不走秦国,和野蛮人没生意可做,只有和已经发展起来的富庶地区才有可能把东西卖出去。
加上那次关于盖天还是地球的辩论,促使了一年半之前的一场从阳禺沿着海岸线向西的航行。
一则是为了训练一下航海技术,这东西本来就是靠人命堆出来的。
二则是泗上墨家推动的强制命令,集权之下,只要想做,没有做不成的事,而此时的巨子又恰好知道那一定存在一个富庶的可以把低端的璆琳珠子、棉布、铁器用超额价格卖出去的地方。
三则是为了有一个可以贸易的对象,富庶的发展起来的地区和穷辟地区的贸易额完全不同。但泗上的工商业发展又很畸形,又很多这个时代存在但是价格极高的东西,按照估计一个破玻璃珠子若是第一次去富庶地区贸易总能换回等量的黄金。
而在一些偏远地区,就算想换黄金、铜也换不到,只能换些兽皮,想要开拓市场还得由泗上主导进行土改发展生产之后才行,未免太慢。
最后也算是为了验证盖天说是错误的、在身毒这样的地方看星星,间距还是一样的。
这些年泗上的习流舟师纵然有所发展,那也不是直接可以远洋航行的,从朝鲜最南端去日本尚且还有可能,但再远的话都需要极多的经验积累。
靠着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相信验证天志是一种献身的狂热,以及对于财富贸易的渴求,一列有六艘帆船的近海沿海岸线西行的船队就此离开。
所能依靠的,只有刚刚发展出来的天文学,总归在能看到北极星的地方,依靠指南针不至于出错。
庶君子最小的弟弟归田,那时候正刚从习流军校学成,因为优异的表现和主动请愿的冲动,成为了一年半之前向西航行寻找印度的船队一员。
船上携带的货物除了丝绸,就是各种璆琳珠子,每艘船不过才能装三四十人,其中半数都是刚刚长大成年刚结束学堂生涯的年轻人。
庶君子觉得,那些人常年被海风吹、太阳晒,有些人需要常年观察太阳的高度和角度可能会被太阳晃瞎了眼睛,自然不会生的好看。但偏偏她觉得那些人很好,那都是一些和她一样渴望成就一些“利天下”的事的人。
就像是这一次来楚国测绘地图一样,庶君子觉得,这就是泗上常说的利自己与利天下的统一,自己喜欢这个行业喜欢自己的劳作,而这种劳作又恰恰是可以使得天下大利的,她觉得自己也算是已经做到了“大同”之中说的“均分其职、各事其喜”。
第三章 异同
商队一过了临武关,便逐渐看到了村社。
商队并不在村社停留,也不再村社零售,而是会选择在城邑中心大量售卖给本地的商人,再由楚国本地的商人转卖。
作为湘江的上游和珠江的上游,南岭地区重要的分水岭,商队需要在临武将货物运送到湘江上游的河道,再从那里沿着河道输送到最远的洞庭地区,船队也有免税节。
途经村社的时候,也有不少本地的居民在道路上驻足观看。
这里的人真正的楚人不多,多数还是原本苍梧等地的夷民。
临武算是一个典型的楚国边疆城邑,虽然临武邑创建的时间到现在不过十几年时间,是座新城,但论及统治方式却很古旧。
楚王编练了新军之后的变法,是一方面收拢中央权力;一方面又相仿西周分封将许多封君赶到边疆地区。
一些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的封邑,楚王也不能轻动,只能采用折衷的方式。
一方面认可那些大家族封邑的世袭权力,一方面又在封地的基础上建县,妄图将中央的手伸到那些大贵族的封邑之内。
而一些软柿子,在变革初期就直接赶到了边疆地区,在边疆地区不可能实行有效的直辖统治,只好放权,使得他们在边疆地区拥有治权、法权、税权、开战权等等权力,也算是国中之国。
因为贵族势力的强大,楚王的集权变法很是妥协,形成了三级机构。
中央直辖区实行军功爵奖励通侯、执圭、柱国等明显的非世袭的军事贵族新人;大贵族家族县公封君类似汉代的封国不断往里面掺沙子;边疆区类似于西周初年的封国管不到也不管任你们折腾。
临武是十几年前墨家的人出仕帮着楚国编练新军变法之后才屯兵的地区,凭借楚国的军事和文化的双重优势,对边疆区苍梧洞庭之地的还在用石头木头和青铜的夷民是碾压般的优势。
临武君也是楚国的新封君,原本的封地在江汉平原,而且原本也不是封君,但是还有食邑。
在攻占苍梧等地的过程中临武君立下功勋,得以成为封君,收回了原本的食邑,将临武封给了他。
用烂地换取中央直辖区的好地,既可以加强中央集权,又可以拓展边疆,楚王变革的算盘打得不错,总体来说还是尚贤那一套,所谓“有功则赏、三代无功收其爵”。
然而在变革初期,只能先做“有功则赏”,不可以做“无功收爵”,他要是敢这么做,屈、景、昭三族会立刻叛乱清君侧,即便做的已经足够妥协,仍旧出现了屈宜咎叛逃三晋这样的大事。
临武君是楚国庄氏,名启,王族的远支,芈姓。得氏源于楚庄王,谥号为旁支旁系的姓氏也属正常。
临武君庄启来到临武的时候,一同迁徙来的还有三千户楚人,构成了临武城内的主体。
依靠神权祭祀作为基层组织的基本结构,城内五十户为一里,每里都有自己的土地神庙,所谓祭社。
在楚国富庶地区,里的管辖范围更大,所以各个里祭祀的祭品也各不相同。
大里用牛、中里用彘、小里能用猪就用猪,用不起就不用。
而在城内又有大型的“稷”坛,这是五谷之神,由各个里来进行一同献上贡品再由贵族主持祭祀。
五十户为一里,仍旧是按照原本的组织结构,形成类似于村社的制度,要先耕种公田,然后才能耕种自己的私田。
战时需要从军,也需要为封君履行封建义务,包括打猎、筑城、修缮等等。
城外,则依旧采用夏君夷民的统治方式,继续维系原本落后的氏族公社,但是收买原本村社的头领人物,给予他们经济特权、允许他们多占村社土地,以此维系在当地的统治。
临武君的主要统治力量在于城内,城外的话他的命令达不到最基层,但是可以通过被收买的村社头领进行税收、征兵、服劳役等活动。
在一些更为边远的地区,甚至还有当地的统治者直接“率众而投”直接被封为封君的情况。
临武城也算是一个标准的古典殖民城市,和西周分封天下时候的态势差不多,长久来看这是同化的最好办法,只是可能需要的时间太长。
被封在临武不过十年,伴随着铁器、牛耕、火药等技术的传入,十年时间土地兼并的情况已经相当严重。
这种土地兼并在铜器时代的速度是微乎其微的,但随着铁器牛耕等的推广,兼并速度大幅提升。
因为作为贵族,需要的不是劳役地租、可以控制的服兵役的人口,而不是本地的富庶。
所以对于农夫的束缚不可能放松,荒地有的是,可任他们逃亡,民众倒是活下去了,然而贵族的力量却被削弱了,作为贵族这是不可容忍的情况。
要把农夫维持在一个“买不起更多生产工具、没钱没工具逃亡、没有余粮逃亡”的情况,是最为完美的贵族统治。
然而伴随着过早出现的制式铁器农具和牛耕技术,临武君既是贵族,却又有了另一重身份。
他有钱,有封地的收入,有对封地土地的所有权,也有泗上源源不断送来的各种货物。
于是他利用贵族的权力征用民众开垦荒地,购买铁器耕牛、深入边远山区掠夺人口,不断扩大着自己的土地,再把土地或是经营或是租种亦或是分封自己的下属,不断膨胀着自己的势力。
开地、开矿、淘金、垄断封地的盐业收入、购买武器,形成了一种和墨家控制的南海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式。
南海地区墨家是作为“政权”存在的,一旦平定了北方的局势,通过移民迁民,采用泗上那种村社联合直辖统治、借贷给耕牛铁器、消灭当地文化阶层贵族的发展方式,将民众看作是国民的一部分,依靠着庞大的官僚体系和干部人数,很快完成了南海地区的土改、整合和政权建设。将南海建为原材料生产地的同时,也是作为一个庞大的市场存在的,民众没有余粮余财,工商业就缺乏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