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0节

  适知道以此时自己的身份,说这样的话并不合适。但因为他所杜撰的赛先生与唐汉,可以借两人之口来说。

  墨子像是给适提前盖棺论定一般,说了之前的那番夸赞。

  适便反过来借杜撰的唐汉之名,也为墨子做了一番仿佛盖棺论定般的总结。

  有些玄奇,也有些神秘。

  他知道,如果不趁着今天的机会把话挑明,那么今后做事就太难了。

  所以他说完这些,又道:“先生。豹子和老虎长得并不一样。一头驴披着虎皮,还有一头真正的豹子,那么到底谁更像老虎?只看重皮毛的人会说驴像、而看重本源的人会说豹子像。那么先生到底是希望后世的墨者如披虎皮之驴?还是如豹子呢?此弟子之一疑。”

  “先生如虎,然而众弟子有虎牙者、有虎爪者、有虎皮者、有虎啸者,却没有一人可与先生并列。日后,牙、爪、皮、啸,谁为虎?四者相合,方为虎;亦或此四者皆为虎?此弟子之二疑。”

  适说完这两个疑惑,场地间鸦雀无声,都在思索适的这番话。

  包括仿佛被墨者遗忘的胜绰等人,也在思考这些话。

  墨子没有直接回答适的疑惑,也没有直接解释这两件事,而是指着胜绰等人道:“这里的事,是墨者的事。你们已经不再是墨者了,也不要再听。墨者,送他们离开!”

  公造冶起身,迈步向前。

  胜绰等人虽然已经把话说绝,可终究心存感情。

  眼看着这些熟悉的墨者又要相互讨论,自己却不能参加,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胜绰匍匐于地,沉声道:“胜绰辞别先生!先生之恩,必不敢忘。先生不求结环,弟子却不能不报先生之恩。”

  “虽已非墨者,日后先生若有驱使,必为犬马。行义太苦,弟子难再坚持。但请先生相信,胜绰也曾有行义之心,非是那种心机阴狠之辈。”

  “先生既誉适,他也已留此存证,弟子便祝他以此始、以此终!弟子之剑不如公造冶,若将来一日适背大义,弟子亦必罚之!”

  说完长啸一声,不等公造冶来驱赶自己,便与那十余人一同朝着墨子拜了三拜,起身而行。

  他抽出铜剑,用粗糙的手指抽打着铜剑发出叮咚的节奏,边走边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十余人步行几十步后,停住歌号,同时回身道:“先生百岁!愿先生之义大行天下!叛大义之弟子,辞别先生!”

  最后一声悲吟,淹没于污土之墙间,再无声息。

  PS:

  《庄子、杂篇、天下》,对墨子极为尊崇,也有批判。到庄子后学的时候,墨者已经沦为比苦的神秘团体,再没有孟胜之前的精气神。墨子学禹,是有禹的本事。后世墨者,没有那样的本事,便只好学最容易学的自苦。悲夫!

  另,此时没有儒家八分之说,但儒家八分中除了此时后世的孟、荀两派,基本都已出现,剩下一个要到稷下学宫出现后融合五德天命之说,在这里用子夏补充。按荀子八分,是没有子夏之儒的,但墨家和子夏之儒打交道很多,互称猪狗禽兽也是从子夏弟子那里开始的,所以墨者熟悉的儒生中必然有子夏之儒。(正是子夏的弟子和墨子发生了冲突,导致墨子骂儒生如猪狗,反过来也是子夏弟子先骂的墨者禽兽不如)但现在,儒家势微,杨朱与墨家才是今后三十年的主流。所以,孟子说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禽滑厘做巨子的时代,是墨者最兴盛的时候,也是与杨朱等自由主义者影响力平分秋色的时候。一个要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另一个要社会契约论加天赋平等之权,两个都在与时代作死,所以一个作的连学说都没完整流传下来,另一个作的后世连影子都没了融入了《道藏》之中,还要感谢墨家三分后混稷下学宫的那派。

第六十四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六)

  拜别了墨子和曾经朋友的胜绰等人,看着商丘城中走过的一辆拉着小磨盘的牛车,想着之前适的中伤,苦笑数声。

  “将往何处?”

  这是这些跟随着胜绰离开的墨者的问题。

  “回齐国吗?”

  胜绰名起于齐国,如今项子牛作乱,按说是应该回去的。

  可胜绰却摇头道:“前几日先生与适等人谈及天下之势,你们难道没有听到吗?适学于赛先生与唐汉,此二人名虽不显,但品评天下便是先生都佩服的。如今三晋邀盟,齐必大败,我们又何必回去?”

  胜绰看着一众第一次离开组织有些不知所措的伙伴,鼓气道:“天苍可飞高鸟、水阔能游鲲鱼!先生之恩,我们记在心中即可。如今既不再行义,天下之大,我们哪里去不得?”

  “一身的本事,虽不如禽滑厘等人,可难道比起那些庸碌贵族还不如吗?天下纷争,正是我等立功业之时!钟鸣鼎食、烈火烹油,方对得起你我所学!”

  给这些人鼓舞之后,胜绰又道:“先不必急,我观先生有整顿墨者之意。不日之内,定还有背叛之人。待聚齐后,再走不迟。”

  他这样一说,那些跟随他的墨者心头也涌起了志气。

  虽已叛墨,可毕竟近墨者黑,这些年的耳濡目染,让胜绰的那番话说到自己心坎中。

  本领……或不如墨者的那些顶尖之人,可自己也都不是无能之辈!

  有会辩术的,有参加过守城战的,有勇武强盛的,也有跟随墨子见过诸国形势的。

  心中有沟壑,身上有本事,自有一番不甘之气,亦有几分看不起那些庸碌贵族之心。

  胜绰又道:“不过你我既已叛墨,日后不得再以墨者自居,否则后患无穷。”

  这一点众人都同意,离开墨家可以,但继续要做的事打着墨家的旗号就会有无尽追杀。若是行义,又何必离开?

  胜绰知道单单给这些人鼓劲是不够的,于是说道:“先生不信天命,我却有几分信。前日听适与先生以及一众朋友相谈,我更是感觉到天命之玄。适此人虽阴狠,但却不能不承认他的本领。不能因为他辱我等,便觉得他说的全都不对,以至他东而我西。”

  跟着他的这些叛墨刚被鼓气,又听胜绰这样一说,显然是已有目的,之前的茫然也逐渐消失,纷纷问道:“天命如何?我们要去哪?”

  “天命?便在昔日晋文公借秦穆公之力复国称霸之事!也正是我所说的君以此始、必以此终!过几日,我们便前往廪丘!”

  众人似乎没有理解。

  廪丘是此次齐国内乱公孙会自立之地。

  秦晋却在西北,根本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更遑论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胜绰知道自己不是墨子,做不到适说的那样坐在车左不需讲明目的,御手便能言听身随,此时必须讲清楚将来的目的,这些人方能归心。

  他道:“廪丘势弱,三晋虽强,但要出兵尚需时日。公孙会必担心廪丘难守。三晋出师之名已有,公孙会之死活已不重要。我等俱学先生的守城之术,如今天下,哪里最能显我等本事?”

  “你我虽已叛墨,但若守城,公孙会还不立刻来见我等?守住廪丘,三晋兵至,齐必败!”

  “齐若败,我等之名已显,三晋公子焉能不用?”

  他既说着,又想到了前几日听到的那些品评天下人物的话,高声道:“三晋之中,据那适说,赛先生与唐汉最看重魏,说其将来必承晋之霸!内有李悝,此人尽地利、平粟价、选贤才。外有吴起知兵,那唐汉不是评价说此人用兵,无敌于天下,食人炊骨,士无返心!”

  众人以为这就是要接廪丘之事,入魏,却不想胜绰又道:“然,魏多才,我等知兵不如吴起、治国难比李悝,又非公族,所以魏亦不能长久。今后要做什么,便是我说的此始此终之命!”

  “十年前,秦悼子夺位,放公子连于西河。秦公子连如今正在魏。昔年重耳逃亡秦国,借穆公之力复国,终成霸业。”

  “今已二百年,正是始终之时。如今秦公子连在魏,来日难道晋人不会学秦穆公之事助公子连得位吗?”

  “秦地荒凉,又近夷狄。三晋势大,齐郑皆膏腴之土。三晋难道会舍弃这些膏腴之土去攻打荒凉之秦吗?”

  “既有西河,魏定会再结秦晋之好,扶公子连入秦,以绝西患。吴起等人便可不在西河,转而争夺齐郑宋等膏腴之地。若无秦患,吴起领兵攻齐郑,谁人能敌?”

  “我等廪丘名起、不归韩赵,随魏回安邑,再投秦公子连!”

  “公子连此时如落水之狗,一如晋文当年逃亡之时。适前几日与人说,要雪中送炭,你我便是公子连雪中之炭!”

  “公子连如今,必忧专诸事。我等剑术虽不如公造冶,但除非世上那几人出手,否则难有匹敌,岂不重用?”

  “公子连若复位,我等虽叛墨,但什伍之法、弩箭之艺、辩术纵横、守城之能……岂不正可以显示手段?”

  “将来若其事成,我等皆是狐偃、赵衰、颠颉、魏犨之辈!”

  “大丈夫处事,当求富贵高权。各国之中,公族势大,唯有公子连逃亡,又有秦晋始终之命,正是我等的机会!”

  “既然叛墨,难道只为了曾经的微薄俸禄吗?难道不要做更大的一番事,来告诉先生若不行义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吗?”

  他这番半是靠自己的说知之术推演、半是前几日听适和墨子以及一些人讨论天下得出的结论,让跟随他的那些人全都兴奋起来。

  此时信息不通畅,但有所谓“赛先生”与“唐汉”两人,这等天下大势竟然分析的头头是道,又配上天命轮回之说,更让这些叛墨之人相信,更让墨子对这两个虚构的人物充满了好奇,只恨缘悭一面。

  跟随胜绰一同离开的这些人,听到狐偃、赵衰、魏犨等人的名字,心中早已不能自已。

  这几人当年跟随晋文公出逃,最难的时候去乞讨,甚至还被村民扔过土坷垃,可一旦晋文公复位,这些人的地位又是如何?

  况且,这些人与如今晋将三分又关系密切,就算没有学三晋之心,可如果生前能成为秦公子连的狐偃、赵衰,那也足以名垂千古、钟鸣鼎食。

  的确,这件事的谋划,听起来需要十余年。

  可用十余年,来博一个让人只能艳羡的前程,又算什么呢?

  胜绰已经说得很仔细,再一想每一步都近乎完美:现在廪丘立名、返回魏之安邑。公子连现在担心专诸刺僚事,所以需要一批剑手护卫,正可以重用;一旦公子连复位,自己在墨家所学的什伍守城弩箭之法,也能有一展风采之时。

  这是一条和适截然不同的路,但也是一条可以走通的路,而且是一条杀伐果断的主角之路。

  唯二不同的就是适不想当忠犬,适也没有胜绰的名声和戈术。所以这条路胜绰可以走,适无法走,也不想走。

  胜绰此时野心勃勃,那些适借别人之名谈起的天下大势,也让他有了支撑勃勃野心的视野。

  或许魏扶公子连入秦只是一个可能,但想要博一个未来,又不是大宗公子显贵之家,除了这条路胜绰也想不出更好的路。

  赌,并不是全然的坏事,毕竟能赌意味着还有希望。

  最坏的事,是没有希望的绝望。胜绰不绝望,也相信自己会走出一条让墨者羡慕的路,一条与墨者截然不同的路。

  既然定下来这样的心思,也确定墨子可能会肃清墨者中的不坚定者,那么胜绰便先留在了商丘,等待那些被清除的墨者一同行动。

  一众人等到晚上,仍旧没有见到一个墨者,似乎那些墨者还在讨论,并没有人离开。

  第二天是这样,只不过那个叫芦花的女子出来,去了适的兄嫂家,叫人帮着送去了许多的粟米。

  第三天照旧、第四天如前、第五天依然、第六天仍是……

  胜绰心中越发奇怪,到底是要谈什么事,竟然能整整谈了这么多天,仍旧没有结果?

  直到第七天中午的时候,从墨者聚会的地方终于又走出了十余名墨者,一个个脸上露出羞愧之色,亦或是有几分怨怒之情。

  胜绰迎上去,笑问道:“你们也不再是墨者了?”

  那几人怒声道:“这样的墨者,不做也罢!先生到底在想什么?”

  胜绰心中一动,问道:“适的那两个问题,解决了?”

  这几人提到这里,气便不打一处来,怒道:“解决了第二个,第一个要解决,但先生却又颁布了几条墨者禁令:没有巨子允许不得私自出仕、如非国律强征不得参加不义之战、出仕后但凡巨子有令不允便不得继续为政、巨子令与国君令冲突时以巨子令为准……还有很多,我们实在是难以接受,便离开了。第一件事,先生说我们这些不坚定的人也不能够听,便允许我们离开,不再是墨者。”

  “先生还说,三百条好鱼与三十条臭鱼熬出的鱼汤,不如一百条鲜鱼的鱼汤味美。”

  胜绰哼了一声,又哀叹一声,问道:“第二个问题,怎么解决的?”

  “选出了巨子之下七悟害!”

  胜绰一怔,奇道:“七悟害?这是个什么称呼?什么意思?”

  “《柏舟》曾言:静言思之,悟辟有摽。悟,幡然醒悟、给人提醒、监督对错。”

  “害,先生曾言:害:得是而恶,则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墨者交相利,害利相悖,乃墨者最厌恶之事。”

  “悟害之意,给巨子提醒害处,给墨者醒悟害处,为了大利天下。”

  这巨子之下七悟害的名字虽然古怪,却正有古意。

  又合《诗经》与墨子定义之经,取其原意,这人稍微一说,胜绰便明白过来其中的味道。

  那人又道:“所有墨者编为什伍,一伍一言,选推出七人最有才能、最能理解先生大义、最受众人敬重者。七悟害三年一换,三年之内不再选。若先生不在,以七悟害众议为巨子令。”

  胜绰又问:“那巨子呢?”

  “巨子必从七悟害中选。由前任巨子提名,除非所有墨者半数均不同意,否则便是巨子指派。若半数墨者均不同意,则从七悟害中选出一人为巨子。”

  “凡有大事,又非三年一选之时,巨子与七悟害共商。巨子一人当二,共九诀。五同便可行,五否必不可行。巨子只要有三人支持便是巨子一言不可更改。况且,如今谁又会反对先生呢?”

  “先生是在为身后事准备。”

  胜绰心说这事倒是古怪,但也有好处,那便是想成为巨子,必须要做到上下同义,谁能解释义,谁便是巨子;反过来这样下面的义又必然与巨子的义相同。

  什伍之法,他以为是以前墨者守城的什伍之法,也没有在意,却很在意一件事,连忙问道:“此次七悟害,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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