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96节

第三百一十四章 告子辩性(一)

  那一天,是告子的大日子。

  早晨天没亮,告子就醒了。

  在沛邑烈属小学堂当教师先生的年轻妻子对于被子被他抢走的事实很不满,睡梦中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

  告子穿好衣裳,从旁边的桌台抽屉中摸出自己的“墨者证”,看着上面编号为九零四的数字,感慨莫名。

  当年造纸术发明出来后不久,墨家就开始为正式的墨者置办证件,按照加入的时间编号。

  最早的一批没有年份,只有编号,那一批人在内部被称作老墨者,再之后的就需要加上年份编号,以此免得数字太大。

  九零四是说告子是从墨子开始创立墨家开始、包括那些在制证之前已经死在利天下大业中的牺牲者、总共第九百零四个加入墨家的。

  单就数字来看,告子的排名比适要靠前,适当初制证的时候是第一千一百三十七个。

  其实当时制证的时候,前一千个人里面已经去世或是牺牲了半数了,告子实在算是老资历。

  到如今,所谓的“老墨者”已经没剩多少了,告子这才终于爬进了墨家的中央的委员一职,而和他并列的,还有很多墨者证上面的编号带着年份的年轻人。

  人都是会变的。

  最一开始,告子很清楚自己加入墨家的缘故。

  因为墨子的名声,墨家在各处出仕,和各国君主之间的关系,都使得这成为告子最容易出仕的路。

  那时候出仕,没有人的举荐是不可能的。墨家当时可以利用各方面的关系,举荐人出仕,甚至可以成为小国如卫国的上卿。

  只不过当时就算出仕,获取的俸禄也需要缴纳大多数给组织,耕柱子在楚国为官的时候,除了留下基本的开销,将黄金都捎回了组织,这是商丘改组之前就有的组织纪律,也是墨家这个学术团体得以维持的重要资金来源——要不然墨子就得带着弟子们干活,修车、做轱辘来卖钱为生。

  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告子想起来那段日子,不由叹息。

  他自己清楚,自己根本不在乎那些俸禄,自己是想施展自己的抱负,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那是一种超脱了为了俸禄的更高层次的追求,令人心醉的权力。

  那时候他风华正茂,言语间也常说自己想要出仕,自己的同学、现在叫同志们,整天嘲讽他,给墨子打小报告,说告子没有利天下之心,这人整个一投机分子,加入墨家就是为了出仕,哪有什么利天下之心,开除他得了。

  当时告子还是个刺头,动不动就说子墨子的话有些就没有道理,有些根本就不仁义。同学们又去打小报告,墨子说告子这人吧,能够说我的话不仁义,那么本性不坏,只是认识上有些错误,还是可以教育的嘛。

  教育了一番后,告子当时觉得,想出仕,那就得做一个看起来像是有志于天下芬的人……然而当时年轻,这种做法的改变仍旧有些过于形式主义。

  告子倒是觉得自己可以了,于是又主动跑去见墨子,说先生你看我有才能,现在也有志于天下芬,你赶紧举荐我出仕呗?你看咱们在楚国、卫国、越国、齐国、宋国那都有关系,我能不能出仕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墨子就说你这人吧,自身的矛盾还没有解决,怎么能够解决天下的矛盾呢?你继续学习吧,等我认为你可以出仕的时候,会让你去的。

  这件事之后不久,适从商丘加入了墨家,随后经历了胜绰叛逃这件事,适在商丘改组大会上痛斥胜绰是“把诸多为利天下而牺牲的墨者的尸骨当做向上爬的阶梯”。

  告子当时一则是真的很尊重墨子、二则适的话过于诛心、三则他觉得胜绰的想法太遥远鬼知道公子连能不能回国?

  于是继续留在了墨家,之后又和适产生了一点分歧,然而当时适靠着“可爱”、“博学”、“意志坚定”……以及最重要的,极大地改进了墨家的财政状况和墨者的平均生活水平,使之迅速或许了许多人的好感,加上墨子书秘的特殊地位,使得告子决定不去招惹他。

  泗上草创,告子更是看到了一丝犹豫朦胧的希望,出仕何必非去找诸侯?我们自己武装割据不也一样?

  当时告子也没想太多,论及才能他是有的,但是在贤才众多的墨家并不是过于突出;论及资历,和第一批墨家的核心层人物以及因为书秘的特殊身份进入核心圈的适都比不了,也算是心平气和。

  等到墨子去世之前,二大的时候,孟胜、胡非子等一大堆原本在外独掌一方的人回到了泗上,这些人论及能力威望功劳都高于告子,加上那时候草创之初需要更多的军事力量,告子不擅长,也还算是心平气和。

  再等到禽滑厘重病之前的三大的时候,泗上转入快节奏的发展,从非攻转入富国,大量适教出来的学生涌入干部圈。

  那时候,适在里面整天喊着“尚贤”,不分老幼贵贱、有才即上,大量提拔了很多年轻干部,而且当时适作为副巨子,主管人事安排,年轻干部又多是看他的书成长起来的,告子再一看……也算是死了近决策圈的心了。

  果然,这一次禽子重病之后,他如愿以偿地被选为了一名委员,然而距离候补悟害还有极大的距离,排名也不是很靠前。

  早在三大的时候,告子就已经明白了自己不可能染指最高权力决策圈,反倒是因祸得福,静下心来认真读书,这倒是让他逐渐成为了一个扎实的理论派。

  内部的叛逃惩处办法;外部的环境和他学的东西格格不入;泗上蒸蒸日上的发展,都让告子从未涌出过叛逃之心。

  在墨家内部,告子也是名声不显。

  论军事,他不如那些百战余生的老墨者、也不如适的嫡系青年学院派;论财政经济,基本上都是适的嫡系在管,他也确实插不上手也没能力;论理论……这又是个问题。

  前期他是一门心思想出仕,对于理论学习和辩术都是好读书不求甚解,和外部辩论的事一开始是适主持和杨朱列子等人论战,新理论体系有适这一派的人,旧体系他又比不过辩五十四这样的老墨者。

  等到三大之前他终于看明白局势,杀下心来读书,研究理论,这才算是熬出了头,毕竟他是有天赋的,也算是在原本诸夏的数千年历史中留名的人物……虽然都是做配角和背景板,但也是能发牢骚说墨子不仁义、和孟子对怼辩人性的一号人物。

  读了这么久的书之后,是真的相信了适那一套修正了墨子的理论体系,算是从投机分子变为了投机是初衷但有了信仰和理想的人。

  严酷的斗争环境下,告子可能会叛变,但泗上的局面一点不严酷,反而处在一种碾压四周的一片大好之下,告子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希望墨家不断胜利的。

  虽然告子明白自己这辈子进入墨家的决策圈已然无望,可仍旧想要做出一些大事,能够青史留名,能够让天下知晓墨家还有告子这么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人物……而不只是那个被同学打小报告、被人嘲笑不仁义的告子。

  今日和儒生的辩论,就是他期待已久的机会。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因为三大之前对于向上爬的无望,告子看书极多,融会贯通,他已经有了实力。

  为了今日的辩论,告子研究过儒生的许多学说,各个派别之间的分歧他搞的比适要清楚的多,因为适脑子里根本就没装多少旧的东西,而他则是真正旧时代下成长起来的人。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告子觉得,当真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自己蹉跎了二十年,终于可以一展心中所学,又如何能够不兴奋?

  儒家现在仍旧是显学,和杨朱、墨家三足鼎立,告子想要趁此机会,将那些儒生用自己的唇舌之剑杀个片甲不留,今后天下,游士之间,谁人不知道他告子?

  泗上那些主管财政的、工商的、军事的、科研的,他们在泗上体系内有偌大名声、有极高的排名,可是放眼天下,谁人又认得他们?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告子觉得自己在墨家失去了一些东西,可在天下却又可以得到许多。

  如今机会就摆在自己的面前,真正是野心勃勃、雄心万丈。

  刷牙洗脸,穿衣吃饭,告子神采奕奕。

  出了门,马车已经在等他,参乘警卫和书秘都随他上了车,书秘便道:“咱们的人已经先去那里了,卫戍旅也开始布置警戒和安排秩序了。现在就去吗?”

  这场辩论的会场是在沛邑的中心广场区,那里是泗上街头演说、文艺汇演、召开民众大会的地方,泗上民众早已习惯了这种辩论和演说,不交头接耳那是基本的素养。

  告子起身,站在车上,忽然兴致勃发。

  “先不去。出城转一圈,大好春光,正合驱车狂奔。仲尼已逝,贤徒皆殁,如今只有宵小儒生,何足挂齿?”

第三百一十五章 告子辩性(二)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辩论已经开始。

  告子曰:“生之谓性。”

  儒生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欤?”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欤?”

  告子大笑道:“没有错啊,狗的天生的性,决定了它是狗;牛的天生的性,决定了它是牛;人的天生的性,决定了他是人,你的话很有道理,这不正是证明了我的说法,生谓之性吗?”

  儒生亦大笑道:“可笑啊,可笑。墨家无父禽兽,便以为天下人都是禽兽。狗和牛一样?牛和人一样?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苦读了十年书的告子一下子愣住了。

  他不是被对方问的哑口无言,而是被对方的诡异逻辑给弄的不知所措了。

  狗之性的性,和牛之性的性,是一样的意思,怎么就能得出狗和人是一样的意思这个结论的?

  性是一个意思,可狗和牛不是一个意思啊,刚才不是在辩论“性”是不是生而谓之的吗?

  不只是告子,台下看热闹的民众也都愣住了,均想,这特么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看到告子微微发怔,儒生心中大喜,暗道我曾闻墨家善辩,竟不想如此不堪一击。

  再看四周看热闹的民众一个个似乎是茫然无措,儒生心想,墨家之道,被我一人破之!泗上民众,今日始知教化!

  告子怔了瞬间,心想这一次辩论,万万不可用自己之前所设想的那么艰难晦涩来应对,这不是和名家邓析之徒争辩。

  于是立刻道:“白色的色,和黑色的色,就色这个词而言,是一样的意思吗?”

  儒生道:“是。”

  “那么白色的色和黑色的色,是一个意思的色,按照你的说法,白色就是黑色?白就是黑?性的意思在人性、狗性中的意思是一样的,就能得出结论人就是狗?”

  儒生骂道:“人是人,怎么能够和畜生放在一起,用一个词?墨家无父,是为禽兽,不是没有缘故的。人和畜生怎么能用一个性?”

  告子道:“性,天生而赋有的,就是性。不只是人有人性、狗有狗性,甚至于圆有圆性、矩有矩性,这有什么问题吗?”

  “譬如圆,圆一定符合圆性。那么圆又是什么呢?你知道什么是圆吗?”

  儒生不屑道:“用圆规画出来的,就是圆。”

  告子笑道:“用圆规画出来的就是圆?现在我用圆规先画了个半圆,又挪了一下位置,再画一个半圆,于是这就是圆?”

  儒生嗫嚅道:“圆……圆……圆就是圆,是圆就可以知道,不是圆就知道不是,圆就是圆。”

  下面的民众顿时发出一阵嘘声,最外圈挤不进去的民众已经有退场的了,心说这辩个屁啊?没什么意思,不如去茶馆听人说伍子胥鞭尸的故事,昨儿说的哪里了来着?

  告子大笑道:“圆性,就是无厚之面一中同长。任何圆都符合这个圆性,被总结出来,这就是圆性。子墨子当年就不愿意和你们辩论,问你们为什么要学习乐,你们说为了乐;现在我问你们什么是圆,你们是圆就是圆。那人性就是人性,也不用去辩论了,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那儒生脸上羞涩,不得不再民众的嘘声中下台,立刻又有一儒生补上,嘲笑道:“圆都是一中同长?那我画个半圆,确定一个点,认以为中,也是同长,所以半圆就是圆?”

  告子冷笑道:“无厚之面一中同长,那是圆性。所有的圆都符合,但符合的不一定是圆。圆是无厚之面一中同长所有的点。就像是狗吃屎,屎壳郎也吃屎,你可以认为所有吃屎的都是屎壳郎吗?”

  “人也要交合、狗也要交合,交合是人性的一种表现,也是狗性的一种表现,但不能说这就是全部的狗性和人性。”

  “所以我说,食色、性也。而不说,人性的全部即食色。”

  儒生大怒道:“你这是把人和畜生放在一起,你认为人也是畜生?这就是墨家无父的根源,你们墨家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人!你们把人看成畜生……人和畜生怎么能一样?”

  告子等对方骂完之后,问道:“长方形和菱形是不一样的。两者的区别就是长方形和菱形的全部吗?那么、都是四条边、四条边都是直线、内角和是一个圆度这一切相同的,就不属于他们的性了吗?”

  “人和畜生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人有眼睛,畜生也有眼睛;人要吃东西,出生也要吃东西。所以按你这么说,人和畜生一定要不一样?畜生要吃东西,人就不能吃?畜生要交合,人就不能交合?否则人就是畜生?”

  那儒生无言。

  告子立刻又问道:“你说人和畜生不一样?”

  “当然。”

  “你是爹妈生的吗?”

  “当然是!”

  “那按你这么说,人和畜生不能一样,你爹妈交合、畜生也交合,所以你爹妈是畜生?而你不是人,也是畜生?”

  四周的哄笑不断,那儒生受此大辱,又被辱及父母,大怒道:“如此大仇,我必报!”

  不等告子回答,底下的民众就喊道:“得了吧,你们儒家整日骂我们是禽兽,照你这么说,我们还得为了这句话,就屠遍天下儒生?因为你们也骂了我的父母,而且还骂了伏羲女娲呢,我们都是他们的后裔……”

  告子瞥了一眼对方,心道我剑术是不怎么太好,但打你这样的应该还能一个打三五个,于是笑道:“辱骂你的是你自己,怎么能说是我呢?按你的说法,人和畜生不能一样,畜生交合,你妈也交合,到底是我在辱骂你的父母?还是你自己在辱骂呢?”

  “你们儒生讲孝,可你却辱骂你的父母是畜生,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有何面目存于人世?将来九泉之下既见夫子仲尼,又有何脸面号称自己是儒生?”

  那儒生气不过,一口气没上来,晕倒在地,立刻有人抬走,引来阵阵哄笑。

  又有一儒生上去,问道:“你既说,食色、性也。就是说,吃饭,交合,都是人性之一。”

  “你们墨家又说,要顺从人性,若是顺着人性,岂不是人人都是奸淫妇女之辈?你们墨家这难道不是在祸乱天下吗?这不是在教唆天下人都做歼淫之徒吗?”

  告子奇道:“你有下面那玩意,所以你就是淫邪之徒?你睡你妻子不行吗?睡你妻子难道不是顺从人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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