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92节

  本身墨家内部就已经有些派别了。农家的学说很容易引发更大的争论。

  于整个道义上讲,许析这么搞和墨家看似相似,实则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

  许析本身也是贵族出身,虽然落魄,但是家族产业也有不少。

  他是真心看到了民众困苦,尤其是受到泗上帝国主义和楚国封建贵族双重剥削的楚国小农阶层。

  于是舍弃了家业,购买了铁器耕牛、伪托“神农氏”之学,带着那些逃亡的民众在荒地开垦。

  号称要真正的平等,要耕者有其田,要市贾不二价,要建设真正的仁义之土。

  土地是归属于王公贵族的,他们这么搞,封君肯定是大为不满。可许析是贵族出身,在贵族圈子里也认识一些人,总算经得了同意,在楚国沿江地区划分了一小片土地。

  和他的孙子一样,都是依靠贵族的允许划分的土地。

  这一点,墨家最开始其实也差不多,在泗上行义说白了也就是等同于利用墨子的威望和墨家那些人在贵族圈子里的关系,搞了一片封地。

  只不过搞到封地之后,墨家和农家的分歧就出现了。

  农家是市贾不二价,贤人与民并耕,共同纺织编席,由推选出的贤人定价,再由贤人们购买铁器,规定价格,不取利润进行兑换。

  墨家则是前进、前进、不择手段的前进。杀巫祭、夺神权、逼贵族、搞土改、藏税于盐铁开办冶铁作坊、煽动中原各国战争、售卖军火、靠出仕赚俸禄交党费等等能用不能用的方式,十五年后成功转型,开始对外赚取超额利润,默许宋国土地兼并,对楚越宋齐倾销,在南海縛娄搞殖民。

  两边活动的时间相差不是太多,农家市贾不二价的空想公社,搞到现在不过千把人。

  墨家扶植工商、把利润拿来做教育和军费、以九州血汗养一地的方式,打赢了齐国,干涉各国内政。

  用适在墨家内部评价农家的话,那叫“可以用于一个村社的合作经营,但却不可以用来利天下”。

  没有原始积累、没有利润累计、没有超额利润,凭什么开办工商业?凭什么普及小学三年级教育?

  对于许析的诘责,适不是很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那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得从感性意识讲到理性意识、从必然阶段讲到空想和科学的区别,两边没必要搞的这么僵。

  可又不得不回答。

  许析的话说的太重了,这成了虚伪的平等和真正平等派之间的争执。

  本身墨家内部就有这样的分歧,对于同义、兼爱、平等中的平等,墨家分为了好几派,内部的歧义刚压下去,农家这么一说,适也是没有办法。

  他不想正面回答,既然许析挖了个坑让他往下跳,他也准备挖坑让许析往下跳。

  于是他反问道:“那么先生前几天也曾在泗上的村社参观,以你观之,泗上村社的农夫富足程度,是否高于你们在江边聚众而耕的村社呢?”

  他在偷换概念,将泗上超额利润下的平均水平,不去剖析本源,把纵向对比伪装为了横向对比。

  泗上的村社和楚国的村社,就生产力上是有代差的,可适却非要假装这是合理的横向对比。

  适先试试水,试试许析的理论水平,这是个很明显的逻辑陷阱,双方比对的基础完全不同。

  如果许析对此提出了这两边情况不一样,不能对比之类的道理,适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辩了。

  同样,如果许析同意适的说法,但是在同意的基础上,找一些别的理由,适也同样知道该怎么辩下去。

  许析对此没有异议。

  “我看了泗上的村社,也有规模数百的,确实比起我们在楚国要富庶的多。但泗上的富庶,源于宋、楚、越的贫困,我们现在说的是利天下。如果您认为泗上就是天下,而宋楚越不属于天下,那么我和您就没有办法辩论下去了。”

  适心中暗笑,调整了一下策略。

  脸上却极为严肃。

  这是原则问题。

  许析刚说完,适立刻摇头道:“宋楚越,乃至大禹所定的九州、肃慎、朝鲜,至于神山昆仑,北海苍梧,那都是天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是不可分割的,也是墨家利天下中天下的含义。泗上是天下的一部分,而且也只是一部分,这一点从未改变。”

  “我想问的是,同样是劳作,为什么泗上的农夫富庶?换而言之,您在楚国聚众耕作,不缴纳赋税,比起楚国的那些农夫生活的要好,根源是你们农家的道义正确?还是因为你们不缴纳赋税、不出劳役、不从军役、不耕公田呢?”

  “而泗上的村社要缴纳赋税、要参与服役、要组织水利,为什么还要比你们村社更加富庶呢?”

  许析等人聚众大泽,共耕劳作,农夫的生活比起逃亡之前要好,适再问一个关键问题:这个过得更好的原因,是因为解除了封建的劳役地租?还是因为你们的道义指导下你们的生活过得更好了?

  许析现在对于农夫困苦的根源,还处在一种感性的认识当中。

  他看到了贵族的横征暴敛,看到了商人肆意提价,看到了农夫不断破产逃亡。

  然后用自己的所有家产,支撑起一个贤人领衔的仁义之土,市贾不二价、分工之下用十足的劳动换取十足的商品,谁也不坑谁、谁也不吃亏,一样谁也没法完成最开始的原始积累。

  但是因为他和贵族的关系,是贵族把这块土地送给他的,不需要缴纳赋税、不需要服劳役、不需要承受劳役地租。

  由此,他用最基础的感性,看到了农家管辖的这千余人,日子过得比起原本逃亡之前强得多。

  于是感性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道义的缘故,只要能够做到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压制工商业原始积累、维护小农利益,那么天下即可大治。

  适则是直接用一个诡辩询问许析,为啥泗上的村社没有按你们的去搞,反而比你们要富庶呢?

  这又是个两重陷阱。

  如果邓析说,这是因为你们泗上用的农具先进,适就得反问为啥你们也搞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这么多先进的农具?仅仅是因为墨家和公输班弟子都是诸夏两个机械圣手的弟子?还是别的更深层次的原因?

  如果邓析说,确实是有不缴纳封建劳役地租、不服役从军、不出劳役的因素,那么这个问题的主动权就被适引到了自己的手中。

  适根本不准备说服农家使之完全消亡,而是要在大前提之下和农家结盟,有些墨家暂时不方便干的事由农家去做……

  他在避开工商业用剪刀差剥削农夫是不是“不公平”的问题,这个十张嘴也辨不清楚。

第三百零九章 伪滕文公章句(下)

  他是要把问题引到功利性的“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谁、先解决什么问题能够最大程度地使得农夫受益”的问题。

  继续争“平等和公平”的问题,适就始终处在被动。

  把问题带偏了,这就是化被动为主动,因为墨家的那一套的理论解释,和道家的朴素矛盾论更说得通……现在的不公平是为了将来的公平,和道家可以愉快地这样交流,和农家就没法这么交流。

  许析沉默片刻,无奈道:“是有不缴纳赋税、不出劳役军役、不耕公田的缘故。但是,泗上的村社有比我们更好的农具,比如割穗机,比如堆肥法,比如更多的牛马,比如曲辕犁……”

  适心中大喜,许析既然认识到这两个都有问题,于是先问道:“那么,割穗机、曲辕犁、耧车、水排、风力磨坊、马拉脱粒机这些又是哪里来的呢?先生与民并耕,可是也需要铁器啊,难道小农稼穑就可以弄出铁器吗?”

  “先生看到了泗上村社农夫富足,远胜于楚地,更是远胜于农家尝试仁义之土的千人村社。您看到的割穗机、曲辕犁、耧车之类的问题,其实都可以归结为两个问题。”

  “其一,分工。其二,掌握天志,借道利人。”

  适郑重地问许析道:“关于分工,我先请问先生一个问题。先生可会用剑?”

  许析面露一点羞涩,谨慎地回道:“虽会用,不如墨家剑手多矣。”

  适又问道:“那先生持剑杀百人,那些一直稼穑偶尔拿剑的农夫也杀百人,谁杀的更快呢?”

  “是我。”

  “那么先生以为,泗上村社间那些专门摘棉花的雇工,和那些自己种植自己摘棉的农夫,哪一个在一天内摘得棉花多呢?”

  “泗上村社间专门摘棉花的那些人。”

  “那么先生以为,现在您去做木匠活,能够比泗上最差的、取得了木匠证的工匠做的更快吗?同样的一个耧车,是您做的快呢?还是工匠做的快呢?”

  “是工匠。”

  “那么先生以为,把纺织分为摘花、去籽、梳理、搓条、纺纱、精纺、织布、染色等二十七道工序;和从种植到染色全都是一个人完成相比。同样是一百个人,哪一边生产的棉布多呢?”

  “是前面的那些人。”

  “那么先生以为,子墨子所言的三表,即:是否使天下财富总和增加、是否使得大多数人得利、是否使得人口增加这三表,是不是正确的呢?”

  “墨子大才,所言三表,我农家弟子亦深以为然。”

  适沉声道:“先生既然同意子墨子的三表之矩,却又再做违背这三表之矩的事。子墨子言:言足以复行者,常之;不足以举行者,勿常。不足以举行而常之,荡口也;足以举行而不常,伪佞也。先生认可这三表之矩,非但不去实施,反而逆而行之,这难道不就是足以举行而不常的虚伪仁义吗?”

  许析大惊,怒斥道:“我怎么能是虚伪的仁义呢?我认可这三表之矩,我也想让天下人得利,怎么能够说我是虚伪的仁义呢?”

  适问道:“就像是刚才您持剑杀人和农夫持剑杀人的问题一样,农夫也需要铁器、布匹、盐、油这一切生活必需品。那么,劳作的分工使得每个人在一定时间内生产的东西更多,您却要反对他,这难道不就是不希望天下财富总和增加吗?”

  “您认可三表之中天才财富总和的总价是判断是否是仁义之政的标准,却又反对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这不是虚伪的小人又是什么呢?就像是您说商纣是不仁义的,可您却持剑保护商纣一样,这是不可以不反思的啊。”

  “你想要让天下人并耕而食,不去细化分工使得人常以为业,又怎么能够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呢?”

  “所以我认为,您的道理如果行于天下,那是要害天下的。”

  社会分工使得生产力增加,这是道理,也就是墨家所谓的天志。

  越细化的分工,会让生产效率提升的更大,这就是分工制作坊的源泉。

  适避而不谈工商业和农产品之间的剪刀差的公平问题,而至直接从农家的模型中找漏洞,把这个球踢给了许析,逼着他不得不回答。

  孟子当年和农家辩论的时候,也是避开了“公平”的问题,而是用了类似于“社会分工”的“劳心劳力”之说,但其本质上还是为了宣扬自己的学说,使得劳心劳力是合乎道理的——这句话本身没错,错就错在他说的那个时代,并没有解决血统贵贱的问题,劳心者是和封建贵族阶层绑定得,劳心者等同于封建贵族,因而没有错的话在时代背景之下就是错的。

  适则是用社会分工来反驳许析的同时,顺便告诉许析为什么要社会分工、社会分工为什么是对的。

  劳心劳力,那是有阶层属性的。

  同样,社会分工,也是有阶层属性的。

  如果认可社会分工,那么泗上的作坊制手工工厂就是进步的、就是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正确手段,换言之让宋国农夫破产来泗上做工那就是……某种程度上的正确。

  而且这样名声比较好:你看,是贵族非要兼并土地获利,不是我们墨家非要逼着农夫放弃土地来城邑进作坊做工的,我们还收留了你们逃亡呢。贵族简直太混蛋了,将来大家一起把贵族搞掉你说好不好啊?反正墨家现在是天下的在野党,锅都得让贵族们背,谁让周天子和诸侯尚在呢。

  如果不认可,那就必须要驳倒社会分工带来的生产效率的差别问题。

  许析心中难以反驳,只能沉默不语,他隐隐感觉适好像把辩题偏离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拉回去。

  他挖了个坑让适跳了进去,可是适跳进去后不是选择爬出来,而是选择把周围的地都挖平了,然后重新挖了个坑又把他给推了进去。

  见到许析沉默,适立刻道:“这就像是一个馒头,分而食之。墨家的三表,是要把馒头做大,又把馒头分的公平。而先生的做法,是完全不考虑把馒头做大,只是想着把馒头分的公平,甚至于为了公平宁可舍弃掉馒头外面的一层皮,因为那样会导致分不均匀,是这样的吗?”

  这句话又是一个坑。

  可在许析听来,这简直是个救命稻草,适的话在他看来,终于露出了巨大的漏洞,不由在心中欣喜不已。

  心道你若继续按照刚才那么说下去,我很难把辩题再扳回来,可你现在忽然这么说,这正是点醒了我。

  他立刻道:“您说的,正是我想说的。墨子当年的三表,是您说的这个意思。可是,您却只注重把馒头做大,却没有注重把馒头分的公平,使得工商得利而农夫受损,这才是我们农家和你们墨家之间的分歧。”

  适笑着摇摇头道:“先生大错特错,如今天下,分馒头的不是我们,而是王公贵族啊。”

  “土地封于封君,农夫劳作要服劳役、要缴赋税、要为公家耕种,要为封君修缮。贵族们不稼不穑,却得到了大量的粮食,这才是分馒头的人。”

  “至于工商业获取农夫血汗,那只是分了一点馒头皮。”

  “所以我说,先生的道理,只能够小利天下,而不能够大利天下。”

  “这就像是,一个人杀了人,而另一个人却只是没有清扫自己家门前的灰土,您却要杀死没有清扫灰土的人,却不去追杀那个杀人的人。”

  “凡事有轻重缓急,难道现在的问题,不应该是先杀死杀人的人,然后再去管没有清扫自己门前尘土的人吗?”

  许析再度沉默,片刻后又道:“杀人的人不对,可并不代表不清扫自己门前尘土的人就是对的。世上的事,只有对和错,而不是小错就不如大错。”

  适点头道:“先生的话是没有错的,世上的事,只有对和错。但是,如果先生持剑约束天下,那么先生是去先追那个杀人的人呢?还是先去惩罚那个不清扫自己门前尘土的人呢?”

  许析叹息道:“我会先去追那个杀人的人。但是,您这样说,不就是说,墨家也认为那也是错吗?”

  适连声点头道:“怎么能不是错呢?楚国农夫买盐,盐价奇高,商贾求利而盘剥农夫,难道墨家是赞同的吗?”

  “先生在泗上流转,也知道泗上的盐价,难道不是比楚国低吗?甚至比起先生在江边的千人村社的价格不是更低吗?盐业在泗上也是获利的,但是即便获利依旧比先生在江边的更便宜、更对农夫有利,这不就是证明先生的道理错了吗?是否有利,那是用实践去检验的,实践证明泗上的手段是正确的、是可以利天下的,而先生的手段是不可以利天下的。”

  “盐业价低,一则是泗上规定了盐价,这达不到先生所言的‘十足的劳作换来十足的商品’,依旧可以获利,但是盐价却比先生那里更低。”

  “二则,是分工和天志借道利人,使得每个熟练的盐工生产的盐更多。”

  许析不得不承认,却又立刻反驳道:“既是这样,那么等同于泗上的一斤盐的劳动量低于别处,所以应该价格更低这也是正确的。那么,泗上为什么不可以将盐价压到更低,使得农夫用同样劳动换来的粮食就能换同样劳动的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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