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73节

  “所以,如果三个月内女子死了,那就算不得自己的妻子,算不得自己家人,要把尸体送回娘家安葬,哪怕相隔千里也要如此。这便是婚礼。”

  “他们既然认为贵者恒贵、贱者恒贱,那自然是要保持血统纯正的。”

  庶俘芈挠挠头道:“我好像是听过这样的规矩,但没想到如此繁复。但是泗上没有这样的规矩呀,民众也没有觉得不妥……”

  中年人忍不住再次笑道:“王公贵族言,庶民,贱人也。泗上没有贵族,只有庶民,以至于仲春之月,男女恋爱,不由媒妁,哪里还会在乎这些东西?许多人一辈子连个女人都没睡过,他们会去在乎这种礼法?”

  “是故,校介说,贵族有贵族的道德、庶民有庶民的道德,贵族有贵族的规矩和礼,庶民有庶民的规矩和礼。”

  “是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王公贵族和庶民,已然不是一族,又怎么可能有一样的规矩?”

  “王公贵族所用的雅音,你听得懂吗?”

  庶俘芈摇摇头。

  “王公贵族所用的餐刀餐叉,你会用吗?”

  庶俘芈又摇摇头。

  “王公贵族书写的文字,你认得吗?”

  庶俘芈再摇摇头。

  “王公贵族的衣裳,你穿过吗?”

  庶俘芈仍旧摇头。

  “远方夷族的语言,你能听懂吗?”

  “不能。”

  “远方夷族的餐具,你会用吗?”

  “不会。”

  “远方夷族的文字,你看得懂吗?”

  “不懂。”

  “那么,牛和马可以交合生出小牛吗?”

  “不可以。”

  “那你和贵族有婚配生出孩子的可能吗?”

  “没可能。”

  “那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能交合生出后代的牛马,是一个族吗?”

  “不是。但……如果我要是娶了贵族女人,其实是可以生出来孩子的吧?这和牛马还不一样吧?”

  中年人轻笑道:“能。那我要是把太阳拉近了,冬天就不冷了。二十年前,你不过是氓隶,你能娶到贵族女人?”

  庶俘芈挠头一笑,中年人又道:“凡聘,必以俪皮,携双雁。你在泗上见过去下聘的时候,带着两只大雁吗?”

  庶俘芈再挠头之后道:“大雁只有春日易得,就算是现在想抓,却也没有啊。我倒是见过下聘的时候,赶着两只大白鹅的,但是一般婚宴的时候就吃了呀。”

  中年人笑的不可自抑,笑道:“是故,贵族婚礼,必以春。所谓,嫁娶必以春者,春,天地交通,万物始生、阴阳交接之时也。既然春日结婚,那自然是有大雁的,可以射猎作为聘礼,贵族六艺有射嘛。”

  “然而,庶民婚礼,却多在秋冬。秋冬何来的大雁?《诗》中有言:‘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氓的婚礼,这就跑到秋冬去了。”

  “庶民为何多以秋冬为期?因为庶民不需要大雁,需要的是秋冬正好忙碌了一整年,粮食收获,有所余粮,也能沽上一翁酒去宴请亲朋,正好举办婚礼。难不成在忙着收割、种植、除草的季节结婚?”

  “这便是校介所言的,人只有解决了衣食住行之后,才能从事音乐、道德、礼仪。而礼仪,往往又和衣食住行的物质有着一定的关系,这就需要我们穷究天帝之志,总结出来德与物质的关系。这也就是子墨子‘节葬’、‘节用’、‘非乐’的精髓——天下民众还在为衣食住行发愁困苦的时候,却有人厚葬、侈靡、鼓乐,他所以才反对,而不是反对音乐本身。”

  “贵族不稼不穑,人家当然可以在春天结婚了,庶民不能在春天结婚,所以说是贱人嘛,礼不下庶人嘛,这春天结婚是天地之礼,你们庶民却不遵守,这不是无礼吗?”

  庶俘芈心中愤怒,可是却更加疑惑。

  “如您所言,那么,贵族的礼,是一种颜色?可什么是水呢?比如现在婚礼,也要用聘礼,最好是鹿皮,或是皮子做的靴子之类的,即便平民之家也多如此。那这到底算是色呢?还是算是水呢?”

  中年人反问道:“子墨子去世之时,下葬了吗?”

  庶俘芈点头道:“下葬了。”

  “子墨子去世之后,墨家服丧了吗?”

  “服丧了。”

  “子墨子去世,墨家服丧三年了吗?”

  “并没有,子墨子有言,服丧三日。三日之后,一切照旧,不要影响正常生活。”

  “子墨子去世,禽子、校介等人,可穿丧服了?”

  “穿了。”

  “子墨子去世,禽子、校介等人,可按照所谓的弟子之礼,批的麻是一匹经线为四百八十缕、穿的麻衣可是经线是二百十四缕的?”

  “不是。为示兼爱,麻衣不论亲疏,一并相同,都用的经线为四千八百缕的正常麻布,以为将来还可以做衣服、当包袱皮、给孩子做件衣裳,而不是只能用来披麻戴孝的三升六升的粗麻。”

  “民众有吊唁的,可有直接穿棉布而非麻布的?”

  “有,我父亲当时穿的就是棉布的,因为麻布当时不好买了,但依然是白的。”

  中年人道:“如此,就葬礼而言,你说什么是水?什么是色呢?那么婚礼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第二百八十二章 新俗旧礼(四)

  庶俘芈似乎明白了,但其实还不是很清楚。

  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那张书写着人身攻击的内容,又想主管宣传的这名上级忽然如此重视,不由问道:“难道就是因为那些说我们是夷狄的攻讦中伤,我们才这样重视的吗?”

  中年人闻言,大笑道:“那些攻讦算个屁。”

  笑过之后,叹息一声又从一堆纸中抽出了另一张,抖了抖道:“南郑、汉水那里的土改和移风易俗出了点问题。”

  “所以,上面作出决定,移风易俗要围绕八个字。”

  “坚守规矩、尊重传统。”

  “很难做啊。哪些是底线?哪些又是不涉及到底线的传统?这还需要再商量。”

  这些纸应该是才被送到这里不久的,庶俘芈虽然听着对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出了点问题”,但再一想若是南郑汉中那里的问题很小,断然不会如此重视,以至于急匆匆地向各地下发指令。

  “应该是因为土改和移风易俗,导致南郑那里出了什么叛乱吧?”

  暗暗想着,心说若不是有大规模的叛乱,也不会如此。他虽没去过巴蜀汉中,但却从书上知道那里的情况比这里要复杂的多,墨家在那边投射的力量也不是很足,可能某些事干的太过火了,那里毕竟还有一些淫祀、女巫等祭祀习俗的。

  随后想到当初和自己关系不错的那个叫马奶的胡人墨者,听说上次和索卢参一同去了泗上后便去了南郑,也不知道那日他喝醉之后发的那些牢骚,有没有得到解答。

  心思辗转,终又回到现实,庶俘芈便问道:“既要坚守规矩,那其实这婚姻就算是成了?两情相悦,一如仲春之月男女私恋……就算她父母反对,是不是也可以成婚啊?”

  中年人一拍手道:“问题就在这。按照泗上的规矩,是可以的。但是……我们不能用泗上的规矩来执行这里的法度,我们在这里不曾制民法,只有刑罚,所以泗上的一些法这里不能用。”

  “民法和刑罚和区别,这就在于……”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中年人没有在纠结这个在泗上争论了、辩论了将近十年的问题,转而说道:“不说那些。你作为墨者,又是军官……如果人家父母就是不同意,我们这像是什么?不好交代,尤其是我们宣义部不好交代。”

  “你知道‘娶亲’的‘娶’字,仓颉造字的时候怎么写吗?”

  庶俘芈也就学过贱体字,君子六艺中的六书却并不清楚。六书不只是文字,而是文字的内涵,这一点不说庶俘芈,便是泗上绝大多数觉得自己可以通文识字的人也不精通,也就庠序大学中有那么个科班专门学习这些东西。

  中年人也不等庶俘芈摇头,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太古”仓颉造字时候的“娶”字。

  左边是一个跪着的女人,两个耳朵重点地放大,右边是一个斧钺的斧子,象征着战争和征伐。

  字若寻本溯源,很容易看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庶俘芈低头看了看纸上的那个“娶”字,奇道:“割耳朵,这是计算军功的办法。有人跪在那里,右边是斧子,是说……娶的本意,是抢?”

  这个字实在是太明显,明显到没有学过六书的庶俘芈一看这个字就能够理解其中的含义。

  中年人笑道:“正是如此。娶者,军功征伐而掠。”

  “岂不闻,《易》之六二言,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

  “也就是说,太古之时,骑马逡巡,可能是敌人,也可能是来娶亲的。你也知道,咱们墨家说,同姓不婚,那是为了防备生出来养不大的孩子。”

  “是故上古之时,妻子都是从别处抢来的,这便是娶的本意。”

  “什么是法?什么是德?咱们墨家辩术中的‘在’字,就说的很清楚,尧的政策,用现在去看过去,那是善政。但将尧放到现在,不但不是善政,还是恶政。”

  “太古之时,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

  “那时候,民聚声群处,知母不知父,那就是法,那就是德。包括抢亲、抢走女人,这都是被天下所承认的法和德,是被认可的。”

  “那你现在这么做,会怎么样?你说,尧舜时候也是抢亲,我现在就抢了……那恐怕是要被枪决吧?”

  庶俘芈哪里懂什么《易》,哪里知道什么是六二,什么是屯卦,可中年人所言的那些东西,都是墨家道义和逻辑说知的结果,也就是说在太古时候,抢亲是被法律保护的,是被承认的,而现在则是要被枪决的。

  由此说明所谓尧那时候的仁政是基于当时,而若是放到现在妥妥的恶政一样的道理——道德、法律、善恶都是随着时代变化的,世上没有亘古不变的永恒的、普世的、万世不易的道德。

  庶俘芈连忙道:“我可没要抢亲……”

  中年人笑道:“是,你没去抢亲,但你要是真的做男女相恋不问父母之言,对于现在的风俗和道德而言,你就是抢亲。我再说一遍,这里不是泗上,这是高柳,不一样。”

  “道义上、情理上,规矩上,我肯定是支持你。但是支持归支持,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

  “聘礼啊、纳采啊,这都是要去做的。当然了,纳吉也得做……你也知道,咱们墨家的纳吉,只有吉、没有凶。”

  纳吉就是占卜,这是从商代就留传下的习惯,如果要是卜到了大凶之兆,一般也就等同于婚事告吹。

  墨家本身是有自己的祭祀鬼神系统的,这件事的处理就遵从“坚守规矩、尊重传统”这八个字——所有的婚事占卜的卦辞,全都是吉兆,走这个形式,但却不走其实质。

  庶俘芈嘟着嘴,嘟囔道:“这不还是最终要看人家里的意见?这和咱们泗上的规矩可不一样。”

  中年人劝道:“你也要体谅。这若是在泗上,什么都好说。但在这里,必须要考虑影响。正因为你情况特殊,所以我才如此重视。”

  “你将来一定在高柳吗?”

  “你父母在高柳吗?”

  “你将来若是回泗上了呢?”

  “你和人家私情定下,人家家里就是不同意,这算不算咱们墨家的人仗势欺人?”

  “按泗上之法,被抚养是权力,赡养是义务,这是男女通用的。你若是回了泗上,怎么履行赡养的义务?这都是些问题,都需要解决。”

  “不过话说回来,人家父母也未必就不同意。你先找人去下聘礼,就按照这里的规矩,鹿皮也好、羊皮也罢,依你的财力两张。”

  “没有大雁,提一对大白鹅去,采禽采禽嘛,没有禽,怎么纳采?”

  说到这,中年人又笑道:“真要是依着礼,其实下聘用雁本身就是僭越了。大夫才能用雁,士要用野鸡,庶民用布匹……只不过咱们泗上不讲这些规矩,所以一般家里下聘都是提着鸡鸭鹅去的。”

  庶俘芈愕然道:“原来诗中所唱,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竟是这个意思?”

  中年人点头道:“是这个意思,但是咱们不讲礼,所以不深究抱布贸丝蕴含的等级规矩。”

  “这要是按照礼法,凡是下聘用雁、鹅的庶民,都是僭越大罪,得被上五刑的。”

  想到自己结婚的时候,中年人不由笑吟吟的,他结婚的时候是在泗上,用的是一块玻璃镜子作为聘礼,那可是直接算作是诸侯级别的变种的圭。

  而且当时年少气盛,觉得天子可选,贤者居之,所以结婚那天喝的酒,是用郁金草汁液混合了黍米做的,以等级制度来推,这是天子结婚才能用的酒——他的行为不啻于八佾舞于庭,甚至更过分。

  年轻气盛之时,不是想做天子,而就是宣告着一种叛逆:你天子喝得,老子我也喝得,你来泗上打败我们的义师来抓我呀。

  庶俘芈不太懂民俗和规矩的区别,却依旧苦恼,问道:“这下聘纳采,是我自己去啊?还是找人去?那按照规矩,到时候我还必须要有家里人在场,可我就一个姐姐离得近,在云中……那我找谁?”

  中年人逗着庶俘芈笑道:“别找我。这事不关宣义部管,我也就管管你们的流程风俗婚礼过程,具体的事你得找组织部的人给你办。我会和那边沟通的,具体下聘的人,会找人负责的。以后这样的事多了,组织部那边是得安排些专门的人管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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