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个觉得自己才华不错、到了泗上必可被重用的士借着酒劲儿,在酒肆前,弹剑高歌《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歌很有情调,其实就是个女子娇嗔地和男子打情骂俏的歌。
翻译过来,就是:
你要是真的爱我,就翻越山水来找我。你不找我,我要跟别人跑了啊,有的是人追我。你这个笨蛋笨死的你。
歌以咏志,弹剑唱情,唱的当然不是情。
再说若是女子娇嗔便很美,可男子要是这么娇嗔就有点恶心了,这唱的是自己有才能,泗上不留爷,爷去投诸侯。
唱完之后,旁边的一个同行的士也跟着唱了一嘴。
不过他唱的比这个伙伴委婉一点,唱的是《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个比上个委婉之处在于,他没说“要跟别人跑了”这么直白的话,而是说我现在求嫁啊,快来娶我啊……
唱过之后,倒是传到了一些墨者的耳中。
一些墨者便笑道:“禄胜义也,不可用,且才,莫须有尔。”
让这两人去学习,又不去学,认为自己的才能足以为官,是以作狂态以求闻名。
然后被几个小年轻的军校学生当众问的哑口无言,面有惭色,再不入泗上之土。
第二百五十章 新略(二)
种种矛盾,并不是证明禽滑厘为巨子一无是处。
正如当年墨子去世前游历淮北看到的那些已经露出曙光的新时代的丑陋,矛盾永远没有一劳永逸解决的时候。
解决了旧的矛盾,新的又冒了出来。
留给适的矛盾,就是这些。
禽滑厘明白自己年迈,与墨子亦师亦友年纪太大,他这个巨子是为新时代铺路的,墨翟将利天下的未来赌在了新时代上,他又何尝不是?
这许多的问题,都需要适和整个墨家去解决。
但现在,一切还不是时候。
同义会的头几天,按部就班,没有太多波澜地选了新的巨子、新的悟害、新的候补悟害、新的委员。
通过了适在禽滑厘重病后提出的两条意见。
然后,适第一次以墨家巨子的身份主持了同义会,由之前主持工作的高孙子做了《关于当前天下局势》的报告。
然后适便先开了一个重磅炮,在高孙子之后做了一个名为《继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阶段所实行的手段》的发言。
这不是在以墨子的继承人自居获取政治威望,适已经不需要。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适不需要那些威望,这些年墨家的意识形态和道义理论一直是他在管辖。
军中他两次为帅战功赫赫,墨者之中多数都是学校中出来的。
墨子生前的评价,虽然不能阻碍告子这样的人进入墨家的决策层周边,但墨子最后的政治遗嘱却注定了一些人不可能成为巨子。
墨子说,公造冶适合执行,但却不是一个好的掌舵人。
墨子说,高孙子脾气严苛,恪守利天下之义,但却缺乏方法方式,不能够团结内部。
墨子说……
其实墨子最后的遗嘱,将每个人的缺点都一一指出,而适则是最轻的。
适的最大问题,墨子指出的,其实根源就在于墨子希望适能搞出一个合适的理论,将墨家明鬼的漏洞堵上,如果不能堵上,那么明鬼还是必要的。
本身墨子心中其实根本就不信鬼神,他只是将鬼神看做一个“超脱世俗”的监督者,希望每个人心中都有神明以求能够人们在深山无人之处仍然恪守善恶之分。
但对于迷信的态度,从墨子当年去齐国和那卜卦者的辩论就能看出来。
当年墨子前往齐国,卜卦者说,今日不宜,因为历史上的今天黄帝在北方杀了黑龙,而你黑,所以你去北方有祸。
墨子转了一圈回去后,对那个卜卦的人说:扯淡,黄帝甲乙日在东方杀死了青龙,丙丁日在南方杀死了赤龙,庚辛日在西方杀死了白龙,壬癸日在北方杀死了黑龙,按你的说法天下人天天蹲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了。
直到如今,实际上适都没解决墨子希望适解决的那个问题,因为墨子早就看出来适是反对鬼神之说的。
天志上帝的虚化无人格,变为“道”而解决了墨家的理论自洽问题。
然而,墨子所期待的适解决的那件事,适始终都没解决。
即:假设没有一个超脱人世的鬼神,那么怎么保证人们去行义?用行义之心的理想,又能够说服多少人成为同志?天下又有多少人是自私自利的,不可能去行义兼爱?
适没去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反对鬼神的存在,所以只是用义,去征召精锐但人数稀少的驷马先锋;而用义利统一的墨家理论,去团结大多数渴求得利的人。
而他从来也没想过用鬼神去弄出道德,因为他确信道德不永恒,而是随着阶层和物质基础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今日的德或许就是明日的糟粕,他没有那个能力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弄出一个亘古、恒久、不变、万年不易的道德标准。
虽然最后的问题没解决,但终究他解决了墨家理论的逻辑、体系和自洽的问题,并且做到了让墨家逐渐壮大、让墨家内部都能够接受、威望足以支撑内部的团结。
在场的人没有人惊讶适成为下一任巨子。
但当适做完那个《继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阶段所实行的手段》的报告后,整个会场会陷入了一种震惊之中。
拍手大笑的有之。
站起来高喝早该如此的有之。
讷讷道过于急躁的有之。
震惊之后看看众人也跟着拍手称赞的有之。
一段报告,这是在为他为巨子之后的墨家路线定下基调。
这是一颗巨大的火药雷,意味着什么泗上非攻立国的想法,将要成为被批判的理念。
意味着这是对当年魏越建议非攻弭兵路线之后适的全面清算。
意味着泗上的整个宣传都要转变方向。
因为这泗上将对诸侯采取更为炙烈的态度。
当然,也意味着适极为赞同高孙子所做的关于当年天下局势的报告,天下将乱,没有诸侯在短时间内有能力成为霸主团结诸侯征伐墨家。
高孙子、公造冶、孟胜等人对于适的发言表达了极大的支持,在内部高层讨论是一边倒的。
而且既然是内部的会议,适也就不用担心泄密之类的问题。
既然是这样的基调,那么当先必须要讨论的五件事,就算是有了一个基本的框架。
这三件事,源于墨家之前的既定战略。
这一次对齐战争,是借助天下大乱、越国南迁的局面,彻底将泗上结为一个严密的整体;将势力扩展到东海和淮北;削弱魏、齐大略的延续。
齐墨战争的结束、天下大乱的开始,墨家当前要解决的五个问题立刻摆在了眼前。
其一,泗上诸侯变松散的非攻同盟为一个紧密的邦国的问题。
其二,对齐战争的和约签订。
其三,借此之势会盟诸侯维持天下局势。
其四,赵国墨家之后的走向。
其五,和楚国的关系在齐墨战争结束、楚魏相争缓解之后的调整。
这个基调一定下,泗上内部的同义和统一,就不得不解决一个问题。
一堆诸侯的贵族身份,是否还保留?
哪怕是作为一个幌子对外宣扬用,用不用保留?
比如滕侯,天底下可能还没有这样的侯爵:墨家执政,他的理论上的封地全部都卖给了农夫二十年赎买,实则农夫支付的时候按照当年粮产量的二分之一支付,以现在的产量二十年的赎买等同于就给了滕侯一年的守城。
滕侯将大笔的收入投入到对南海缚娄的贸易和开发中获取分红,原本的宫室还留给了他,但是修缮宫室的钱得自己出雇人。
这是侯爵吗?这像侯爵吗?
然而有时候出面,还需要盯着一个侯爵的头衔,对外仪式的时候还需要出来走两步,甚至于适这个第一任滕国“相邦”退下后墨家的第二任“相邦”还需要走个让滕侯任命的仪式。
这就很尴尬。
墨家谋取泗上,当年的口号是“诛不义、驱暴越、代行诸侯之政”,而现在适既然做了“继承遗志、利天下进行到底、非攻只是曾经的手段”的发言,那么当年的口号就意味着过时了。
周天子算个屁,墨家已经可以不在乎了。
诸侯现在筋疲力尽,三晋瓦解、齐国内伤、楚国无力,诸侯的看法现在也可以不在乎。
那么泗上应该上演一出“诸侯献政”的把戏?
还是“民意滔天共政共和”直接收权?
适的那番发言,也算是为这个问题提前寻找了答案。
同样的,既然要将利天下进行到底,那么对齐和谈就有很多说法。
现在齐国已经无力抵抗,割城取邑,易如反掌。
诸侯无力干涉,就算拿了,齐国也无力反对。
那么要不要趁此机会扩大墨家的势力范围?
听起来,适的意思是准备撸起袖子和诸侯彻底翻脸了。
可适随后的说法,却并非如此。
他看了看众人,郑重道:“我还是坚持之前的想法不变,撤军回来,不在齐鲁西南割让一座城邑。但是可以适当变通一下,有些问题需要解决。”
他这么一说,高孙子道:“这话可不对。你之前既是说了,我们要将利天下之志延续下去,何谓天下?”
“巍巍昆仑、苍茫草原、浩渺东海、涛涛大河、苦寒燕地、炎热楚疆,俱是天下。”
“我们走了,那里的齐人怎么办?齐人不是天下人吗?”
“我之前也认为应该打一打齐国就撤回,那是因为我对天下局势的估计有误,觉得我们未必能够取得如此大的胜利。”
“可现在,齐国的野战之军全灭,临淄不能守,汶水济水民众赢粮景从,三晋内乱、楚越无力,之前的想法已经有些跟不上了。”
“我们强大一分,那些害天下之族、不义之君便削弱一分。武城之屠,让我们知道这天下间,兼爱互利的道理竟是下流,并非上流。”
适明白自己要在众人面前解释清楚为什么,还要和自己刚刚说的《继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阶段所实行的手段》融为一体,否则难以服众。
纵然众人最终基于自己一贯的判断会支持,但若是和自己刚刚讲的道理脱节,那么他这个巨子的第一炮就没有打响,这可不行。
对于充满理想的人,要讲道理。对于心怀功利的人,要讲利益。而身为要团结墨家内部诸多派系的巨子,便不得不既要讲道理,又要讲利益和现实。
第二百五十一章 新略(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