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33节

  “只要等到这一仗打完,我自回来投降即可。”

  心里埋着这样的想法,就盼着天快点黑下来。

  等到天总算是暗了一些的时候,他看准了东边的位置,那里不是齐军的主攻方向,有个很大的缺口。

  跑到外面都是农田,正是夏季,便可以趁着那些青纱的掩护逃过这残酷的战场。

  细细等到了齐军那边鸣金收兵的声响、静静等到了齐军那边生火造饭的火光,趁着天还不是很黑但又有些朦胧的时机,悄悄朝着东边的空地爬去。

  等爬到了城墙之外一里左右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好在有一轮浅月,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到。

  顺着那些农田的纵横,靠着月亮辨别方向,一直走了大约四五里,总算看到了一条小河。

  走了这么远已经是累的气喘吁吁,就趴在河边喝了点水,才喝了几口,就听到远处又传来一阵阵爆炸声,定是夜里齐军又发动了夜袭。

  然而这一阵响声很快结束,看来这一次进攻溃败的更快,他只是哎了一声猜测又得死个几百人,便在河边摸着一些芦苇,弄了些新鲜白嫩的芦苇芽塞进嘴里充饥。

  不多时,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以为是齐军的队伍,吓得钻进了芦苇荡里。

  等了好一会,就听到不远处河边传来一阵咕咚咕咚、仿佛饮牲口一样的喝水声,又听的几个临淄附近口音的人道:“跑到这就行了,等到仗打完了,过去投降,做两个月的战俘,吃饱了好回家。”

  藏在芦苇里的人一听是同道中人,终于放心,便要走出,就被那些人抓住,好一番解释,这才让对方相信。

  看得出对面应该是一个完整的司马队,应该是司马长带着自己的同乡一起跑过来的,不过人数却远比一个司马的人数多。

  那带队的司马长既是相信了他的话,便给介绍了一下。

  “这几个人是安平的,这几个是秦周的,这两个是在繇烧陶的,这几个是袁娄捕鱼的……”

  各自介绍了一番,都是些穷苦人,又不是贵人,也没什么士的身份,各自之间也没什么利益冲突,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便都放下心来。

  当天夜里,这三十多人的队伍便增加到了五十多人,夜里轮着出去放哨,第二日清晨过了河又往东边多走了几里藏好。

  到下午的时候,又有二十多个人跑到了这里,就有几个携带了兵刃,再一问也是逃兵。

  昨日先来的那些人便问道:“今日又死了多少人?”

  他们也都知道不可能攻下赢邑,是以都没问,况且若是攻下了,何至于逃到这里。

  今日后来的一人喝了几口水,便道:“谁知道死了多少?让我们拿命去填那城墙,只怕贵人想只要死的多了,便可以和墨家的堡垒一样高,可不就攻上去了?”

  这人说完,旁边一同逃来的人也不堪回首道:“太怕人了,今日要用冲车靠近,可哪里靠的近?十几辆冲车走到一半就被砸碎了,好容易有几辆靠前了,城上就往下倒油点火,又有铁雷炸在旁边,我的伙伴全死了。”

  “昨天夜里那些装死的被驱赶回去的都被斩首了,我们这一看回去也是死,不如直接逃啊。”

  昨日已来的那些人便问道:“难不成那些贵人身边的私属今日就没冲?”

  “冲有个屁用?”

  一个逃兵不屑地骂了一句,说道:“之前倒是有些私属和技击之士,多给钱财,待我们冲过去后他们就冲。”

  “可冲过去有什么用?一群人被堵在了凹缝里,两边的火枪一起打下来,连墙都没爬上去就死了一半。昨日就是那么死的,今日还是这么死,公子午不过孩子,懂什么打仗?”

  骂过之后,这些人也铁了心道:“我们一看,留下来还是得死,就跑了。等仗打完了,便出去投降就是,可别给贵人卖命了。”

  这番话正是多数逃卒的心里话,心道贵人身边的私属都攻不下来,怕是这城也攻不下了。

  这时候还未天黑,太阳却是乌蒙蒙的,显是要下雨了,空气闷热无比。

  这些逃卒一个个手里也没什么吃的,饿了一天,好在附近有几株桑树,正好采摘些桑葚、芦苇芽之类的野菜充饥。

  这是一片靠山的地方,农田距离这里又远,又怕出去被人抓到,况且这时候宿麦已收,粟菽未熟,也没什么吃的。

  后逃过来的一人看看天道:“看这天,怕是要下雨啊。”

  他说这话,并不是为战场局势发表什么意见,在场的人都知道墨家火器较多,但这个时代的思维之下也是下雨天不能打仗,这是规矩,或者说数百年战争形成的习以为常的真理。

  不是说不知道下雨天可以趁机袭击火器不能用的墨家,而是因为下雨的时候连队伍都难以集结,哪一国的大军能够在军中冲击或是行军,便足以称霸天下。

  既不是为战局发表意见,自然便是为了众人的处境,那人又道:“若是下雨,总得有个避雨的地方。”

  “不是还有带着剑戈的吗?我看都弄起来,先分几个人搭建个草屋避雨,剩下的人就收集一下桑葚子、芦苇芽、蒲草根之类的吃的。我看山上还有萘果,这都能吃。”

  “都费些心,搭屋子的费心,便能吃果子。摘果子的费心,便可避避雨。谁也别偷懒……”

  他说完,在场的四五十逃卒都道:“你说得对,我们都没想到。便推你为首领,倒是一起熬过这几日,想来很快就打完了……”

  这本是个很正常的事,可昨日在阵前装死时候就被各种道理相悖精神折磨的那杨朱学派的逃卒心里咯噔一下。

  在临淄的时候,墨家常常讲学,他的夫子是杨朱学派的,时常和墨家的人争论,他可是听过不少墨家的言论。

  此时此景,竟是难以自已地想到了当初在临淄听到的那些墨家的话。

第二百一十四章 逃卒眼中(六)

  “古无天子,人人平等,各取所需以求人人得利,人人兼爱方可生存于混沌之世,免于猛兽灾荒饥饿之苦……”

  “后燧人氏观雷击木而悟天志取火、有巢氏观百鸟筑巢而造庐,故为贤人,被选为首领,以领众人……”

  这是墨家对于上古之世的描述,原本这需要极大的逻辑思维才能想象理解的东西,在此时此景,竟是如此的直观和清晰。

  那受杨朱学派影响的逃卒暗道:“这岂不便是墨家所言的上古之时的场景?这人若在上古,岂非燧人、有巢那样的人物?可他不过和我一样,庶农工商之辈……”

  “墨家所谓的兼爱之下人人得利,似乎竟也有些道理?若我不去搭屋,便要淋雨;我采摘了果子不给那些搭屋的人,也一样要淋雨……”

  “岂不是说,上古之时无天子之时,当真是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墨家不反对这一点,只是说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的方式已经不适用于此时……可若是这样,天子与国,又是怎么产生的?又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带着一腔的疑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在临淄时候墨家是怎么解释的,好像是那一次夫子闻到墨家说贤者与民并耕而食不再适用于此时天下、只可用于彼时天下后,夫子便愤然离去以为不可与之辩。

  想了许久,终于回想起了一句当初墨家说的极为佶屈聱牙的话。

  他记得墨家好像是说了个“在”字,使得夫子愤然离开的,事后他也问过夫子,墨家说的在是什么意思?

  夫子便道:“墨家辩术,各有词汇。如墨家说宇字,在墨家的辩术中就是取东西南北空间之意。你也知道宇是什么吧?不过是屋顶。但在墨家辩术中,宇便是四方上下,自有定义。”

  “在字,墨家所谓: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他们将整体的这个意思称之为在,也就是说尧的善政是现在的人看过去,以过去的标准去评价尧,那是善政。而若让尧用尧的政用于此时,那不但不是善政,反而是恶政了。只是这么说起来太多,整个的意思墨家便用在之一字代替……”

  他那时候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尧的善政到了现在怎么就是恶政,难道善恶还是可以改变的?

  再后来学多了杨朱学派的道理,便沉浸在“夫人人不损一毫,则无尧舜,人人不利天下,则无桀纣;无桀纣,则无当时之乱;无尧舜,则无将来之弊矣”的无政府道义中不能自拔,也忘了当时的不解。

  今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想到了当初听到的那些争执,心道:“以此时看,若尧舜之时正是这样,似乎也很好,贤者与民并耕而食,怎么墨家就说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呢?”

  疑惑间,之前介绍的那个袁娄的渔夫便道:“我看这水中有鱼,正可充饥。我善捕鱼,不若分我几人随我捕鱼……”

  这也不需要多问,很快就分出去四五个人跟随那袁娄邑的渔夫只要捕鱼。

  旁边那个繇地的陶匠道:“我善泥水,烧陶之时学过一些手段,正可以使得不冒烟火,又能捏一些小器,正可以煮鱼……”

  这又分出去了四五人,剩余的人或是采摘,或是搭建房屋。

  那人又道:“这岂不就是墨家所谓的分工之说?上古之时,陶正、渔罟皆为官职,这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陶正还是周朝的正式官职,他自然是知晓,加之田氏代齐,那田齐之祖正是文王时候的陶正,后来其子赢娶了大姬,得封于陈,这都是临淄人知晓的事。

  那人暗想,如今陶正、渔罟都有,却也挺好,贤者与民并做,墨家缘何说这后来这些并作之人成了王侯富贵竟是必然?我倒没看出来……

  此时也确实看不出什么,他在临淄的时候做个小商贩,论起来若是此时可以交易互市,他自然是人才,可此时此刻,他的本事竟无可用之处,只能随着那些人一起调和泥浆砍伐树木去搭建房屋。

  带着心中的疑惑做这些事,便不免要看的多些。

  忙碌了一阵,那个被推选为首领的人也是一样砍伐树木一起劳作,可过了一阵便有些事。

  两个在外面放哨的人跑回来说又来了几人,那首领便道:“你们先做,我去看看。”

  便带了两个身手好一些的拿着武器离开,众人也觉得理应如此,总得有人出面去处理这些事。

  等到回来后,果然又多了七八个人,那首领也没有立刻回来做事,而是询问了一番,正巧“渔罟”那边又叫人来说缺了几人,正好补足。

  等分配完这些事,也到了吃饭的时候,那杨朱学派的人忽然明白,暗道:“这岂不是就是墨家所谓的劳心、劳力之分的起源?原本那些所谓劳心的贵人,上古之时也不过就是一起做事的,后来人多了,便才有了劳心。所以论及上古,哪有什么血脉贵贱之说?”

  “如此说,力命之争,岂不是力胜而命败?世上本无命,皆赖力?”

  力命之争,也是墨家和杨朱学派之间的一个巨大分歧,到后期墨、杨、儒三足鼎立的时候,三方各有各自所站定的角度,只有有第三方的存在并且可以互喷,显然三方之间不可能全是相悖,而是彼此之间随时可以结盟。

  墨家“非命”,认为人可以从天志凭借努力改变一切。儒和杨朱则站命定论。争力命的时候,杨儒一致喷墨家。

  墨家被评价为“俭而废礼”,但却并非不仁义,然而杨朱学派则是贵己贵生所谓一毛不拔,因此在仁义爱人的方面,有时候墨儒两家又一起喷杨朱。

  这力命之争,牵扯的本质问题就是“富贵的人为何富贵?”

  如果有命,那么人皆天帝之臣无分老幼贵贱皆平等就不存在。

  可若无命,又如何解释如今贵贱有别的现实?

  这一切在临淄的市井街头,早已经辩过无数次,墨家从上古之时的国家起源开始论述,得出的结论是并无贵贱,只是因为力得以成为贤人,只是后来由“尚贤”变为了“世袭”,才使得天下是这个模样。所以天下的现实不是合理的,并不是说命战胜了力……

  这短短一两日的时间,那杨朱学派的逃卒便目睹了选贤人为天子、从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到劳心劳力之分的历史恢弘,靠着之前在临淄听到的那些启蒙,竟是在这里得到了印证,也使得他对于许多原本不懂的、需要严密的逻辑思维去思索的问题有了直观的理解。

  到了吃饭的时候,虽然有鱼有野菜,却也完全不够所有人吃。

  几十个人眼巴巴地看着泥土罐子里的那些食物,一言不发,正沉默的时候,之前那个带着一个司马小队的司马长先声道:“这几日,所有的食物一律平分,若有违背……”

  他抽出一口小剑,说道:“如有违背,必受众人屠戮。”

  他又不是被推出的首领,也不是陶正、渔罟,但是他有二十多个同乡,他一说出,立刻就有二十多人站出来道:“司马长说得对,人人都出了力,当平分。”

  二十多个人都站起来,其余那些手里没剑的、不是特别勇武雄壮的、没有被推为首领或是非是劳心只是劳力的,也都站起来道:“说得对,这几日众人都是一心的,等着仗打完就是。平分,平分!”

  多数人都要平分,那首领也道:“自然平分。”

  于是便平分了这些食物,竟无区别,本也不够吃,每个人也就分了一些,可是饿了一两日,这时候有点热乎的饭食确实吃起来舒坦。

  众人其乐融融,吃过饭后正好下雨,便在还有些漏雨的草屋之内互相烤火聊天,细说些家乡事、谈谈如今的战局、谈谈日后的打算,说说墨家的那些道理。

  那杨朱学派的逃卒却盯着火堆沉默不语,心道:“如今这样,这到底算是兼爱呢?还是个人为了各自的私利,不得不兼爱平等呢?难道上古之时,兼爱与贵己,竟是一体两端?”

  兼爱和贵己,本是听起来不可调和的矛盾,可是随着墨家的道义被修正,因为墨家的“兼”、“体”之分,竟然能够圆的上。

  这本来是个很难理解的逻辑,可在这小小的草庐数日,竟不需要逻辑思索而是将这一切用最真实的表达展示了出来。

  越想越觉得似乎说得通,这人又想:“若论贵己,我若为首领,似乎应该想着多吃一点。”

  “但那司马长有同乡极多,我若为首领说要多吃,他们定不允许,说不定还要打我一顿或是杀了我,为了食物却死了,反倒不是贵己。”

  “如此说来,上古之时的贵己,便是如今看到的不贵己?上古之时的兼爱,其实也不过是此时的自私之利?只是如墨家之‘在’,尧政上古为善如今不能治,竟是类似的道理?”

  本已经想到这一节了,这时候若有墨家宣义部的人在身边,等同于即将沸腾的水中再添一把火的事,他便可以成为一名墨者了。

  然而等到睡觉的时候,他终究还是听杨朱学派的东西太多,竟在这混沌的思索中又“幡然醒悟”。

  暗想:“不对,不对,墨家说的不对,没有什么必然。”

  “我刚才想的就不对,人人不取一毫,我若为首领又何必想要多取一些食物?只要人人贵己、人人不取一毫、人人不拔一毛、人人不侵占他人的、人人也不想着占据别人的,那么也就没有尧舜,没有天子,没有国与天下……所以墨家说的必然,并不对。并不是必然的,只不过是因为并非人人贵己人人不取一毫才导致的。”

  这么一想,那些混沌的道理顿时通畅了。

  他想,原来,问题的本质终究竟是人心非是不取一毫,并非是墨家所谓上古到如今发展的必然,只需要改变人心,天下自然可变。而墨家却是要先改变天下,然后认为人心自然会变,这可不对……

  想通了,总算是踏踏实实地睡着了,也没有许多精神思索的折磨痛苦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无计可施(上)

  逃卒逃脱了死亡,而那些不曾逃脱死亡命运的士卒,成为了齐人贵族心头不可抹去的恐惧。

  三日的攻城,死亡和逃亡的士卒已经接近七千,那些伤者也根本难以救治,尤其是被铅弹击中暂时不死的伤者,他们的哀嚎在军营中回荡,使得军中士气大跌,却又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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