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27节

  田庆确信,田午这时候惊慌失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提前计划好的阴谋,最好的破解方式就是出现一场完全没有考虑到的意外,在这种意外之下,阴谋的制定者和参与者以及执行者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各有心思。

  田庆经历过,比如当年家主公孙孙之死的意外,比如当年田布杀死公孙孙的那场导致了齐国田氏大内战的政变,就曾发生过意外。

  这些田庆都经历过,而田午并未经历过,所以田庆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田午年幼,自己久经沙场,寻常死士三五人也不是他的对手,只要靠近,便可制服。

  而他能够想出这样的计策,也多少有些墨家的关系。当年商丘一战,墨家先示楚人以无知无计,然后忽然暴起借助楚人不知根底的情况一举俘获楚王从而彻底扭转了商丘一战的局势,也间接导致了宋退出三晋联盟和大梁之战的提前爆发。

  既是以史为鉴,田庆便知道此时获胜的唯一可能就是自己现在所想的这般。

  越发的近,田午还是不知所措,田庆暗道:“此事成矣!”

  正准备迈出最后三步的时候,田庆猛然觉得后心一凉,随后剧痛传来,倒地之时暗道:“吾休矣!”

  倒地的瞬间,他已气绝,至死并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

  他不知道,他身边的那些死士却知道,看到田庆倒下,登时惊呼。

  原来竟是公子午身边的一名侍从下的手,那侍从刺死田庆之后,立刻抽剑插入自己腹部,猛然一搅,内脏已破,绝无生机。

  这样的痛苦非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可他却在临死之际高声道:“诛不义士有三,不义之人有人。吾不恨死,只恨田午身边侍卫环绕,不能杀死他。”

  说罢倒地,血流如注,顷刻气绝。

  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临死时候想的,与他说的并不一样。

  他没有看出来田庆身边的那两名死士并非墨者,也没有看出来这件事已经被田庆识破,他只是想:今日事,正可以推脱于墨家身上。公子本欲除田庆,我若借此机会杀死田庆,还可全公子仁义之名。

  心念一动,又恐有变,当即动手。

  待确信田庆已死,立刻自尽,这样便无人可以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他自己却知道,为的,正是那句简单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按血统,他也是士。

  只是出生时候,家族已经没落,年轻时学剑有成,市井间与人争斗被仇人追杀,逃亡临淄,投靠了当时还不是齐侯的田和。

  靠着一手剑术,田和以上士之礼待之,使之富贵。

  后来回到家乡,连杀当年的仇人三十余,田和出面,使他无罪。

  这只是其一。

  最重要的是他的牙齿有些畸形凸起状如兔子,常有人嘲弄,又一次田和遇到家臣们又在嘲笑,田和便斥责道:“仲尼以貌取人,痛失子羽,士之荣之耀,岂在于形体?”

  “晏子五尺,外撼楚王之锋,内震崔子之乱。”

  “墨翟秃顶,纵横天下,服役死不旋踵者数百。”

  “澹台灭明丑陋,游学于吴,从弟子三百。”

  “这难道是相貌俊美的人可以比较的吗?”

  只此一句话,此人便视田和为知己,只此一言,足以舍身。

  他自那时便萌生了要为田氏一族尽忠的想法,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

  有时候做出选择,并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之前许多年的积累。

  今日事出突然,他之前参与了谋划,知道公子午所担忧的正是杀死田庆之后的舆论和如何压服众将。

  可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件事,固然让之前的谋划没有了意义,却也一样让这死士想到了一个既可以保护公子名声、又能干掉田庆的办法。

  他在死前想到过,或许自己这样一来,公子会误会自己,甚至会恨自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田和是自己的主人,自己为了当初那句话已经在心底许命而报,就算无人知晓、就算被人误解、就算自己的身体被人剁碎,那又如何?

  昔年豫让吞炭漆身,只为报知己,自己如何不能?

  几年前聂政放弃了严仲子的嘱托,使得天下都知道聂政居然也背弃了承诺却前往潡水助朋友知己,聂政尚且不在乎那备诺之名,自己如何不能?

  自己的父母俱已死亡,妻子既是自己的,自己为报知己而死,纵然他们受到屠戮又能如何?

  于是他刺出了那一剑。

  死,对于这些死士而言寻常事。

  可纵如田庆的死士,在死之前也要嘱托朋友,一定要告诉主人自己是为了报答主人的恩情并未背叛。

  这身后之名,或者说主人心中的形象,远比生死看的更重。

  剑入腹中的时候,他已死而无憾。

  这一切的变故,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田庆的那些死士们也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经历了不安的紧张、经历了田庆出现的惊喜、最后又经历了主人死亡的震惊。

  那名田午身边的死士说什么行义之士有三人,田庆身边的死士却知道那两个朋友伙伴根本不是,哪里来的三人?

  原本他们就知道了田午要动手,如今田庆已死,更确定那是田午的计划。

  惊变之间,田庆那里的一名死士大吼道:“此事届时田午之谋,当杀田午,为主复仇!”

  挺剑而刺,田庆剩余的死士也都拔剑向前,可变化太多,田午身边的人早有防备。

  那几名死士虽有怒气、又有必死之心,终究人少,顷刻间多数被杀。

  只有一名死士挣扎着刺死了对面五六人,这时候已经浑身是血,可他还是挣扎着最后跪倒在田庆的尸体旁。

  身后田午的卫士们已经举起了剑,那死士却仿佛浑然不知,手中的剑并不去格挡背后刺向他的剑,而是割向了自己的手腕,借着鲜血跪在田庆的尸体旁,沉声道:“主人,我以血誓相告,那两人并没有背叛您。朋友嘱托我告诉您,可我却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若您魂归,请勿忘此言!”

  血誓的话说完,他也被杀死在田庆的尸体旁,只是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用最后的力气挪开了身体,因为压在主人的身体上那是对主人的侮辱。

  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田庆跌倒后沾上了血迹的玉佩擦拭了一下摆正,随后便死。

  变故已平,军帐附近尸横满地,鲜血扑鼻,田午这才反应过来这一切,紧张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已经有些站不住,身边的人即刻将他扶到一旁,心腹人急忙道:“公子……刚才凶险至极。只怕田庆的死士看出了问题,故行此计。刚才说起反斗之誉,只怕田庆也已经明白了公子的谋划,田庆若是靠近,只怕公子无幸。”

  田午此时也想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心有余悸,点头道:“田庆勇猛,三五人不能敌。他若动手,我必被制。只是……那人随我许久,怎么居然也被墨家蛊惑?”

  信服谋士跪地道:“公子,那人为您而死。若真的是墨家用此人行刺,只怕您已无幸。况且,墨家非斗,并不喜欢刺杀,如今兵马强壮气势如虹,何须刺杀?”

  “只怕是他欲报君侯之恩,不惜殒命。”

  “如此一来,公子便无杀田庆之责,墨家本有诛不义令,正可推给墨家,众将虽有怀疑,却不得不信。”

  田午点头确信,看了看为他而死的那名死士的尸体,心中着实赞赏,心中也想到了该怎么做,嘴上却道:“此人忠勇,不可不赏。只是他已死,只能赏赐他的家人……”

  他知道这样不行。

  但是他必须说。

  那谋士立刻道:“不可!公子,万万不可赏赐他的家人。”

  “他为公子的名声而死,公子若是赏赐他的家人,难道不是在告诉天下田庆是您想要杀的吗?”

  田午却带着一副悲忧之色,叹息道:“为吾而死,却不能赏赐他的家人;为吾而死,却要承担背主之名。这难道是可以的吗?”

  “即便我被齐人责怪,也不能够寒了勇士的心。他可以为我而死,难道我不可以为他承担那些指责吗?他视我为知己,知己可以托付后事,家人我岂能不管?休言,我意已决!便让齐人责骂我,却也不能够伤了知己之心!”

  一群近侍纷纷跪倒,痛哭流涕,纷纷道:“公子之心,日月难掩。只是请公子收回这样的想法,若是您这样做了,那么他的死又为了什么呢?”

  “请公子成全他的忠勇!”

  一群人苦劝许久,田午这才叹息一声道:“也只能如此了!”

  似乎,的确也只能如此了。

  可对于那人的家人来说,一切并不止如此。

  那人的死只是个开始。田庆被刺,这么大的事若是传回临淄,他的家人必被诛杀,唯有如此,才能让齐国人相信这人是墨家的刺客。

  临淄的人,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所以需要看一场诛杀,来确信这个消息。若是连田庆被刺这么大的事都不诛杀家人,反而无声无息,只怕市井间定会传言是田午杀了田庆。

  那士人死的心满意足,也想过自己的妻子会被诛杀,所以若是被诛杀,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他泉下有知,也不会埋怨。

  士为知己者,死得其所。

  不但死得其所,对于田午来说,这尸体还有许多用处。

  田午最后起身冲着那死士的尸体一拜,沉声道:“谁言天下将乱?谁言君子之道不行?有士如此,天下乱不了、天下亡不了。墨家的求利之道,也绝不会战胜天下的大义,天下终究安宁!”

  提振了一番士气,感慨了一番之后,便立刻开始商量起军中的事该怎么收尾。

  大事太多,田午并没有时间去考虑那死士的家人该怎么办,还轮不到去想。

  又哪里有心情有心思有时间,在这大事繁忙之中去想那小事。

  况且,顺其自然发展下去,诛灭其家人那是最好的,又何必去想?

  在最后拜完的那一刻,那个人就只是一具尸体了,和外面躺着的那些、和武城被屠的、和当年用来让齐人怨恨姜齐的被三晋屠戮筑京观不赎回的那些并无区别。一具无用的、放久了会发臭、会长毛、会腐烂、会生蛆的尸体。

第二百零五章 不解(上)

  “豫让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于是请求赵襄子脱下衣服,用剑刺了三次衣服后伏剑自杀。”

  博邑,墨家的军帐之内,适的心情很好,便和几名参谋和一些警卫在闲聊,无意中讲到了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

  讲到这,适便笑道:“从这件事上看,有些人评价咱们墨家使得人心不古、世无道德,也未必没有道理。”

  旁边几人都知道适在说笑,适也笑呵呵地问身边一个警卫道:“就像你们。你们做警卫学习的时候,万一你们所护卫的人投敌,你们要怎么做?哪怕这个人和你们朝夕相处、对你们也极好?”

  那警卫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道:“要分清大义小义,若主官确定投敌叛逃,即刻毙杀。”

  适大笑道:“单是这一点说出去,定是要被那些人责骂痛斥的。又要说我们不相信人、没有人的情义。又要想,你看,适在墨家,身边的警卫都不能自己任命,身边警卫非是心腹,只怕墨家不能持久啊……”

  几人都笑,墨家的规矩相对于此时天下实在是古怪的紧,单单适身边的警卫不是心腹,便足以让那些贵族惊诧,甚至足以推论出墨家如此行事必不能久。

  墨家虽然道义中“非斗”之论,但也推崇君子之勇,而且市井中人又多,春秋之末刺客的传说也多,荡气回肠之余,也多成为了一些讲道理的故事。

  趁着无事心情又好,适又问道:“若说起来,你们谁要是做警卫,真要是有人叛逃投敌,放弃大义而取私利害天下你们诛杀,只怕以现在天下的德,也难以留下什么好名声。”

  “昔年鉏鸒刺赵宣子,发现赵宣子为民忧虑,觉得不杀不信、杀而不义,于是自刎,遂被传颂。但我想,若是换了你们,不杀肯定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要是动手杀你们所护卫的但却放弃大义而取私利害天下的上级也是杀的理所当然毫无滞涩。”

  这倒是不假,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墨家确实少了几分默默温情,什么身边亲信誓死效忠之类的事,那是大忌,也违背规矩,所以真要杀起来的时候绝对不会琢磨着不信不义两难折磨而是会爽快利落。

  适仍旧微笑,便借着这个故事,和身边的人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算是汤武革命,而非只是造反作乱。”

  “在变革之世,用过去的道德去评价变革中所做的事,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变革之后的新的道德好坏,可能与过去并不一样。乐土之上的好,或许放到此时是坏。”

  “既是汤武革命,便是要变革一切。如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我做势而起成为了新的王侯,那可算不得革命。”

  “既创乐土,可不只是打败那些害天下之人,重要的是把一个陶罐子打碎后借着那碎土,又重新凝聚成形,煅烧为陶。这是个极慢极长的过程,所以我们不能心急,但也不能够放松那些诸如打仗之外的事。”

  “这便是咱们在齐国分配土地的意义。贵族有贵族的德、自耕者有自耕者的德。贵族的德,是要不行贱事;可庶农工商的德,是靠劳作‘贱事’以富庶。”

  “要先把庶农工商成为天下之主,方能够确定新的德与好坏的标准。等到那时,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符合德的,而现在,我们只能是天下德之下流。”

  讲完了这些事,一名年纪大一些的墨者便叹息道:“算起来,聂政的死,在咱们墨家看来倒是为了大义,说是为了秦不再人殉之类。公造冶和他争了那么多年,最终却是用他的死让公造冶胜了,其中悲伤是可以理解的吧。”

  说起这个事,也算不得什么秘闻,适点头道:“他心中是有大义的,不过秦君也算是他的知己。这件事秦君和胜绰等人本可以隐瞒下去,以不沾弑君之名,但还是厚待了聂政的姐姐,使得天下皆知,这是可以算得上知己的。”

  那名年纪大些的墨者点点头,叹息道:“胜绰毕竟早已叛墨,他终究还是旧天下的人物,所行所做,恐怕有些是你很难理解的。”

  他看了看适,犹豫了一下说道:“有时候你思索事情,很少带有天下已有的想法,有些事你也确实难以理解。”

  “厚待聂政的姐姐,一是酬谢聂政之死。但关键之处,在于若不厚待他的姐姐,他的名声便无人知晓。胜绰和秦君宁可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他们动的手,也要厚待聂政的姐姐,也正是出于知己之心。聂政有义,但也求名,既为知己,不需要聂政说出来,自然会做到。胜绰还是有市井任侠之风的……秦君能够做到这一点,气度便足以折服吴起,天下能用吴起的君主不多,但秦君应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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