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吧,你看看能不能调派一个连队跟我过去?”
旅代表点头道:“行。我就调派个连队过去。”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正朝这边赶来的庶归田等年轻人,笑问道:“你这一次还要带着这些雏儿,适帅可是说了,这都是鸡蛋不是能吃的母鸡,要等着长大呢。你可要小心一些。不怕别的,就怕是那些人狗急跳墙,不派个连队过去我也不放心。”
孙璞苦笑道:“有什么办法?实在是没人。琅琊那边要人、彭城那边要人、淮北那边要人,到处要人。泗上通文识字通晓九数几何的人可谓是天下之首,却还是不够用。”
“这些娃娃虽小,也就能写写算算,少了却还不行。到这边的都是些习流军校的,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舟师那边定要生气。”
他又悄悄指点了一下那些年轻人,摇头道:“都是些泗上墨化之后出生的,一腔热血是有的,可是对于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却真的不知道。只听说要利天下,也可能听他们父母说过过去的日子,心中却未必能有感触。这一次也正好忆苦思甜,让这些孩子长一长。”
旅代表笑道:“可别如适帅所讲的那个故事一样,竟是拔苗助长了。真要是都弄成第六、第七师那样的情绪,天下诸侯也是要被吓死了。”
孙璞便笑,第六第七师多是一些逃亡过来的农奴和一些极为激进的年轻墨者组成的,和前几个师的主力是泗上年轻一代的自耕农还不太一样。那两个师迫切地知道旧时代的痛楚,仇恨在心。
之前墨家内部是有争端的,激进派的和稳健派之间总会发生争论。
孙璞却能感觉到现在风向的变化:泗上的风向从一开始的求稳闷声发展,到现在开始正式批判“泗上之民不管八州之事、非攻不攻”;从原来和诸侯之间讲“非攻”,到现在正式在泗上之外的齐地展开土地变革……
留给墨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二十年时间,到现在泗上的民众开始提议征收关税以保护自耕农的利益,国与天下的概念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分歧和隔阂,而这种隔阂又是因为利益,最是不能够拖延下去的。
正是秋风未至蝉先觉,孙璞这些年在墨家内的成长,让他敏锐地感觉到将来可能的路线变化。
再者,自苦以极而利天下一派的精神领袖高孙子年纪也大了,总需要一个新的派系领袖,新巨子总需要表态一番,毕竟此时需要的不是那些保守的准备在泗上过好日子的那些人,而是需要那些激进一派的为主力,甚至可能要批判保守立国自治一派的。
禽子重病,墨家面临交接,也面临着路线选择。
这些事,并不方便说出口,孙璞随口接了一句道:“揠苗助长,倒也可以。墨家蛰伏二十年,欲让天下一又需二十年,时不我待啊。”
话中有深意,旅代表或懂或不懂,点点头,便去安排别的事去了。
次日一早,一个连队的义师士卒、孙璞等人带领的队伍,携带了一些粮食之类的必需品,离开了梁父。
庶归田也在其中,但同窗中不少人都留在了梁父,这边已经开始忙碌,从早晨开始就已经开始出城丈量土地了。
他还要再赶一两天的路。
孙璞是总体负责的,具体如何丈量、如何实际测量之类的事,由另一人负责,也算是带领庶归田这样的有些理论基础的年轻人实习。
昏昏欲睡的时候,孙璞骑马来到这些年轻人乘坐的马车旁,伴着吱吱扭扭的车轮摩擦声,与这些年轻人开着玩笑道:“你们恐怕只是听父母说过以前的日子如何,过几天便要你们过过那样的日子。可别吃不住苦想家想的哭。”
庶归田倒也没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便想起去年割麦时候母亲数落自己的那些话,问道:“军粮炒面,也吃得。”
孙璞摇头大笑道:“军粮炒面?若是二十年前能日日吃军粮炒面,天下便算得上盛世了啊。”
旁边一个年轻人接话道:“我记得小时候,常吃鬼指。岁末年节的时候,我妈妈用干地瓜面做的蒸饼,外面撒了一些白色的麦粉,那时候吃起来也是很好吃的。这几年倒是多吃麦,虽然麸皮还有,偶尔才吃细筛的,却也比鬼指好吃。”
“小时候我可真是吃够了鬼指,一看到红彤彤的那东西,就想吐呢。”
一说起这个,好几个人便算是感同身受,有人道:“是呢。我小时候吃玉米和地瓜,磨粉之后很干。岁末年节的时候,妈妈要做蒸饼,那东西又很干,便要用榆树皮用碾子碾碎后加进去,这样就可以黏一些,能团成团,吃起来也不会觉得噎人。”
“后来那年年末,我实在是恶心榆树皮的黏,觉得有些像鼻涕,就趁着妈妈不注意,把榆树皮在碾子上挑出来扔出去。”
“妈妈还在嘀咕呢,说怎么今年的不黏这样干……我心里就偷偷笑。”
“再后来,我和弟弟打架,弟弟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我还被骂了一通呢……”
都说起过去的事,不少人咭咭格格地笑,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回忆。
最开始胡萝卜、地瓜、土豆、玉米这些东西还是种子,一旦在泗上普及,一些高产的东西便成为日常的主食,小麦的产量终究要低。
说起来这也算是泗上年轻一代对于时代的直观记忆。
究其根本,因为一开始墨家需要钱财、粮食,用铁器、耕牛、分地赎买等政策,在名义上十五税一的基础上,保证更多的收入。
算上分期购买铁器、组织水利等一系列的手段,名义上的十五税一,可能要达到八税一甚至五税一的地步。
他们这一代人,十岁之前,大约都处在一个各自家庭的积累阶段,都想着快点拥有自己的牛马、铁器、土地,省吃俭用,高积累低消耗。
等到七八岁之后,一些家庭的积累已经完成,泗上也算是成功转型。
铁器普及、良种足够、牛马众多,手工业和冶铁作坊、玻璃奢侈品作坊、海滩晒盐业、运河水利等都基本完成。
临近的宋国周边沿河一代展开的自发的土地兼并,导致了泗上的手工业品可以换取大量的粮食和超额利润,并且……天下没有竞争者,市场广阔。
泗上不再需要内部的高积累,粮食价格日低,并且开始扩展内部的市场,也让这些孩子们的日子过得好了许多。
那些整日吃胡萝卜、在干粉中加榆树皮的日子,他们也都经历过,咭咭格格笑起来的,也算是时代的共鸣。
孙璞听这些孩子们在“忆苦”,心下笑道:“放眼天下,你们这哪里算是苦呦?今日去看看,你们才能知道你们嘴里的这些苦,只怕便要甜上几分了。”
他已经想好,这一次便要住在一些农户家中,同吃同住,携带的那些粮食,也都是作为饭钱,返还农户。军中的事,他不管,那个连队便继续吃军粮就好,自己带来的这些年轻人,却是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利天下,以及为什么墨家可以有资格谈利天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泰山之阳(九)
几日后。
村社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最开始这让村社里的众人颇为不安。
数百年一模一样的村社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候,村社的民众也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要来做什么。
他们和城中的那些人不同,城中的人至少可以听到一些消息,而这里的村社所能听到的消息,也就是源于封主派来的田正、税士。
春种秋收、农忙的时候先治公事方敢治私,这是数百年的传统,当从不知道还有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这种传统也就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
就像是太阳东升西落,从没有想过如果太阳从西边升起在东边落下是什么模样。
梁父也算是久经战火,齐鲁战争、项子牛之乱,民众不是没有见过大军,可每一次都不过只是轮回。
唯一变换的,可能也只是封地的主人是谁家的后裔公子,不变的还是那一成不变的生活。
但这一次墨家众人的抵达,仅仅三天就让民众感觉到有些不同。
三天的时间,做不了太多的事,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还可以做,而最为关键的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民众看来,已经是乾坤颠倒,从未有大军这样做过。
此时正值夏季,难免多雨,义师的连队抵达之后,便趁着天晴先给村社的几家人修缮了一下房屋。
村社的房屋都是茅草和版筑的,简单的很,但若是茅草理不顺,一旦下雨,那些浸润了茅草黄褐色汁液的水就会落入屋内。
要修缮房屋,需要先割草晾晒,等到干燥之后再在房顶铺好,形成顺顺的茬,以便雨水流下。
草并不容易晒干,但是调和泥巴这种事却还做的。
义师士卒也都是庶农出身,义师军营也不只是个军营而是整个泗上风气的学堂,士卒们在军营中学过许多乱七八糟的本事,调和泥浆倒是简单。
便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抵达这里不足数日的墨家众人的工作更加容易展开。
至少,民众觉得,这是一群好人,而这群好人总不会害自己。
这日夜里,太阳刚刚落山,村社中便点燃了篝火,一群人在那围坐着。
庶归田和几个同窗找了个瓦罐,里面装满了水,就在篝火旁煮着。
脱下了自己的上衣,几个年轻人趁着煮沸的水的热气将上衣凑上去,热气熏蒸之下,那些隐藏在衣衫里的虱子密密麻麻地爬到了领口。
不怎么熟练的手指挤上去,发出咯咯的响声,有些特别大的声音便特别响。
这若是在家中,断然不会有这么多虱子,而且就算有,也多是洗衣的时候母亲便会用热水烫死了,也轮不到这些年轻人自己做。
这几年从墨家和义师中流传到泗上的习惯越来越多,洗衣和用肥皂沐浴便是其中之一,很是便宜的用石灰粉和皂粉做的牙粉和猪鬃毛的牙刷也逐渐在泗上普及。
到了这里,这些年轻人便有些扛不住,好在那些年长的墨者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恼人的寄生虫,于是便用有些不熟练的手挤压着这些烦人的虱子。
众人来到村社之后,就住在村社的庶民家中。
庶归田等人住的这家,一家一共七口人,一个老父,一对夫妻,五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如今还在外随军出征。
这一对父亲一共生了约莫九个孩子,几个都是小小年纪便夭折,只活下来五个。
女人因为孩子生得多,落了一身的病,也做不了什么活。
大儿子好容易长大,又赶上这一次征战,随军出征。
屋子里一共腚大的地方,庶归田等人便住在一些草堆之中,自然是不及家中的木床,但若不考虑那些夜里咬的人睡不着的寄生虫,其实也还好。
只有一样,实在是这些年轻人难以习惯的。
这里的人一日只吃两餐,隅中时一餐、傍晚时候一餐,墨家众人为了和民众沟通交流,也都随着村社人的习惯来吃。
吃饭也是有等级制度的,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生产力不发达的缘故。及至百余年后,依旧是天子四餐、诸侯三餐,庶民两餐,以示贵贱和等级身份的区别。
其实二十年前泗上也是一日两餐的,但随着墨家在泗上扎根,近乎大半数泗上家庭的人都有过在义师服役的经历,军中的一些习惯譬如一日三餐也带回了泗上,二十年间移风易俗,没有比军中这个大学堂更为有组织力的手段。
吃了几年一日三餐,这一日两餐就实在有些扛不住,一到夜里几个人便饿的翻来覆去。
饿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越想越饿,等饿的很了,却又感觉不到,这时候才能堪堪睡着。
村社的封主贵族是个老君子,恪守过去的一切,火枪和玻璃器早已经开始在齐鲁贵族圈子内流传,老贵族依旧不用,那就更不用说那些带着深深墨家符号的墨玉、鬼指等作物。
村社闭塞不比城邑,许多人若不随军被征召,可能一辈子看到的风景都是头顶的那片天。
这里的闭塞又因为封主的保守而尤甚。
庶归田在这里吃的几顿饭,实在是有些难以下咽。煮熟的麦粒没有去皮磨粉、滑溜溜的各种野菜熬煮的菜羮……家中倒也不是说没有过这样的饭食,但最起码就算是煮胡萝卜,也总会往里面滴上两滴油总还有些味道。
这里的饭,总觉得怎么吃也吃不饱,仿佛肚肠根本难以留住这些一丁点脂肪都没有的食物。
孙璞的本意并不是想叫他们忆苦思甜,可现实就是才吃了几顿饭,已经有人思着家里的甜,对于原本只是一句口号式的“利天下”也有了更为不朦胧的理解。
篝火荜拨,庶归田用牙恨恨地咬死了一只颇大的虱子,嘟囔道:“明天早起一些,去河里洗洗澡。”
白日里还有事,脱不开身,要去丈量那些土地,忙的晕头转向,那些课本里学到的东西真要实践起来,实在不是一两日就能掌握的。
他们身上倒是带着肥皂,可这几日也只能洗洗脸,泗上的学堂是十日一沐,如今在这里却没有这样的条件,加上时间又紧,确实不能够空出时间。
嘟囔了几声,一个穿着明显是旧的义师军装改过的简陋衣衫的小孩手里拿着一条蛇,跑到庶归田等人面前,说道:“烤烤,可好吃了。”
梁父的方言和泗上有些相似,虽不一样,却也不是听不懂,这孩子馋兮兮地看着蛇,却也不忘分一些给住在他们家中的人,也算是一种孩子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回报。
庶归田刚来这家吃住的时候,三个孩子都没有衣衫,年岁又小,不穿衣衫也没什么,村社里多数孩子都是这样。若是冬天,就直接猫在草堆里过上一冬,等到再大些才能穿上一件旧的麻布衣衫。
义师这边也是看不下去,便弄了一批背包行囊里备用的军装,分给村社里连衣裳都穿不上的人家,就着白日里按照泗上的样式弄了一批四不像的衣裳。
孩子们欢天喜地,家里的大人也对墨家有了更多的亲近。
此时土地虽多,麻植遍生,但是每年都要缴纳布税,有需要做些农活,忙到最后自己家人的衣裳都未必能够备足。原本直到后世几十年后孟子游历之时,齐鲁的布帛之赋还是存在的,更况于此时。
《七月》里唱: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这可不是无病呻吟。
孩子因为那一身衣裳用蛇来回报,烧烤的蛇肉香味弥漫,庶归田第一次觉得蛇肉竟会是这么香。
基于此时来说,一小段烤熟的蛇肉,应该算是庶归田最想要的东西。
而篝火的另一侧,村社的民众则用打开的心扉,来回报在这里的墨家众人,而对于孙璞来说,民众们打开的心扉也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是啊,过得苦。哪里能不苦呢?”
“二月下田,便要先把公田的事做了。种庄稼要赶时节,可是最忙的时候也要先把公田的事忙完,才能忙自己的。”
“夏日也要先给主人的田除草,每个月又要有五日时间为主人忙他家里的事。”
“秋天要先收了主人的田,才能收自己的。缴纳了税赋,又要赶紧去为主人修缮房屋,割草准备冬日主人家的马匹食料。”
“冬日要演武,等到结冰的时候,还要挖阴窖,为主人藏冰。还要砍柴、打猎,每年村社都要上贡一些野物,若是少了又要责罚,那野物都是主人祭祀和会客要用的,不能够少了。”
之前抓蛇的那孩子的父亲,苦着一张脸,在篝火下映的发红,总算有了一些黑灰色之外的色彩,将满腹的不满和苦痛朝着孙璞诉说。
一如《七月》所唱的那样,封地下农夫的生活就是如此,贵族剥削靠的封建义务,农夫有自己的一点生产资料,但是需要为封主履行义务然后才能够做自己的事。
不是奴隶,不是佃农,而是更像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农奴。受不了自然可以逃亡,但逃亡的代价太大了,所以才有了当年孔子在泰山之阳感叹的“苛政猛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