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一节,一直没有细细思索其中可怖之事的吴起忽而疑惑一声,秦君望去,吴起骇然道:“说到此节,君上试想,若是当年大梁一战楚国不损失众多,王子定便不能入陈而称王。”
“楚国不衰,泗上之地近楚,楚王必要争,又岂能这些年和墨家如此亲近?无非是因为楚国势弱,不得不近墨家以抗强魏。”
“魏若不在大梁大胜,三晋必好以求抗楚,今日赵公子之争,只怕魏国也无心干涉。”
“三晋楚强则合、楚弱则分。若三晋依旧为盟,今日泗上之事墨家又如何敢耀武扬威直入平阴而逼临淄?”
略微谈及,便绝细思恐极,赢师隙脸色微变,这都是十余年前的旧事,这到底是墨家善借天下之势?还是在暗暗造势操控天下?
若是后者,不免可怖至极。
胜绰沉思片刻,接话道:“还有一事……墨家派索卢参西行。西方之事,适得传于两位夫子,必知极多。商贾贩卖获利之事,他定然知晓,索卢参言他此次西行所携带的货物,均获利百倍,适肯定是提前知晓,否则为何让索卢参携带私仇、璆琳、铁器等物?”
赢师隙笑道:“他应该知道,这倒是没什么可说的。”
胜绰摇头。
“非是这么简单。凿空西域,可以获利。秦最能获利……而随着铁器、火药等物西传,向西拓展,这是可以得利也是君上可以接受的。一旦向西凿空,经营商贾,获利极多……”
赢师隙大笑道:“适哪有这样的好心?他视我等贵胄为蠹虫,岂能为我着想?”
胜绰正色反问:“若西方无利,君上新政,欲要立威拓土,会选哪里?”
一句话,赢师隙脸色骤变,惊道:“你是说……南郑?”
胜绰拍手,直指关键,道:“正是南郑。墨家二十年前便入巴蜀,只说行义天下,有利于民。凿水利、煮井盐、传文字、播学说,然后便守南郑。”
“若西进无利,南郑是君上可以轻易放弃的吗?”
赢师隙终于沉思,越发觉得骇然。
秦国的变革,是为了强大,而强大便需要有战略。
在战略上,随着索卢参从极西之地返回;随着马镫、火药和炮在秦国出现;随着墨家同意这一次为秦民之利而帮助修建冶铁作坊……向西拓展已经成为赢师隙议定的大略。
垄断向西的贸易,充实府库,开辟通路,压服西戎。
削宗族之爵,将宗族子弟分封于西部边陲之地,移民垦殖。
向西击败西戎、扩充人口、编户齐民、使有战功者可以拥有西戎仆从和农奴。
……正是因为这些,南郑才不那么重要,才可以和墨家顺利地谈判,以秦岭为界,不再向南。
否则向西无利,秦人只能选择攻取南郑夺得汉中,充实力量后再谋夺取西河,亦可以入巴蜀。
随着秦国战略的实施,和墨家驻守的南郑的关系就必须和解,而且越多的人在西方得利,那么秦国便暂时不可能翻过栈道非要去攻打善守的墨家驻守的南郑。
一瞬间,赢师隙觉得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忧虑道:“若这是阴谋诡计,我们岂不是正入墨家之谋?”
胜绰长叹一声道:“阴谋尚可防范,只是墨家不用阴谋,而以阳谋利诱。难道向西,秦不能够得利强大吗?”
这一点倒是毋庸置疑,赢师隙只是觉得墨家不会有这么好心,便想到了阴谋。
经胜绰一问,赢师隙道:“向西是可以使秦强大的。”
胜绰苦笑道:“所以,墨家没有用阴谋,也没有派遣能言善辩之士说服君上向西,而是靠着火药、铁器、索卢参等三件事,让君上自然向西。即便君上复位不成,难道别人为君就不向西了吗?”
“这便是大势啊,墨家没有阴谋,却在操控着天下大势。而这大势,却又不得不走。”
“秦人向西、不取南郑,必与墨家亲和。”
“魏人胜楚大梁,必谋霸主之位,心向中原,赵人在背,必要解决。”
“魏国势大,齐国欲强,只能谋泗上,齐墨之争早在十年前便已注定,墨家只怕为此战已经等了十年。”
“楚国分裂,必要结盟于墨,不能谋取泗上,任墨家扩张,也只能赞许认同。”
“赵得墨家之奇技,骑兵日强,兵强方有雄心,必对魏心怀不满。赵魏交兵,泗上之事齐人便无以为援。”
“吴子入秦,墨家欣然应允一路护送,还以为秦之万民之利而援建冶铁之坊。秦强,魏必忧西河,更不能与墨家争泗上,今后十年魏人不敢对泗上用兵。”
“二十年前墨家便派人前往吴地,名为行义传道,实则吴人日强,逼得越人不得不南撤,否则根基之地不存。越人南撤的时机,正是魏楚赵中山大乱之时,墨家无需担心侧后,正可一举破齐。”
“如今魏已弱,墨家之前孜孜助楚,现在楚人已强,楚王日威,亲贵日怨惊惧,则楚国萧墙之祸必不远矣。魏国强大的时候,墨家便操控天下大势,让魏国无复文侯之威。甚至为了引发赵、楚和魏的争端,暗中参与破大梁之事。”
“及至今日,魏弱已成必然,楚人在泗上之南的威胁,墨家却早已转嫁到楚人自己身上:楚王现在强势,借此陈蔡之威,定要变革,楚国必要内乱,墨家又是十年之内没有侧后之忧。”
胜绰越说越觉得自己想的没错,正和逻辑,苦叹一声道:“只怕二十年前适说动子墨子往沛地行义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今日天下之势,一直在操控天下之势。田齐无知,如何能够战胜为此一战准备了二十年的墨家?”
“这一战的结果,只怕早在当年大梁城破吴子震惊荆楚、百余墨家入赵出仕而守苦寒高柳的时候,便已注定。天下大乱,魏韩自顾不暇,齐人举世无援,怎么都胜不了的。”
他苦笑数声,似乎终于有了折服之心,无奈道:“便是看破,又有何用?正如君上之秦,就算看破墨家有意引导君上向西,君上便偏偏不取利非不向西了吗?”
“再如楚王,便是看破了墨家的谋划,难道他便要放弃这集权君威的机会,放任王族势大而只为了破灭墨家吗?”
“再如魏侯,便是看破了墨家的谋划,难道当年他便不取大梁、不入王子定,不涉赵公子之争而一心只为破灭墨家、不惜被楚赵亡了宗庙社稷?”
摇摇头,胜绰自笑道:“解不开,解不开。是以我说,禽子重病,或有人以为田齐得幸,在我看来,适继为巨子,只怕田齐之祸这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十二)
胜绰只是感叹,对于秦国的处境却并不担心。
近水楼台固然先得月,可若是水流翻覆秋水时至也定是首先受到波及的。
东方之乱,西方的秦国正可得利,一如秦君所言,就算墨家在暗中操控天下的大势,可这大势之下秦国所能做的唯一选择,也就只能是向西拓展、变革法度、集权强军,待机夺取西河从而有机会称霸中原。
原本历史上秦国南下巴蜀还是先取韩魏就是两条战略分歧,最终先取巴蜀然而取天下的战略被认可,这才导致了秦国拥有了一个强大的后方。
现在墨家先行一步,在秦国和蜀国争夺南郑之前先入汉中,使得秦国南下巴蜀的战略相对于先西后东以图强的战略来说,并无十足的魅力。
胜绰的一番猜测分析,赢师隙心中虽然惊异于墨家的谋划,但却并没有“如此之才奈何不为我所用”的感叹。
因为当年胜绰前去投效尚在流亡的公子连的时候,就谈过这个问题:墨家胜我之才多矣,然而公子无义,不能够使用他们,那么又和没有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胜绰在秦国所做的一切,已然很好,况且墨家的那一套东西,赢师隙避之尚且不及,又知道墨家的那一套首先要认可的墨家的义才能够发挥出力量,权衡之下,墨家那边的许多人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可若用了,反倒弊大于利。
且胜绰也说了,墨家的强,强于组织。正如胜绰所言,适离开了墨家,不过也就是个鞋匠,以他的出身和血统,纵有才能,可能一辈子也不能够出仕而成名。再者墨家所做的这些事,看似玄妙无穷,实际上若换了别处,纵有谋划,但没有那些死不旋踵讲求纪律性的墨者,只怕也难做成。
赢师隙见此事勾起了胜绰的感慨,心中倒也理解,胜绰虽是叛墨,可终究对于墨家中的一些人是有感情的。
曾经作为墨子的弟子,与禽滑厘之前也都是好友,而且这一次是导致胜绰被逐出墨家的罪魁祸首适即将继任为巨子,胜绰的这些感叹赢师隙不能得其中全部滋味,却也可以入味三分。
许久,赢师隙道:“如卿所言,我似乎可以理解,墨家缘何能够短短二十年霸于泗上、胜越乱齐了。”
“墨家有义,便有死不旋踵之士。利、义相一,便有悍不畏死之民。”
“墨家有谋,可以操控天下,善于借势、造势,纵横捭阖以谋四边之宁。”
“墨家的组织,严丝合缝,即便没有了墨翟、禽滑厘,依旧运转如常。”
“墨家的奇技,火药、生铁,使得甲士坚利,以一敌三。”
“此四者,便是天下间不可撼动的力量了吧?”
后世数百年后,有“不问苍生问鬼神”之事,今日秦国三日密室而谈,却也有此意。
这不问苍生问鬼神,非是不问苍生,而是源于当时天下的意识,皆以鬼神存在、天命可知。
赢师隙问及墨家不可撼动的力量的源泉,其实也就是在问鬼神。
因为若非墨家的“义”和“道”在天下传播,使得天下众人开始思索隐藏在表面之下的、真正催动天下运转的力量……那么今日之问、明日之问,所能得到的回答很可能就是“墨家受命于天,无可阻挡,故而无可阻挡。”
赢师隙已经可以领悟出那四种力量,已然胜于天下的许多人。
他以为他所理解的,就是力量。
但他说完之后,兀自感叹的胜绰和一直沉思的吴起,竟却不约而同地一起摇摇头。
赢师隙颇惊,问道:“难道此四者,不是天下间不可撼动的力量吗?”
两人确定地摇摇头,赢师隙拜而求道,问之。
胜绰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了一件旧事。
“君上,昔年程子辩于子墨子,问之:墨翟,你素非儒,何故称于孔子?”
“子墨子答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胜绰讲完这个故事,起身拜问道:“君上,你所说的那四种力量,固然强大,但却非是不可撼动。”
“这天下,唯有一种不可撼动的力量……便是天志。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赢师隙知道胜绰是叛墨出身,后续对于墨家的一些书籍也多观读,口称天志不以为异。
他又转头面向吴起,问道:“吴子非出于墨,不谈天志,刚才却也摇头否定。难道你所认为的力量,竟和我与胜绰所理解的还不一样吗?”
吴起笑道:“我不谈天志,但恐怕我所理解的、天下间不可撼动的力量,与胜绰所言的那种,竟是一物。”
“如中原见山林中状如猫、额头有王斑、体大数百斤的野兽为虎。”
“而楚人称此物为于菟。”
“其实,只是叫法不同,但倒是一样的。”
赢师隙这一次倒是真的吃惊了。
他自忖,他所说的兵器之利、谋划之诡、组织之强、道义之重,此四者得其一,可保设计不失。
而若能得其四,便可纵横一方,成方伯之业,乃至震撼天下。
这在他眼中,已经是不可撼动的力量。
竟没想到,胜绰和吴起都表示,这些是很强的力量,但恐怕比起另一种力量,终究还是过于渺小。
赢师隙渴望力量,也明白以胜绰和吴起的为人,今日不太可能说出什么“德、礼才是天下至强的力量”的话。
心中不免好奇,更有几分期待。
作为国君,最为渴望的就是力量,而他也一直再从变法的魏国、崛起的墨家那里不断地吸取力量、学习力量。
今日忽闻竟有一种真正可以算得上是不可撼动的力量,他如何能够不心切?便如嘴馋的猫嗅到了腥味,心中便痒。
吴起看了一眼胜绰,又冲着赢师隙一拜道:“我且试为君上说,若是我猜的不多,胜绰所言的力量,便是我所说的。”
“那,恐怕才是天下间最不可撼动的力量。也是这二十年来我读墨家的一些书籍所领悟出的道理。”
“正如太阳,不会因为在魏国炎热,而到了秦国、乃至索卢参西行万里之外的波斯便会寒冷。”
赢师隙请教。
吴起道:“刚刚胜绰所说程子见墨翟的事,君上应该有所领悟。”
“大禹、商汤,那是古之圣王。以他们的才智,恐怕是胜于天下人的。可以他们的才智,也不能够改变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的事。”
这听起来就是个简单的故事,赢师隙虽也读过墨家的一些书籍,但是终究因为反感其中的那些“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之类的话而放弃。
他并没有理解这番话到底是在说什么,也不能理解这其中所蕴含的力量到底在哪。
面露不解之色,吴起便将这个问题拆开,问道:“君上,此时有一鸟、一鱼,欲使鸟上高而鱼下潜。”
“你所谓的四种不可撼动的力量,臣便试举数人。”
“既论义,大禹栉风沐雨之义无双古今,民众效死。”
“既论谋,当使孙武复生、太公在世。”
“论奇技,即便奚仲再活、公输仍在。”
“论组织,墨家上下,同德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