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公小霸、桓公称雄,及至二十年前三晋侵齐,临淄都未曾受过战火。”
“如今临淄国人远征在费,临淄人口虽众挥汗成雨,但却从未守过临淄。而且数万青壮在外,城中止于老弱。墨家善攻善守天下闻名,一日下武城、半月破平阴,鞔之适攻守之术自墨翟逝天下无双,临淄恐不能守。”
“此时,当急召田庆回师,以护国都。国都若在,我们尚可期待魏韩等国调停,若国都失,魏韩等必畏墨家之势,不敢出面,届时齐之社稷危矣。”
“况且,姜齐虽失德,然无知之众极多,吕贷食邑一城,无德无功,依旧有众多士人追随……若临淄失,只怕田氏应天命而为之事将被无知民众质疑。”
他一副忠心款款的模样,看上去很是相信墨家的军事力量,实际上也真的很相信墨家的军事力量,谋士们分析之后告诉他,这必是鞔之适攻齐之必救而欲半途伏击之策。
况且,就算墨家不是这样想,那么田庆大军回来,墨家围困临淄,民众必然怨恨,到时候他口称大义,效昔年宋国之华督,只说为了万民之利当诛不义之君,既可以获得墨家的支持,又可以直接政变推翻田和的统治。
这段时间,田剡府邸中士人云集、贵族往来、车水马龙,田和如何能不知道?
他是不相信田剡的这番话真的是为了齐国社稷,但他却不得不赞同田剡的意见。
如田剡所说,从墨翟去世之后,这天下守城攻城的第一人,当属墨家的鞔之适,数日破平阴的战果让田和不得不考虑临淄的防御。
临淄所能动员的兵力,只剩下那些老弱,青壮都从军远征。临淄数百年未曾经历过战火,城池虽然高大,可是都是按照火药出现之前的青铜时代修筑的城防,很难抵御墨家的火药攻城术。
田剡虽然包藏祸心,但他说的那些话却不能够反驳,如今问问众人,谁人能保证在墨家的猛攻之下守住临淄?只怕一个人都不敢站出来。
不让田庆回师,临淄攻破,齐国纵然还在,和齐国不再是田和家族的齐国,那齐国对于田和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便如现在的陈国复国,楚国王子定分裂而复,按说田氏是陈国人,可对于陈国的事他们毫不关心,因为那陈国已经不再是他们家族的陈国,谁人得到又有什么区别?
田氏家族,在田常之前,极为团结,因为他们需要团结一致,对抗姜齐的势力,对抗高、国两姓大族,对抗晏、鲍等齐国贵族。
可等到田氏相齐、齐地七分属田之后,内乱就已经不可避免,田常不禁宾客留下的众多血脉侵蚀了姜齐的势力,但也埋下了家族内乱的伏笔。
田和和田剡虽为亲叔侄,但父子亲兄弟尚且厮杀不休,况于叔侄?两人早已不是一家,这已经不是齐国为一的事,而是齐国属于叔叔还是侄子的私产的事,分封制不被物质基础摧毁便没有成就国族的基础。
田和又不能直接指着田剡的鼻子痛骂:你想让田庆回来,是不是想让墨家半途伏击从而让临淄军团覆灭,好让你政变?
因为事已至此,田和只能选择让田庆和公子午回师。
一则回来后还可以有能力和田剡对抗,尤其是在大败之后人心不安的背景之下。
二则若是田午不回来,或许对于齐国有利,但是自己八成要被侄子杀死,到时候就算儿子给自己复仇再打回来,那自己可都已经死了。
君位之下,连儿子都不能信任,田和不想为家族殉忠、为儿子用自己的命来铺路,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人,一个君主,一个看过太多父子相残兄弟相争故事的君主。
面对着侄子的野心,这个战国初年破坏礼制的第一人,居然怀念起礼的好处,心中不禁感慨这世上当真是君子越来越少。
也不禁想起来当年晏子和姜齐景公的那番对答,心头唯余苦笑连连。
当年景公新修好了宫室,看到富丽堂皇,感慨美哉之后,怅然道:“我死之后,这堂皇的宫室,谁人可以居住呢?”
晏子便道:“那恐怕是田氏了。”
景公问该如何,晏子道:“只有靠礼啊。”
景公又问什么是礼,晏子回道:“如果符合礼,家族的施舍不能赶上国家。民众不能随便迁移,农夫不能随意挪动被禁锢在封地上,工商之人不能改行,子承父业,世代相传。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贵族就是贵族、贱民就是贱民、不可逾越,等级森严,这就是礼。”
在屁股坐在齐相的位子时,礼是田氏代齐最大的阻碍,不得不自导自演了那么一出政治闹剧,借用了墨家的义,暂时确定了自己代齐的合法性。
可等到周天子分封拿到了名分后,这礼便又成了极好的东西,若是人人守礼,民众不变业,墨家的那些言论就不会被人相信,贵贱有别;若是人人守礼,君君臣臣,君位当传于嫡子,传于侄子必有人反对认为这违背了礼;若是人人守礼,自己的侄子又如何能有野心?
礼崩乐坏,曾让田氏执掌了齐国的社稷,却在此时又成为齐国内乱的根源。
明知太子剡包藏祸心,又不能够对付,只能忍耐的感觉这是田和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的。
他和哥哥谋杀了长兄、车裂了弟弟、逼走了姜齐,至今为止一帆风顺,本来两代人彻底抹除兄长和侄子的存在那也是很简单的事,定让后世连田昊田剡的生平都记载不清,可却万万没想到横插出墨家这一脚。
待摆脱了朝堂之上叔侄之间的勾心斗角后,田和便去陵庙拜祭祝祷,而宗庙中供奉的高祖,正是黄帝。
这是田氏处心积虑思考之后的结果,也是为田氏代齐蒙上一层神圣性所仔细考虑后的结果,当田和受封于周天子的那一刻,墨家的“利民为义”的道理便如同破草鞋一样可以丢弃了。
一则,儒家言必称尧舜文武;墨家以栉风沐雨的大禹为圣,甚至于墨家内部的纪年都是以大禹为历:墨家以当年涂山大会铸九鼎那一年为九州元年,至今已是一千六百余年。
除了墨家以禹为圣的缘故,选择涂山大会铸九鼎为九州元年,既是因为九鼎,也是因为墨家编造出的火药的传说:大禹和涂山女娇的爱情是因为火药炸开了阻塞河流的山才导致水不治而不成家的大禹成婚,这是十余年前就已经开始在天下流传的故事。
至于时间的考证,“杞人忧天”的杞国,正是周王朝建立后的三恪,用来延续大禹的祭祀。而越国自认为自己是涂山女娇的后人,大禹死后也葬于会稽山,正可以从两国后人口传之中考证出来。
然而,不论儒家墨家,不论是尧舜禹汤还是周文周武,比起黄帝来说都在辈分上差得远,所以田氏从胡公满的祖先一路追封到黄帝为高祖,那就是为了在法理性上压过儒墨两家。
儒家讲天命、墨家讲天志,都以古喻今,既是论古,还有比黄帝更古的吗?
再者,黄帝战胜了炎帝,统一了华夏诸部,这是天命。
田氏是黄帝的后人。
姜齐,姜姓,那正是炎帝的后人。
炎帝生于姜水,以水为姓,先有姜水,后有姜姓,姜齐算得上是炎帝的正统后人。
而田氏之祖为胡公满,胡公满是有虞氏,有虞氏的得氏之祖是黄帝曾孙,而陈国为三恪,承虞之祭祀。
田氏代齐,便是当年阪泉之战的天命复刻,黄帝战胜了炎帝,那么黄帝的后人取代了炎帝的后人姜氏,岂不便是天命?
田和根本不信天命,因为他想利用天命获得合法性,而利用天命的人是最不相信天命的。
可到了此时此刻,他无计可施,不但相信天命,还相信占星之术,询问虚危之宿是否能够看出来齐国的命运。
祝祷许久,忽然有近臣疾驰而入,言语中遮掩不住的喜悦之色大声道:“君上!君上!齐之社稷无忧矣!禽滑厘重病不能理政,墨家无首!”
正在那祝祷的田和猛然站起,大声问道:“此事当真?”
那近臣道:“千真万确,泗上细作星夜回报。”
田和仰天大笑道:“啊!天命在我!天命在我!禽滑厘一死,鞔之适帅大军在外,必回泗上争位,我无忧矣!”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三)
田和兴奋之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高祖的牌位,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凉意,暗道:“莫非真有天命?我田氏一族代齐乃至取天下,都是天命注定之事?若不然,我如今已无路可走,不想禽滑厘竟在此时死掉,便是晚死半年,即便齐国仍在,只怕也与我无关……”
浑身打了个哆嗦,脸上的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又按照此时天下已有的历史和权力交接的构成来判断,只怕墨家必要大乱。
天下人早就说了,人人不可平等,否则的话,谁都想当天子,那这天下不是大乱吗?墨家的这些道理,根本行不通,只会害天下。
他想,墨翟在世的时候,无人可争。禽滑厘久随墨翟,也无人撼动。可鞔之适入墨家不过二十年,这墨家不谈血统,那岂不是人人都能有机会做巨子?宿老之辈众多,鞔之适又带兵在外,他若不回师,绝无可能。
齐国作为历史悠久的大国,丑闻也自然历史悠久,那些宫廷政变的阴谋正是每个贵族的必修课。
围绕着齐侯之位,齐国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政变。当年襄公时候,公孙无知为了可以政变,与大夫连称结盟,而结盟的条件,是连称的堂妹是襄公的后宫姬妾但不受宠爱,公孙无知为了结盟,答允一旦政变成功,便娶已经为襄公生过孩子的连称的堂妹为夫人,实际上也就是公孙无知的嫂子。
再之后齐桓公称霸死后,公子无诡继位,公子昭逃亡宋国,借兵平乱,带领宋军攻破齐长城,成功上位。
随后,其弟公子潘秘密结盟晋国,在其兄的葬礼上杀死了侄子,借晋国之力上位,随后以承认晋国霸权为代价,换取了晋国的支持,以晋国的军事力量为依靠压服齐国众人成功上位。
公子潘死后,其弟公子商人照旧故事,在葬礼上杀死了侄子,政变上位。
再之后,其弟弟公子元,率卫军再入齐长城,政变上位。
齐国的事不谈,便是不久前魏楚之争,文侯去世,已经破大梁、入陈蔡、势如破竹的吴起也一样被逼着回师,以防政变。
有军政变,这已然成为天下间的规矩,礼乐的规矩没了、碎了、崩了,似乎政变已经成为了新的规矩。
沉浸在阴谋这一样贵族的家传之学中长大的田和,确信这一次墨家肯定要内乱,适必然要回师争位,说不得还可能和墨家的那些人物打上一场也未可知。
而且若是泗上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泗上那边不准适回师,那便更有意思了。田和心想,面对君侯之位,难道会有人不动心吗?要是不准适回师,他必立刻回师平叛……
喜不自胜的田和又问道:“如今这消息,几人知晓?”
那近臣回道:“临淄众人还未知晓,但只怕公子剡应该知道了。”
田和哈哈大笑,仰头道:“知道的好!知道的好!传令下去,将此事传于临淄,让临淄民众尽数知晓。”
“天命在我,一如当年黄帝战蚩尤于逐鹿,纵蚩尤有五兵之利、有金铜之锋,连起大雾,黄帝先败而后胜,这便是天命!”
“墨家制火药、草帛,这难道不像是当年蚩尤制五兵、金铜吗?五兵金铜虽利,难道又能敌得过天命吗?”
那近臣连声点头,急忙离去。
田和面对牌位再拜,以谢之前祝祷之事这么快应验,心中大喜。
这禽滑厘之死,不仅可以让墨家退兵,更可以让齐国民众相信田氏代齐有天命加身,这是不可更改的。
只要能够将墨家善于制器比作制五兵金铜的蚩尤、将自己比作当年的高祖黄帝,这件事便能让民众觉得昭昭天命不可违背。
田氏代齐,没有杀死姜齐后人,而是让其食邑一地,这正如当年炎黄战于阪泉黄帝为君而炎帝为臣。
如此一来,不仅是齐国承认田氏的天命,天下诸侯也会相信田氏或许真有天命加身。
田和心中暗道:“禽滑厘啊禽滑厘,死的好!死的好!你一死,谁人不信我有天命?谁人还觉得我代姜齐是罪?”
“你一死,墨家必乱,诸人相争,这天下人便会看到,人人平等绝不可能,这天下你们是改变不了的,谁人还信你们的义?”
“我将此战比作涿鹿之战,天下谁人不会联想你们墨家和蚩尤的相似之处?”
“传闻蚩尤作冶、以金做兵,这天下人还不想到你们制火药、练铁器?”
“传闻蚩尤知天志,重鬼神,以风伯、雨师唤风泼雨,这不说明你们墨家所谓天志之说源于蚩尤?”
“我与墨家战,非是不义,而是黄帝之华夏与蚩尤之夷狄之战!执此旗帜,天下士人,莫不归心!”
转眼之间,浸淫于阴谋的田和已经想到了几十种借此来树立威信、彰显自己代齐神圣性的事,以骗齐之万民。
此时此刻,太子剡府中,田剡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手中的酒樽落地,手掌虚握,嘴张着,不敢相信旁边那个近侍的话。
“公子,禽滑厘确实重病,千真万确。彭城那边的人传来的消息,并非有诈。鞔之适退兵之事,恐已成定局。”
许久之后,呆住的田剡才返醒过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难道真有天命?”
他猛然起身,将案几上的酒菜全都拂去,半哭半笑地喊道:“禽滑厘!禽滑厘!你为什么不晚病半年!半年就够!半年就够啊!”
他没有去想田和想的那些神圣性的事,也没有想什么黄帝、炎帝、田、姜、蚩尤、墨家之间的那些用来让天下传遍谣言的话,他想的只是简单的政变。
只要能够连接墨家,只要墨家能够消灭临淄军团,他就有十足的把握政变成功,不会给自己的叔叔和堂弟有一丁点的机会。
君侯之位,近在咫尺,只差几个月的时间,就这么生生溜走!
墨家退兵、田庆回师、和约签订,自己又凭什么政变?
禽滑厘一死,墨家必然大乱,到时候便是想要借墨家之力,又借的到吗?
……
几日之后,朝堂之上,田和正在侃侃而谈天命之说,太子剡沉默不语,众贵族一脸惊诧臣服之色,顿觉田和的头上笼罩着天命的神圣光辉,不可撼动。
死局之下,无人能解,墨家想打临淄只需要一个月就能攻下,魏韩无力救援、楚人不记前恩,这种情况下,谁能想到天命在身的田氏竟在天命的规矩下让禽滑厘重病?
这人所不能解开的死局,被天命所解开。
田和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瞥了一眼田剡,心中已然规划好了今后的路。
他已经派使者直接前往平阴,直接和适谈判,表示齐国绝对不会追击,如果可能还可以等到适争位的时候给予支持。
同时,希望适能够放开赢邑,可以让公子午帅轻兵星夜返回临淄,而且如果适如果需要,愿意让田庆与适合力,共入泗上。
田和以齐侯的身份,奏请周天子,愿意让适封侯,名正言顺地执掌泗上。
又选派美姬十余,不惜从自己的后宫中挑选,送与适,以求达成合作。
这些秘密的谈判,自然不会在朝堂上说起,但与墨家和谈的大局却已经可以议定,群臣信服,面带喜色。
正沉浸在一片融洽其乐的气氛中时,忽有近侍从外疾奔入朝堂,脸上一片震惊之色。
田和大笑道:“泗上可是又有什么事?是不是公造冶已经帅兵回彭城?还是彭城出现了厮杀?”
“你且说,天命在我,墨家无道,必无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