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98节

第一百五十九章 善不可失、恶不可长

  坚定了心志的贵族返回费国贵族们聚集之处的时候,便听到了让他们断后焚烧武城的消息。

  他步入的时候,贵族们已经争吵起来,并非是所有人都同意这个想法。

  倒不是因为觉得这样做不义,因为此时天下的认知中,屠城、砍头、筑京观这都是正常的事,有些义不是从人类诞生之初就存在的,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产生进步的,并不能苛求此时的人觉得屠城是一件不对的事。

  一个反对的贵族高声叫道:“天子封诸侯,诸侯封大夫。大夫守其土,以祭祖先,是为食邑。”

  “我们这一次逃亡临淄,便惶惶如丧家之犬。”

  “可若是焚烧了武城,那边是连家都没有了。纵然暴民占据了武城,可终有一日我们可以回来。但若是烧了武城,诸位守土之人,又凭什么回来?”

  “昔年商纣亡于武王,也不过焚己于鹿台,却没有将整个朝歌化为灰烬啊!”

  他面色激动,明白贵族们终究还是需要“仁义”这个温情脉脉的外壳,只有这样才能稳固自己封地内的统治。

  这一次齐人让他们烧武城,那就是自绝于自己的封地,将来返回的时候民众又怎么可能会支持?

  坚定了心志的那贵族喝道:“武城之民,已然归于邪途。之前车裂那些蛊惑人心的暴民时,武城之民皆露出不忍之色。如今城中又对南济水之战拍手称赞。”

  “这样的人,已经不能够教化,只能够净化他们。若不将他们屠戮干净,这便如疫病,将来定会让天下染病。难道你想看到一个人人平等贵贱不分的天下吗?”

  反对的那名贵族长叹一声道:“氓民少智,需要教化。若是不教而诛,我们和商纣何异?如今是我们无能,退走武城,又怎么能因此而屠戮民众呢?如此一来,上帝必怒。”

  有人哼声道:“小人只能谈利,不可谈义。将他们教化为君子,太难。反倒是墨家的学说如同疫病,终究会让天下染病,我觉得应该净化武城。”

  “况且,如今南济水一战,墨家已胜。齐人不能在武城逗留,我们已经是丧家之犬了!”

  “若不焚烧武城,公造冶大军在后尾随,我们必要被鞔之适和公造冶前后夹击、围于汶水。届时,你我皆死!”

  “你不要忘了,当初车裂那些人,你也是同意的!”

  反对那人闻言,亦冷笑道:“的确,当初车裂那些人,我也同意。那是因为那些人妄图焚烧粮草,攻击我们。在车裂他们的时候,我便想到了将来有一日墨家攻来的后果,无非是死。”

  “大丈夫生于世,死则死矣,又岂能对民众不教而诛?”

  “我恨墨翟、恨禽滑厘、恨鞔之适……恨墨家的学说。我若有本事,可以学聂政专诸事,刺杀这些人,却不会因为自己怕死而做出这样的举动。”

  “此事,与君子之道不合。”

  他说罢,看着在场的每个人,语重心长地说道:“诸君,我们反对墨家,是因为墨家的道义会乱天下、并非君子之道。但是,我们为了怕死,而做出有违君子之道的事,那我们反对墨家又哪里站得住大义?”

  “今日战败,我等或可死。但只要恪守君子之道,将来还有天下大治的机会,还有墨家的道义消亡的机会。我等就算死,将来一日天下大治,重归正统,又何足惜?”

  “可今日若是为了活命,有违君子之道,便是活下来,这天下终究不会大治了,我们便是活着又有什么用处?”

  他的道理没人能够反驳,除了那些觉得只有彻底净化泗上之民的人之外,大多数的人却想:“你觉得为人当舍生取义,我等却不想死,如何?大义如今在你嘴里,你若不死,我等如何能活?”

  反对的那人见众人沉默不语,便知道众人并不在意自己所说的话,愤然起身,手掌扶剑道:“焚烧武城之事,我反对,此事有违贵者之礼。贵者何以贵?不是因为我们的血脉,而是因为我们的德行远胜于那些贱民。若是我们亲手毁掉了我们的德行,岂不是让墨家的义更有道理?”

  “你们今日若是非要行此事,除非杀了我。”

  他正要举剑,就听到身后一人道:“好!那便杀了你!”

  话音刚落,那贵族便觉得后腰一凉,脑海中尚未反应过来,半晌才明白自己被人刺中,却已没了力气。

  旁边的几个人皆持剑刺出,将这人砍为肉醢,其中一人高声问道:“还有谁反对?”

  再无人作声,不多时有人拜道:“我等皆服。”

  举剑刺杀那人一脸正色道:“事有长短远近。昔年勾践有尝粪之辱、文王亦有羑里之囚。他们却并不会因为一时的侮辱而自寻死路。”

  “今日事,武城不焚,公造冶部必尾随我等之后,我等必死于汶水之畔。身死之后,又岂能安定社稷之乱?况且,我等家人父叔多有死于都城暴民之手,父兄之仇,九世可报,岂能为了一时的君子小义而身死?”

  “况且,逃亡在外,我等依旧为贵族。毕万沦为匹夫,亦可为上卿;百里奚被俘为奴,亦可为国相;田文非是魏族,亦能为魏相;公孙会田氏,仍为魏大夫。至于田陈代姜齐之事,更不消提。”

  “今日非是我等惧死,而是为了留此身命,以为父兄之仇!莫说此事,便是要经历勾践尝粪那样的耻辱,又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

  这正是给了刚才那些被反对者说的羞愧的众人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众人缺的就是这样一个理由,纷纷道:“我等亦是此意,只是言辞愚钝不能说出。”

  那人高声道:“我也正是知道你们心中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没有说出,所以才说出来。”

  他指了指已经被剁为肉酱的那贵族的尸体道:“他说的话,只是知道了小义,而不知道大义啊。”

  “昔年,郑国攻打陈国,大获全胜。但是郑国已经撑不下去,便派人和陈桓公求和。陈桓公拒绝,认为善不可失,恶不可长,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败就同意郑国的求和,因为郑国是恶的,自己的求和只能滋生天下的恶行。”

  “故而,古之贤大夫周任曾言: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所谓,斩草除根也。农夫看到杂草,必须要除掉根本,连根须都挖出来,才能够杜绝杂草的蔓延,这样才能去掉恶、而让善滋生使人信任。”

  “墨家的义,是恶的。我们的义,是善的。所以不能够和墨家有任何的妥协,必须要斩草除根。”

  “当年陈桓公被郑人大败,依旧不同意媾和,那就是因为郑人所做的是不合于天下的道理的,所以宁可自己惶惶不可终日也不能媾和,否则就会让恶蔓延。”

  “今日的事也是一样的道理。”

  “去岁,柘阳子弑君,暴民乱政,只说人人平等,又要破阡陌井田,只要我们交出封地。”

  “当时,暴民数万,我等不过百人,危若累卵。”

  “但是,他们所要求的那些,是恶的,不是善的。我们也知道,若是我们答应,我们便没有性命之忧。”

  “可是,我们不能答应,因为一旦答应了,那就是助长了恶。今日答应了一件恶行,便会让善退让而让恶更加滋长!”

  “为此,我们才不顾性命之危、不顾祖庙被隳的风险,聚于武城。难道是因为我们怕死吗?”

  “并不是!因为我们如陈桓公一样,认为善不可失、恶不可长!不能够答允那些恶行、恶义,我们才选择了反抗暴民之政!”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天下贵贱有别、各守其礼,庶农缴贡赋义务,贵族守其家土祭祀,这便是善。”

  “什么是恶?那土地是天子的,是天子分于诸侯而又分于我们的。不是那些庶民的,他们却想要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这就是恶,这是不能助长的啊!”

  他看着众人,心忧天下的情绪跃然脸上,长叹一声似乎是在感叹将要亡天下的乱世,泪水似乎是忍不住夺眶而出,慨叹道:“诸君!诸君!我们不是在意自己手中的那些土地和封地,而是在意那些背后的规矩、制度、礼、义、善、恶啊!”

  “那些土地不能给庶民,因为他们的要求是恶的,我们不心疼自己的土地,我们忧伤的是他们不守礼而求不属于自己的事物的恶!”

  “我们岂没有恻隐之心?只是规矩使然,那是我们的土地。我们可以赏赐给庶民,但不赏赐的,他们也不能拿。一旦同意了他们,那么我们就是在助长恶而消灭了善!”

  “一旦天下的恶成了善、而天下的善反而成了恶,这才是亡天下啊!”

  “改姓易号,如田氏代齐,三家分晋,那不过是亡国。”

  “善恶不分、乾坤颠倒、人人平等不分贵贱,那是亡天下啊!”

第一百六十章 愕然

  当他说到亡天下三字的时候,仿佛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悲伤,伏地痛哭起来。

  许久,他将沾着鲜血和肉酱的铜剑举起,纤长的、带着贵族气质的指甲有力地弹在剑上,哭唱一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唱罢,他跪地痛号道:“高高在上苍天啊,何人害我离家走?高高在上苍天啊,何人害我离家走?”

  一曲黍离,正释其悲,在场众人纷纷都唱,许多人落下了泪水。

  仿佛看到几十年后,自己回到自己的封地,看到曾经属于自己的堡垒和庄园都已破败的场景。

  仿佛看到几十年后,自己回到自己的封地,看到满地的玉米遮掩了祖先的坟墓、看到蔓延的地瓜藤遮蔽了当年的纵马狩猎的田园。

  悲伤在蔓延,带头痛哭的那人许久起身,一脸决然道:“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除恶务尽!除恶必要斩草除根!”

  “武城之火,上帝必不会怪在我们的头上,悠悠苍天、昊天上帝必能看到,这是因为墨家的恶如草蔓延,才导致了武城之屠。”

  “若墨家没有那些恶义,武城又怎么会被焚烧?”

  “墨家重鬼神,这数万亡魂,终有一日,必在九泉之下报仇于墨家!”

  在场之人最后一丝心理障碍也被解除,那些因黍离之悲而哭的人均想,是这样的道理啊!

  若不是墨家的恶义行于天下、使得武城之民难以教化而被教唆从恶,又怎么会导致他们被屠戮呢?

  况且,这是为了不亡天下,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为让昊天上帝所喜爱的事吗?

  哭也哭罢、悲也悲完,众人便商量起屠城放火的事。

  不能全杀完,否则墨家来了便不能救灾从而导致他们继续可以追击。

  但也不能杀太少,否则活下来的人必然怨怒,怒师不惧死,到时候凝聚一起追击,反倒危险。

  于是议定:届时,焚烧武城所有的房屋,诱骗各家各户于城墙附近只说要加固城墙,分出男女。男人皆杀,只留不能劳作和上战场的女人老人。男孩凡能集结于城墙附近搬运土石的皆杀,剩余男孩在家中必然年小,可放火烧死。女孩可不杀,因为女孩长大后不能从军复仇,还能留下来让墨家分出精力照看。

  而且,正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将道理告诉那些不杀的女人:是墨家的恶义蔓延,导致了这一次武城之屠,让她们和围攻墨家,让墨家无暇分兵去追。

  沿途半熟之麦,尽数焚烧,不可留一点给墨家义师以为军粮。城中水井,尽数投毒。

  ……

  数日后,武城之南五十里,公造冶的大营之中。

  公造冶的心情很好,正在和几个墨者开着玩笑。

  这个玩笑的起因,是因为正值夏收,有人便说起了当年宓子贱治亶父的故事。

  这故事其实也很简单,当年齐鲁交战,宓子贱作为单父邑宰,齐军来势汹汹,城外麦子正好成熟。

  那都是公田的麦子,赶不及收割,有人便建议宓子贱道:“不如让民众去收割,愿意收多少都归自己,也好过被齐人割了做军粮。”

  宓子贱拒绝,并说:“天下善恶要区分,不能够助长恶而遏制善。现在齐人在外,这时候让民众去收割不属于他们自己的麦子而归属自己,这就是助长恶。短期来看,齐人得利,但长期来看,单父的民众知道了善恶,得以教化,这是长久来看善的。”

  于是严令民众不得出城割麦,齐人从单父过,割麦为食,正好粮足以围曲阜。其时天下人皆盛赞宓子贱之德,认为这才是真正可以让民众教化的人,可以让天下大治的善政。

  因着这个故事,公造冶笑道:“我倒是盼着齐国多君子。如此一来,适纵横济水,平阴军团覆灭,青壮不存,齐国公田、贵族封田上的麦子,都可以暂时借用作为军粮,倒真的可以一路攻到临淄了。”

  他既作为一方主帅,便又因着这个故事道:“善恶之分,终究是天下大事。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便需要同义。这义从何出?便要从天志中以说知之术推出。所以天下已有的善,未必是善;天下已有的恶,未必是恶。所以适才说,德不是亘古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变化的。”

  “更有甚者,即便一些善是善,但却需要规范的行为规矩来确定善恶,这也是不对的。子墨子言:便其习而义其俗者也。”

  “子墨子为何这么说?那輆沐国在祖父死后秘密而葬不知会祖母,义渠国死后将尸体焚烧为灰,这是他们在用自己的风俗来展示自己对于死者的尊重。”

  “就拿此时来说,对死者的尊重是好的,但是是不是一定要死后重葬厚葬才是对死者尊重呢?我们要移风易俗,移的是什么?易的是什么?这是不能不分清楚的啊。”

  他已经在考虑之后费国的重建之事,以及对齐胜利之后稳固下来的泗上局势下,淮北、淮河口、东海、汶下等地移风易俗之事。

  因为前几日南济水之战的消息已经传来,走的是正规途径,比起那些传言要准确的多。

  里面说,南济水之战,墨家损失不过两千,全歼六万齐军,五万齐军投降。

  如今大军展开,会和了围成阳的疑兵和重炮,正在围攻平阴,平阴兵不过万,炮不过五,数日可下。

  另一封信上,适也写明白了前敌那些人的意见,建议继续做出佯攻临淄的态势,看看齐军的反应。但也要预先预防一下齐军不急着返回临淄而是在汶水对峙的态势,并且说了要用政治变革逼得齐军不得不主动进攻。

  公造冶是要配合适的行动的,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将这些军队尾随在后撤的齐人身后,不远不近,不冒进贪功也不心怯不前。

  始终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态势,从而让齐人走不快,同时又可以逼迫齐人疲惫齐人。

  万一田庆非是庸才,大军驻扎汶水,公造冶部就要配合适,给鲁国施加外交压力断绝齐鲁关系禁止借粮,也可以威胁临淄军团的后方和补给。

  公造冶所部人数不多,以防守为主,也是为了提防莒、即墨、高密方向的齐人军团。

  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胶东的齐人军团已经不算是威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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