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这一战不会要齐侯的土地。一则这是义战,要让天下诸侯觉得我们在为义而战,不会因为伐齐一战展现的军事力量而恐慌。二则,现在干部不足,越人南撤之后的广袤地区,以及整合的泗上费、薛等地,也需要花上时间,齐地若得反而会削弱我们的组织力量。”
“但是,齐人不知道。他们和我们制度不同,不会考虑到我们所考虑的事。”
“那么,我们便要用政治,逼田庆进攻而不是在那死守。”
既是关键处,六指郑重道:“破平阴之后,大张旗鼓地土改,破阡陌、开井田、发地劵、分齐人的公田和逃走贵族的封田,作出一副要在济水安家的态势。这会伤及到齐人的根基,而且齐人知道我们的执政能力,一旦留下不走,可能一年之内济水就会完全被墨化,他们便不得不主动进攻。”
“这些被俘的齐人士卒,都是平阴、谷、阿一带的农夫。我觉得不该带他们回泗上,而是攻破平阴之后,让他们各回其家。土改之后,大可吸收一些家中无妻子父母的齐人入义师。一则可以扩大我们的力量,二则让田庆恐慌,他若和我们拖延,只怕一年之后济水便会再拉起两三个师,而且我们守城的能力天下皆知,执政的能力有目共睹,只要我们不攻临淄,而是假装要长期占领,那么田庆所能依靠的东西就没了,他就只能选择主动来打我们。”
“他一动,主动权就在我们。是守城疲惫他然后野战?还是给鲁国施压不准卖粮借粮从而切断粮道?亦或是诱敌深入之后伏击?还是等待齐国内乱?这就是随我们了。”
“若不然,我们攻临淄,万一田庆有智,并不冒进,而是屯兵济水,我们与之对垒,就得琢磨着速胜,那就得进攻。虽然能胜,可是伤亡必大。”
“而且,反正您不是说,齐地不取,但是依旧土改,到时候撤走,也让齐人明白墨家的义和对他们的利,心生比较,暗旭相交,方能知晓日之暖暗之寒。”
“正是一举多得。”
第一百五十二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上)
为将者和为帅者要考虑的问题深度不可能相同。
墨家特殊的组织结构,又决定了为帅者必须要政治过硬。
在墨家的义上不能有所背叛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更要要求将来四面接战的时候,可以做到既懂军事也懂政治。
六指考虑的问题,全面来看,仍旧有不完善的地方,但作为一师之将能够考虑到这些已然足够。
适在来看望六指之前,已经和其余几个师的军官们私下里讨论过这些事,让他欣慰的事多数人的想法和六指差不多,都已经想到了要化被动为主动这一点上。
从政治上入手,在师级的军官中也并非只有六指这样想到了。
就像是六指所说的那样,整个战局战略的考虑,不是他们能决定的,而是墨家的组织最终商议的结果。
适作为主帅,恰好又是七悟害之一,这正是他应该考虑的。
适看了看周围的第三师的军官们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一众军官也都点头,表示赞同,适笑了笑,背着手沉思片刻。
六指考虑的这些,他也考虑过。
作为主帅,想到这些已经是合格了。
但作为墨家的七悟害,基本上内定的下一任巨子,只考虑到这些就并不合格。
这需要各个方面的协调才可以完成。
譬如田庆和公子午如果屯兵汶水,如何向鲁国试压让鲁国不卖粮借粮?譬如自平阴到大野泽一带的开阡陌、破井田、分配逃亡临淄的贵族的土地这些所需的干部从哪抽调?和魏国之间的协商和暗中媾和怎么才能保证魏国不会担忧墨家在济水落脚而拼死反击?
背手思索了一阵,适道:“田庆是不是庸才,我并不清楚。但只需要济水之战、我们突袭平阴的消息传去,派斥候观察一下田庆行军的动作就可以知晓。”
“我是盼着他是庸才的,那样急躁地回援临淄,我们效晋襄公西崤之战,伏击齐人大获全胜,并非没有可能。”
“可六指所说的田庆非是庸才的可能也要考虑进去。不能把胜利的希望都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数万齐人俘虏是不能够返回泗上的。你们师要做好看守俘虏的准备,宣义部会调派一些人手,但关键一点……”
他指了指四周的军官道:“你们师在齐军最后的反扑中首当其冲,损失最大。对于政策,一定不能心存情绪。有些话我已经说了太多,但有一点我今日还是要重申一遍:发动不义之战的,是齐君、齐贵族,以及维系齐国扩张的分封建制的制度。我们不能够把怨恨撒在那些放下武器投降的齐人士卒身上,更要明白一点:子墨子言,治标治本,要让齐国不再发动不义之战,就必须要摧毁齐国的分封建主的贵族封地的经济基础。”
“我不管你们师的士兵有多少怨气,你们必须要把道理讲清楚。出了问题,既是施暴的士兵的责任,你们这个人也都有份!”
军官们纷纷点头,也没有什么异议,尤其是知道适很讲规矩,在规矩许可的范围之内他是个很和气的人,但若是逾越了规矩,那立刻就会变得六情不认,极为严苛。
适摆摆手道:“先把今夜宿营的事安排下去吧。人定之初,召开个敌前的扩大会议,师长、师代表、贰师长都要参加。”
他吩咐下去后,众人知道还有时间,人定之初大约是晚上九点多,正可以安排完士卒的宿营、休息之类的事。
等到了时间,适主持了一下这个会议,主要就是统一一下思想,为下一步的决战做好最后的思想准备。
会议结束后,适便起草了一份以敌前委员会身份完成的信件,对于之后和齐国的战争给出了一些看法。
除了六指和军中高级军官的那些看法外,还有就是调用一下原本用于越人南迁之后抢占淮北权力真空的一些基层干部先来齐地、以及外交方面对鲁赵魏等国影响策应对齐战争的一系列事。
次日中午,两个师和俘虏们在原地修整,适带着两个建制完整的师直扑几十里外的谷邑。
这正是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临淄军团的兵力主要来源于临淄城和附近的城市群,而平阴军团的兵力则主要来源于济水一带,平阴军团的覆灭也就意味着这些济水沿岸的城邑都是空城,墨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未及攻城,平阴大夫在南济水覆灭的消息便已经引起了谷邑贵族的恐慌,贵族们纷纷逃往平阴,义师兵不血刃地占领了谷邑。
谷地的齐人对于墨家并不是很陌生,多少有些熟悉。
不在于当年最之战爆发之前,墨家和田氏之间一同对抗越国那段时间的蜜月期间墨家可以在齐地自由讲学、也不止在于齐地本多墨者。
而在于铁器牛耕堆肥垄作的传播,也在于二十多年来适为玉米取下了“墨玉”的名字——墨家以利天下为宝,世人多以玉为宝,故玉于世人眼中便是宝。此谷可使天下少几分饥馑,正利天下,是故为墨家之宝,故称墨玉。
至于那些工商业者所常用的独轮墨车、逐渐开始推广的双辕轻便的牛车马车,这些细微处的东西让墨家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学术组织,也让民众更容易拉近和墨家之间的距离。
多有传闻,墨家义师秋毫无犯,墨家守城不取民之一物、凡借必使主券书之。
然而听说过没见过,谁也不知道真假。
贵族们逃亡的事,其实也对普通民众造成了一定的恐慌。
但义师入城之后,全军就在集市附近的空地搭建帐篷休息,旁边就有民众的薪柴,义师万余人不取分毫,而是派出人去外面砍树。
此时城市的布局,多是农人进门、出仕者近宫、工商近市的格局。
就在墨家在集市驻扎的不远处,便有一户人家,以贩薪为业。
这户人家的男人和墨家本质上没有什么交集,但却经常听到墨家的名号。
就像是他手中曾使用了许多年的石斧子,在十年前换成了一柄泗上那边出产的、商人贩卖到这里的铁斧子。
有了这柄铁斧子之后,他又找城中的木匠买了一辆独轮的墨车。
贩薪是个辛苦活,这人就靠着一担担的薪柴,靠着使不完的力气,把推着的墨车变成了一匹马,然后有了自己的第一辆双辕马车。
然后再靠着这一辆双辕马车、两个孩子、三把铁斧头,将斧头变成了四把,买了第二头牛,雇佣了一个无地的流佣一起砍柴贩卖。
不辞辛苦,好容易积攒了一些家当,以为好日子即将来临。
结果不久后齐侯和赵有摩擦,大儿子和那辆牛车被征调走运送粮草,大儿子死在了外面,牛和车也不知所踪。
大夫征调的,自然不会给予赔偿,甚至都人来问一句他的丧子之痛。
这是正常的,数百年都是这样,若是赔偿了或是问询了,那反倒是怪事了。
之后二儿子为大夫服役修筑庭室,被木头砸断了腿,虽然长好了可是也干不了重活了。
两个儿子一死一伤,自己却没有被生活击垮,仍旧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再攒出来买第二辆车的钱,再雇佣一个人。
如今铁锅传入,城中许多商人贵人用薪柴的渐多,正是好时节。
怀揣着这样的梦想,也幸于自己老了、大儿子死了、小儿子腿断了,这才躲过了这一次对泗上战争的征召,但还是拿出了不少钱私贿负责征召的人。
原本可能就差两条马腿的钱,结果再一次退回到只能买个马尾巴。
他仍不气馁,每每想着自己还能干,还有一把子力气,若是再干个五六年,总又能买上匹马。
说不准到时候还能给儿子置办一套上好的器具,买个泗上的铁锅,到时候便能给儿子找个女人,自己这辈子就算是圆满了。
若是儿子能生两个男孩,若是都能活下来,若是运气好点没有死在战场上,若是家里的人都不生病,若是马匹畜生也不生病,若是赶上一个君子做大夫邑宰,若是大夫邑宰不征收双倍的丘甲赋,若是没有什么灾荒……等等若是都若是的话,说不准过个二三十年,自己的孙子辈就能雇佣个三五个人专职贩薪……
昨夜墨家义师入城之后,他一直紧张不安,心说大军数万总要生火造饭,自己的一大堆预备到冬日再卖的干柴可就在外面,若是被这些人看到,说不准便要拿去用。
虽然听说墨家用人之物必以主券书之,可是真是假,那谁也不知道。
这年月,谁还不称自己是仁义之师?可都是对王公贵族自己亲戚仁义,可不是仁义施于庶民。
他担心自己的那堆柴,又不敢去和大军理论,只好躲在院内悄悄观察外面的义师士卒。
那些士卒经过柴堆的时候,两个士卒朝着柴堆瞟了一眼,说了几句他听不太懂的话,这人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却不想那两个士卒只是经过,顺手将一块堆落下来的木头抬着扔到了柴堆上,就像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看到了碍事绊脚的木头一样随意。
心里嘀咕几句,心说莫不是那些传闻是真的?
可又想,如今还不是造饭的时候,只怕这些人到时候又要来拿。
正琢磨的时候,跛脚的儿子拿着两个玉米面的饼,里面夹着一些腌菜,便道:“爹,吃饭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中)
贩薪者看到儿子手中的玉米饼,一股邪火莫名地发出,骂道:“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里有粮食是吧?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外面的那堆柴若是被人用了,这几个月就白忙了!”
跛足的儿子哼了一声道:“真要拿早拿了。人家在济水连大夫的六万大军都打败了,拿你一点东西,你还能拦住不成?”
贩薪者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外面的那些人真的要是拿了,自己也真的没有任何的办法。
接过玉米饼,小声道:“你在这看着。”
跛足的儿子苦笑道:“爹,你莫不是被吓傻了?我这腿都断了,我看着有什么用?莫说大军要拿,就是别人要取,我也追不上啊。”
贩薪者怒道:“你才傻!他们若是取,谁也拦不住。我就怕他们拉人去运辎重,你断了腿,他们总不能把你也拉上。真要是不行,明天我得把咱家的马蹄甲弄劈了,虽说心疼,将来影响干活,可总比被人拉走要强。”
跛足的儿子点点头,这样的事如今城中的许多人都轻车熟就,还有人专门兜售一些让马腹泻的草药,就为了逃避军役劳役。
还有人专门砍掉了自己的大脚趾,那样的话走路很不稳当,这样也可以不用服劳役军役。
他回去草草吃了几口饭,将家中存下的一些粮食仔细藏好,拿着一块石头在自家的马旁边逡巡了许久,盯着马蹄子角质的部分,终究还是没舍得。
心想,说不准墨家的义师真的不一样,真的像是那些传闻一样呢。
可转念一想,心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虎狼还有不吃肉的?只怕还是不行。
这家中唯一的依靠就是这匹马,真要是砸了马蹄角,少不得两三个月不能拉车。
那马匹如何知道知道主人的忧心,依旧在那里安静地吃着草,看到主人在旁边,绕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主人的手背。
贩薪者心里一软,手里的石头落在了地上,心道明日再说吧。
他这一夜在麦草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是幻听到外面有人在抢自己的那堆柴,醒来后出去转了一圈,就看到远处篝火通明。
他吓了一跳,赶紧喊了两声儿子的名字,却不见回答,心里更急,匆匆跑过去一看,发现原来儿子竟是在草垛那里睡着了。
外面的薪柴一点不少,远处还能听到一些歌声,贩薪者心里终于有些信了几分,心道:“他们也不是没看到我的这堆柴,难不成真的是与民秋毫无犯?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鱼儿不用喝水、人不用拉屎吃饭、夏天里下雪这样的事儿啊。”
心中总算了放了心,之前积攒的睡意登时袭来。
早晨露水扑在脸上,他猛然惊醒,赶紧看了看外面的柴草垛,这才松了口气。
旁边的邻居胆子大一些,已经在外面做事,他也大着胆子走出了家门。
不过他却不是正常走出去的,而是一瘸一拐的。
他的腿什么毛病都没有,当年就是靠这一双腿推着薪柴把自家的墨车变成了马车。
只是儿子跛足已久,整日相见,也学了个七八分,一瘸一拐地走出门,这样至少不用被人拉走服劳役或是当辎重兵。
只可惜当初大夫征召的时候,邻里四方都知道他不是跛足,他又舍不得砍下自己脚趾不然以后家里的活便没人做。
想到这,心里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亲手把大儿子的腿砸断,那也好过死在外面。
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外面,就看到集市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