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83节

  鼓声的节奏开始变得更加缓慢,矛手行军的速度更慢,火枪手射击之后迅速后撤到两侧继续装填,矛手放慢的行军速度让他们可以很快跟上矛手。

  一旅之内半数的火枪手开始有节奏的射击,后面的火炮也尽可能的支援,整个阵线开始进攻让每个旅的两侧都有照应,义师的整个阵线就像是一条绵延很长的绳索,一点点开始朝着齐军收紧。

  ……

  齐军主营。

  平阴大夫透过战场的硝烟,看着前线交战的情况,再一次眉头紧锁。

  曾经的战场是没有硝烟的,从十几年前开始,战场上终于开始出现了硝烟,而且这些年越来越浓。

  一件兵器从出现到熟悉使用、并且出现与之配合默契的军阵阵法,可能需要数百年血与火的经验,可火药不同。

  从出现开始,墨家这边就针对这种新生的事物有了足够成熟的阵法和战术。

  各国都在学,可真正学到精髓的,并无几人。

  火药可以买,士兵却不能买。

  铜炮可以仿造,可操炮的炮手却不能仿造。

  乃至于火枪、战术、队列这一切,如今天下墨家之外,真正能够看透墨家如今矛手只是辅助、杀伤主要靠火枪这一点,可能一只手都能数出来。

  平阴大夫不在其内,他还只是把火枪当做弓弩的替代品在使用。

  今天的阵前,墨家的义师就给他上了一课。

  整列的火枪手轮番射击之后,齐军方阵的缺口便已出现。

  肉搏交战,需要依靠完整的阵型,否则便有万夫不当之勇,也不能够在军阵的配合下存活。

  墨家义师行动之后的整齐,更让平阴大夫自叹不如又心生羡慕,整齐的就像是一排树林、一座小山、东海的浪潮……一点点地靠近压过来,无可奈何。

  硝烟笼罩下的厮杀即便在千里镜内依旧不够清晰,但是摇摇欲坠的齐军营垒已经说明了继续这样打下去的胜负。

  他放下千里镜,摇摇头,带着一种疲惫道:“尝闻墨家义师善战,今日得见,才知那些文字所描诉的竟是远远不如。”

  “如山而来,如潮而去,绵延数里,整齐如一,天下如此强军,能有多少?看来,不与之野战对垒是正确的。”

  站在远处,虽然不是旁观者清,却也比在前线看的更清晰。

  在平阴大夫眼中,墨家打仗的手段真的很“笨”、或者很“匮乏”,毫无新意。

  就是大炮先轰,等到防守方的阵型因为炮击而松散后,步兵击鼓缓步向前。

  靠近到大约五六十步的时候,火枪手开始轮番射击,不断攻击防守方的方阵,不断击杀造成方阵出现缺口后,矛手在距离大约二十步左右的时候开始突击,火枪手后退继续装填,抽空射击,继续扩大缺口。

  很笨很笨、看起来很简单,简单到平阴大夫第一次看,就已经看出了门道。

  可就是这么简单,却根本无法阻挡。

  齐国两千人为一旅,去除掉其中的弓手、弩手、火枪手,还剩余大约千人。

  千人结阵,密集成列,火炮轰来,一下子就可以放倒四五个。

  几番轰击,其实没死多少人,然而军心已经落到了极点:眼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伙伴就被视野之外飞来的铁丸子砸死,而且这铁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在自己身上的巨大压力,想要继续维持阵列已经很难。

  等到靠近接战后,义师的火枪手集中在一个方向射击,千余人的军阵又要倒下一批人,缺口便已经出现。

  持矛持戟持戈的,身边若是伙伴都死了,自己根本不能阻挡对方的冲击。

  而义师的那些矛兵,往往会趁着火枪手几轮射击造成缺口后发动冲击。而齐军军阵前排出现缺口的地方,若是勇士,便要死在义师几支长矛的配合之下;若是懦夫转身就逃,又会让出现缺口的阵型更加混乱,甚至导致更多的人向后奔逃。

  从义师开始发动冲击算起,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经有四处阵线崩溃,几千人向后奔逃。

  好在后续的部队前去接应,稳住了阵线,否则现在全线都已经崩盘。而那些逃亡的士卒,又跑不到别处,最多退到河边,被杀几个稳住士气,总还可以维持。

  观察了这么久,平阴大夫觉得其实想要破解墨家的战士,其实也不难,甚至挺简单。

  前期的话,只要火炮够多,便可以压制义师的炮。

  然而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做不到。

  中期的话,火枪手、弓弩手也和义师一样,不等命令绝不开火攒射,靠近之后射的更准,从而也一样杀伤义师的矛手。

  然而这一点听起来简单,可真要做起来,指望这些乡射选拔的士卒简直是痴人说梦。

  想到了破解之法,却根本没有能力实施,这才是绝望。

  上午的夺炮反击毫无意义,平阴大夫手下精锐的士和技击士死伤许多,再也不敢发动这样的反击。

  现在墨家全线进攻,处处危险,看上去只要将兵力集中一处反击一下墨家的阵线,也未必不行,可是他也不敢。

  一旦集中了大量兵力反击,墨家后续的部队可以迅速调动,到时候一旦什么环节出现纰漏,那就等同于为墨家创造了一次绝佳的围歼机会。

  他已经决心做乌龟,一动不动,撑个三五日,那么墨家怎么也会退兵。不说这四周的援军,便是武城方向的临淄军团都会远隔数百里逼着墨家退兵。

  他虽然眉头紧促,但今日墨家的进攻并不怎么坚决,实际上也没有全部展开,因而虽然有些麻烦,但似乎并非是不能守御的。

  上午夺炮失败,但是下午墨家的进攻来看,铜炮带来的伤亡其实并不是很大,更多的是导致军心不振、士气跌落、士卒恐慌。

  而且墨家那边的炮,看起来也就是支援步兵用,在步兵冲击之前轰开结阵的齐军方阵,为步兵创造机会而已。

  现在四处危机,平阴大夫已经填进去了四个旅八千余人,这才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照这样填下去,这六万人实在成不了太久。

  维持前线,需要三万人。后续能够不断支援的,也就剩下两万,那些溃逃回来的虽然因为济水的阻隔逃不到别处去,然而收拢起来也难以立刻再战。

  但是……现在,太阳快要落山了。

  明天怎么样还不知道,可是今日,总算熬过去了,总算没有在太阳落山前被墨家全线突破。

  他看着远处的夕阳,赞叹道:“我从未觉得这夕阳如此好看过。传令下去,继续死守,只说天马上就要黑了,守到天黑,墨家就会收兵!”

  身边人苦叹道:“今日可说夕阳以舞士气,明日又说什么?照这样打下去,我们最多撑三四日,只怕便无预备的旅可用,到时候只要前线一破,便无可守。”

  平阴大夫亦苦叹道:“我也知道今日可说夕阳,明日不知要说什么。但能守一日,已是万幸。若非背水圆阵,与墨家对冲野战,只怕此时我已身陷囹圄羁縻在身。”

  说话间,又有一处旗帜摇晃,眼看不支,平阴大夫无奈道:“其实墨家若是全力猛攻,恐怕我们现在已然溃败。”

  “只不过鞔之适身处重地,背有成阳之师、后有谷阿大夫、费地尚有田庆与公子午的临淄大军,鞔之适手中的便是墨家的全部精锐。”

  “墨家要对抗的,不只是我,还有临淄大军、成阳之师,所以他若只是击败我并非胜利;除非损失极小不过三五千,才能算是获胜。只有这样,他才有余力去对抗成阳与临淄大军。”

  “也幸于如此,我非是一国主帅,只是偏师。若此战如牧野决胜,我早已经溃败了。”

  之前他就说自己野战打不过义师,或有人心中暗笑腹诽其畏敌如虎。然而今日交战,那些曾这样想的人再也不敢这样想,这才觉得不在野地浪战当真是唯一的办法。

  平阴大夫对适战术的推断,也是基于种种考虑之后所作的决断。

  背水列阵,士卒陷入死地,无可退却,真要是全力猛攻,墨家可能损失极大。

  而墨家有炮,自己也不可能将全部兵力全都集中在河边狭小的空间那么背水。

  这种情况下,墨家想要以最小的伤亡获胜,就要利用这两点:慢慢压缩空间,让齐人不至于面临逃走就要跳水的恐慌,从而最终完成压缩之后,从容获胜。

  所以平阴大夫觉得,墨家这边肯定是想要全线收紧,今天下午的进攻也证明了这一点。

  平阴大夫指着远处可见的铜炮发出的白色硝烟道:“幸于如此,幸于如此,鞔之适不敢全力猛攻,只想依靠他们的铜炮最大限度地减少他们的伤亡。”

  “我虽已看破,却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分左中右三军,各留后备,再令人在军阵后压阵,凡有私自退却者皆斩。一处破,左中右三军便遣旅连前往支援维持阵线。”

  “至于能撑多久……我也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于是再抬头看看天边已经有些发红的太阳,苦笑道:“至少,今日算是撑过去了。还给我留了时间以分派兵力应对适的战法。”

  “一旦天暗收兵,便将各部分派左右,何处撑不住便顶上去。我自帅军中精锐,若墨家猛攻一处,便去救援。”

  明知道从他刚才抬头看太阳到说完这几句话,可能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太阳不可能这么快落山。

  可他还是忍不住又看了看在西边的太阳,揉了揉眼睛,觉得仿佛这太阳真的又向下落了一点距离。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东方未明(上)

  墨家谈的天志,便是宇宙的规则,那些神鬼伴随着墨子去世而被修正的适转化为依靠数学原理的自然哲学,自然便没有传说中鲁阳公挥戈退日的本事。

  况且就算是鲁阳公的那一次挥戈退日,也被墨家愣生生解释为:鲁阳公与韩国交战,天生日食,正赶在傍晚,韩人以为天将夕,鲁阳公知天时知乃日食,故挥戈。须臾,日食退,楚军皆以为鲁阳公挥戈退日,天神下凡,士气大振,大胜韩军……

  至于真假,曾以墨子为先生的上一代鲁阳公已然作古,能够被问及此事的墨子也已长逝,那自然是以墨子最信任的弟子的解释为准。

  今日并无日食,也没什么千载难逢的自然奇观,太阳很快伴随着天志的规矩落到了山边。

  已经取得很大优势的义师和齐军仿佛是有什么默契一般,同时鸣金收兵,各退出一箭之地——如今所谓一枪之地——罢兵休息。若不然,夜里踩踏或是误伤导致的死伤,要远比下午交战的多。

  略加清点,下午交战的交换比达到了五比一的地步,这还是因为齐军背靠济水许多被打散的部队无处可逃从而被重新收拢的缘故。

  下午的战斗并不是太激烈,墨家损失了五百余人,齐军损失在将近三千。

  其中死在铜炮之下的齐军,实际上最多也就二百余人,更多的是铜炮轰击之后导致的阵型缺口被后续的步兵突击所杀伤的。

  墨家义师用似乎最笨的、平阴大夫都觉得可以看清楚的战术,愣生生打出了这样的交换比,让平阴大夫的绝望更甚。

  等到太阳彻底落山,双方都点燃了篝火,那些一直响彻的铜炮也仿佛沉睡的巨兽不再发出半点声息。

  好容易得以休息的齐军聚在篝火旁,用随身携带的瓦罐煮着粥饭,不敢回忆下午的战斗。

  下午的战斗真的不算激烈,可是对于在前沿的齐军而言,依旧是一场不愿意回忆的噩梦。

  许多没有参加过伐最之战的齐军士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战法,好容易捱到了铜炮不轰击,等来的却是火枪的轮番齐射,随后那些义师的矛手便排着阵列从那些缺口中突入,将缺口扩大。

  一旦出现了缺口,列阵的齐人看不到整个战场上六万对四万的对比,他们所能看到的就是自己身旁的伙伴或是死在炮下、或是死在枪下,最后剩下自己,面对的是义士正面的五六支长矛,每一支都可能刺中自己,除了向后退别无他法。

  可是后面若是大家都逃还好,若是后面的阵型还在保持,自己退都没地方退,只能扔掉长矛在地上向两侧爬行,只盼着不要被踩踏死……

  齐军的五个旅都已经动摇退却,要不是后面还有预备的旅补到前沿维持阵线、要不是墨家这边没有继续派人扩大缺口,只怕下午的战斗将会异常惨烈。

  篝火荜拨中,对面墨家营地外的篝火旁,忽然传来一阵阵歌声。

  这歌声如此的熟悉。

  有临淄话、平阴话、莒南话、即墨话……各式各样的口音,不需要听歌的内容,便可以催动乡愁,仿佛让这些士卒又回到了收割的原野、待种的春田。

  那些歌声越过从东海吹来的略带咸腥味的风,迎风而上,在绵延数里的军阵之前越飘越高。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这是一首在齐地乡野间经常传唱的歌谣,平常到寻常妇人在家的时候也会哼上几句,尤其是这些士卒被征召出征之前的那一夜,安抚了睡着了儿女,临走前披上衣衫的时候,这样的歌在齐国的各个村社间回荡。

  为公田会和君子们劳作,那些大夫手下的狗腿子狺狺狂吠,让那些忙碌的人颠倒了衣裳。

  上衣。

  下裳。

  这样都能颠倒,因为干活的时间太早了,早到天还没有亮,而在榨油的手段从泗上传到齐国之前,除非君子大夫谁人能点的起脂烛?有那点肥肉还不如给嗷嗷待哺可能一年都吃不上一次肉的儿女润润干枯的唇,哪里舍得用来照明。

  这样都能颠倒,因为那些狗腿子催促的太急了。急到这边在忙着穿衣,那边已经提着鞭子开始踢破烂的门,让他们快点去干活,不要耽搁时间。

  农奴不是奴隶,农奴有自己的土地,但还是要无偿地为领主服务,这便是分封制,否则贵族们吃什么穿什么、那些亮堂的房屋又是谁给建造的?那些夏日的冰窖又是谁人挖掘的?那些院内堆积的粟米鹿脯又是从何而来?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一首妇人心境的《东方未明》,唱的齐人潸然泪下。

  总有人说,妇人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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