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69节

  这是时势所决定的。

  赵武灵王时代,没有马镫,导致胡人起兵的优势胜于农耕,马镫如果运用得当,对于农耕民族的优势远胜于胡人。

  而那时候赵国的变革尚未完成,代国被赵襄子占据之后,胡人于诸夏之民杂居,赵与代之间有很大的鸿沟。

  加之那时候贵族的势力依旧大,赵武灵王需要一支受控于他而非贵族的军队,因为一些胡人臣子的缘故,胡人成为了赵武灵王引入来对抗贵族的重要力量。

  赵武灵王的战略也是伐中山,胡服骑射和伐中山几乎是同时进行的,使得赵武灵王拥有了一支不属于贵族的、听命于他的骑兵,又得到了中山国为郡。

  可以说胡服骑射是赵国集权强盛的基础,没有军权,需要防范的事太多,而且贵族的封地之兵基本上是听调不听宣,难以完全掌控。

  现在,公仲连提出的战略,也是围绕着中山国。

  但是对于胡服骑射就没有那么大的迫切需求。

  随着墨家学说的传播,随着纸张、印刷术和贱体字的传播,使得士人阶层快速崛起,那些原本贵族的不传之秘通过纸张开始大规模传播。

  士人的力量已经可以用作对抗贵族。

  而在军权方面,公仲连劝说赵侯要做赵民之君而非赵氏之侯,就是要最大限度的利用平民的力量。

  赵地多马,马镫的出现,使得如今动辄一户百余亩地的农夫可以养得起马匹,也可以熟悉马镫骑乘,可以拉起一支非胡人习俗的、而是泗上农耕的马镫骑兵。

  火药和铜炮,也让一支完全由平民组成的、足以碾压贵族车兵的、直接听命于赵侯的新军成为了可能。

  这样一来,胡服骑射这种事已经完全不在公仲连的考虑之内,战略的重心也就放在了中山国。

  公仲连的意思,是要赵国远离中原泗上纷争,等待机会,一旦泗上大乱就是赵国崛起之机。

  灭了中山,赵国的局面就活了。得了偌大的领土、人口,同时打开了向东北方向扩张的大门。

  这些作用之下,再让赵国把精力放在北方,那就有些不太现实。尤其是火器、马镫、铁器出现之后,人口成为了重要的军事基础,中山国的意义远胜于北方胡人土地。

  那里错综复杂不说,墨家如今正在高柳,而且公仲连也发现了墨家的软肋,那就是“义”,以墨家之义,有些事的底线是不可能触动的。

  公仲连再次指了指赵侯之前导致了愤怒的书信道:“那里面墨家不是说了吗?为了防止铁器火药马镫这些东西进入胡人草原,应该建设边关,出关之物要严查同时还要收税。”

  “墨家敛财之能这是世所罕有的。他们也说了,这些收的税会上交您的府库,墨家要的只是草原的垄断经营权。”

  “而且,商人也多愿意这样,以邯郸商人为您筹措的大笔金钱,将利息作为垄断草原贸易的股本,这样一来,只怕一个邯郸就可以募集钱财数十万、粮食百万斛。”

  “墨家在高柳,草原不能南下。而且胡人多贪,他们总会想着来劫掠抢劫铁器、粮食、人口、奴隶,他们与墨家之间不可能相合。”

  “北境之地,皆是苦寒,错综复杂。非是贤人不能够守御。”

  “而您平定了公子朝之乱后,收回的那些封地,也正需要贤人。您是希望把忠心于您的贤人用于管辖那些赵地的富庶城邑呢?还是希望把他们送到边塞北境呢?”

  “不够贤能,让他们管辖边塞也不能够抵御胡人。足够贤能,又怎么可以不将他们留在身边、邯郸、中牟等您的根基之地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赵侯略微思索后便道:“您说的对。那么,墨家的条件是可以答允的。这样,既可以遏制胡人,又可以年入十万边关之税,也可以从邯郸商人那里募集数十万钱,又省却了在北境防御胡人的士卒。”

  “可是您也说了,墨家只怕也有席卷海内之意。纵然有远交近攻可选,但也有唇亡齿寒之忧……”

  公仲连笑道:“齐、魏、楚三国一日不在泗上分出胜负,墨家便不可能选择和您作对。等到墨家选择和您为敌的时候,您又有魏韩为援,难道墨家的主力可以绕开魏韩直接来到赵国吗?”

  “况且,您现在正是需要墨家的助力之时。”

  “胡非子可以助守邯郸,屈将子在高柳有强军,必要的时候这都是可以借用的力量。君上可不要忘记,阙与君的事,可是墨家的人死抓着不放的,墨家纵然讲道义,可你觉得他们难道不会厌恶公子朝吗?”

  “阙与君之事,墨家直接定性为害天下。害天下三字在墨家之义中,不下于不共戴天。”

  赵侯也知道这时候不该考虑和墨家翻脸的事,又问道:“可是墨家的道义……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在邯郸日益发展,许多农夫凡有事,不找官吏而找墨者……”

  “这我又该如何做呢?”

  公仲连沉声郑重道:“这正是我要劝说君上的。”

  “走墨家的路,让墨家在赵地无路可走!”

  赵侯大惊,说道:“按照墨家的道义,那君可以是虚的。只需要用理性推出什么样的法令最为适合治国,那么君主就要低于法令,这怎么是可以的?”

  公仲连摆摆手道:“您说的这些,是您所关心的。”

  “可大部分民众,他们关注的,是这个吗?”

  “他们知道什么是同义、平等、兼爱吗?他们知道什么是虚君实法吗?”

  “他们关注的,是土地、税赋、官吏之清廉、岁入之多少。”

  “墨家说,分地授田,可以。这分地授田的事,由您来做,您是君主,不是封君,授田之后的税赋还是属于您,而且免了贵族收取的那些。民众感念这一切,生活富足,墨家所言的同义、平等、兼爱这些东西,除了那些闲人之外,又有几人在乎?”

  “民众想要的,墨家知道是什么,所以他们这一次在邯郸蛊惑民众,放贷于您。”

  “可您也知道,而且您不是封君,您授田于民,墨家还能怎么办?他们宣扬的那些东西,又有几人会听?”

  “墨家说,徭役要支付金钱粟米,可以。一旦您授田于民,让民众缴纳赋税直接给您,那么府库的收入增加,再加上商人之税、边塞之税,足够您在邯郸、中牟等地行如今的‘仁义之政’。”

  “等到邯郸、中牟这些大城的民众皆感念您的恩情,高呼万岁,墨家纵然还有道义,可是民众要的利您给了,那大义本身就是君子才看重的,天下纷纷,几人君子?”

  “其实民众更喜欢有个君主,惩治贪恋之吏、反击贵族之削。您来做赵民之君。”

  “反正在泗上乱起之前,您要平定内乱、勤修政治、集中君权、选拔贤士,正可以非攻。民众少征战,或是因为魏韩齐等主动进攻而被迫防守,墨家也无说辞,民众也自说您仁义。”

  “等到泗上乱起,那时候您新军在手、民众备服、府库充足,贤士极多、想要出仕为官的人立于宫室之外,那么赵国又怎么能不强盛呢?又怎么能攻不下中山、干涉泗上之争呢?”

  “在利上,走墨家的路,让墨家无路可走。”

  “墨家说,义利统一,义即为利、利即为义,是故庶农有庶农的义、贵族有贵族的义,而作为君主的您,也有您的义和您的利。”

  “您的利,在赵之四境,在赵之万民,如墨家所言,君主的荣耀源于民众、君主的财富就该是全体赵人所有的财富总和。”

  “而您如果只看到私库之钱财粮帛,那是封君的眼界,不是赵侯的眼界。”

  赵侯大喜道:“是这样的,我明白了。”

  “那么,现在我要做的,便是这么几件事。”

  “派人立刻前往邯郸,答应民众关于土地和粮食的请求,并说当初授田本来就是为了让民众可以从事生产而富裕,现在民众的请求是为了更好的生产,作为君主的又怎么可以拒绝呢?”

  “并且主动制定法令,承认民众的私产,而且颁发地券,使得民众有效死之心,保卫邯郸便也是保卫他们自己的土地。”

  “再传魏人欲得邯郸而封于公叔痤,这些土地的地券届时都将无效。”

  “派人与胡非子接触密商,答允墨家草原垄断经营、并且由墨家帮着在边关征收关税,甚至可以入股一部分加入到墨家的草原贸易之中,以此获利。”

  “致书信,秘密传递于泗上交于禽滑厘于鞔之适,之说我欲变革,有利民之心,有非攻之意。”

  “在邯郸城,征召那些因为欠债或是犯了小罪而成为奴隶的人,许诺他们若是死战可以获得土地和平民的身份。”

  “与中山国之人接触,许诺赵和中山的交好,与中山一同对抗魏国。”

  “于中牟发求贤之令,之说魏君贪婪欲夺赵土,以让心怀君侯赵地的贤人参与其中。”

  “将兵力集中于中牟,让邯郸围困,相信墨家众人可以守御邯郸。先行击溃公子朝,待邯郸之下魏人疲敝,再行反击。”

  “将邯郸商人所募集到的金钱,用于让商人购买粮食、兵器、火药、马匹等……使得商人多愿与我交易而不与无钱的公子朝交易。”

  “若邯郸围解、公子朝之乱平,所有参与叛乱的贵胄的封地全部收回,以集地人之利于寡人!”

  “至于大略,则如您所言。泗上不乱,不取中山。墨魏相争,唇亡齿寒远交近攻再行定夺。”

  公仲连闻言大笑道:“如此,赵无忧矣。闻此言,吾夕死可以。烈侯之赵,必在君上手中位列天下之雄。”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义之上流

  公仲连已经看到了时代的大势。

  他没有将此时秦国的内乱、楚国的混乱看做是原本一样的内斗。

  他也将赵国的这次公子之乱,看作是赵国变革的号角。

  时代变了。

  原来那些公子之间凭借自己的甲士和封地来争权夺势的时代已经过去,平民阶层凭借铁器和火药的崛起,使得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原本的那些政变,是制度不变的前提下,换些人上去。

  而现在,隐藏在政变叛乱之后的,是滔滔时代。

  赵侯未必关心民众的疾苦,但他却需要用民之力。

  面对着魏国的干涉、公子朝的反叛,他觉得公仲连的话很有道理。

  赵魏之间的裂痕,只怕已经不能弥补。

  战事四起、兵书乱飞,赵侯已经下定了决心,便无退路。

  赵巍之战,从刚平到中山、从阙与到邯郸,在连绵千里的赵地上进行着。

  千里之外。

  泗水流域。

  千里之外的战事,似乎并不能直接影响到这里,但实际上却影响巨大。

  费国、武城。

  自鲁襄公十九年鲁国在此地筑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百余年。

  这座曾经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城邑,曾诞生过孔子托孤子思的曾子、诞生过以貌取人而失子羽的澹台灭明……

  曾经作为鲁国南部防御越、楚、吴的重要边城,而现在成为了费国自立之后防御鲁国的北境重地。

  十余年前潡水之战,墨家曾短暂地占领过这里,并且以远超时代的攻城术让越国对于墨家直掏腹心的可能心有余悸,最终导致了潡水的决战。

  那场大战中,武城邑宰为了自己家族的名声和延续,自杀以逃避下达越王翳征集墨家发到民众手中的粮食的命令。

  那场大战后,当初民众被墨家用纸币购买的粮食,很快就通过在鲁国的商人进行了偿还,回收了全部的纸币。

  那是一个起点,从那之后墨家在武城的活动日益增加,伴随着泗上非攻盟的建立,伴随着倪、邹等国纷纷和墨家交好以非攻自保,加上当初遗留下的那“仁义之师”的惊鸿一瞥,武城曾经常有墨者来此讲学。

  而今日,却没有这样的气氛,整个城邑都笼罩在一种阴沉之中。

  街市上,十几个人被绳索绑住,半数以上的人身上都带着伤痕,几名贵族的私兵甲士手持利刃在旁押送。

  街市之中,几辆马车准备就绪,马车的后面拴着绳索。

  显然,今天这里要进行一场公开的处刑,而且是一场车裂于市的重大“场面”。

  这十几个人被甲士用兵器抽打着,挪动着沉重的锁链羁縻束缚的手脚,时不时抬头看看远处为他们准备好的车裂之驷。

  被绳子捆绑着、串成一串的十几个人的中间,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刚刚长大的孩子。

  年轻人尚未束发,乱乱的头发披散下来,被脸上的血迹凝结成一缕一缕的。

  他的双腿不停地打颤,带着伤痕有些稚嫩的脸上,肌肉紧绷着,嘴角撇着,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远处那些将要车裂他们的马匹发出了一阵阵嘶鸣,这年轻人脚下一软,一下子倒在了地上,随后一声剧烈的哭声传出。

  倒在地上的年轻人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双腿不停地抖动着,旁边的甲士拿起戈矛的木杆狠狠地抽打了一下。

  年轻人身后的一个被束缚的中年人拦在了甲士之前,替年轻人挡住了这一下抽打,弯下腰冲着年轻人伸出了手,想要将年轻人拉起来。

  “你害怕了?不要怕,死是很快的……”

  中年人只是想安慰一下前面双腿不停颤抖的孩子,可是年轻人听了这番安稳的话,哭声更大,哭声中竟还带了几分委屈。

  “我……我不怕……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的腿为什么一直在抖!我想做勇士,我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像个懦夫,可我的腿总是抖,所以我才哭。我不怕……”

  年轻人似乎想要证明什么,拒绝了中年人伸出的想要拉他起来的手,双手狠狠地砸在了自己不受控制而颤抖的腿上。

首节上一节369/691下一节尾节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