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到底还是发生过。
那中年人便用了一个比喻,粗俗却又优雅的比喻。
“这些事啊,和你们睡女子或是娶女子一同生活有些类似。”
“你们以为成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野有死麕》,动辄来一场欢快淋漓的野合之爱激情无限,正是‘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酣畅淋漓,面红耳赤,经久难忘。似乎只要入了墨家,每一天的生活都像是这样。”
“实际上成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氓》,正所谓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没有那么多故事,也没有那么多激情,平淡而又生活着,做着事,吃着饭,可能有时候都毫无激情毫无兴致,有时候甚至可能就像是《氓》中婚后三年一样,连交合都觉得没了意思。”
“如果你们是因为生活无趣,听了那些故事便想着入墨家,我劝你们也不要去。去了你们会后悔的,因为那不是你们想要的生活。”
断指的中年人最后像是总结一样,摊开手掌道:“利天下,按你们现在来看,其实是一件很无趣很无趣的事。”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稼穑百工……并不是整日都有那样畅快的事。谁都没有。”
“况且,你们想要自己的一生如此故事,又凭什么呢?”
“昔年,治徒娱、县子硕问于子墨子曰:‘为义孰为大务’?子墨子曰:‘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你们能干什么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中年人的脸上带着一种仿佛玩笑似的笑容。
他说的意思是说,当年县子硕问墨子说行义什么才算是大务?墨子说,能辩论的就去辩论,能宣传的就去搞宣传,能做事的就去做事……
而现在,他在问西门彘这些人,你们会干什么?如果你们什么都不会干,将来行义天下的时候,你们还想着有如同公造冶剑聂政、适毒杀巫祝、胡非子五勇说屈将这样精彩的故事,那实在是太难了。
问出这个问题后,西门彘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若论九数几何,听说泗上比他强的人比比皆是,他才学了多久?如何能和泗上那些自小接受了教育的新生代相比?
若论剑术打斗,墨家非斗,认为比剑斗殴报仇杀人这样的义是小义,而且墨家也基本上不用什么刺杀的手段,真要用西门彘觉得自己这半吊子剑术也比不上墨家的诸多高手。
论稼穑百工?这个更是一窍不通。
论治政治国,貌似这个更难,年轻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可以治国,西门彘之前被西门豹喝问斥责之后,才明白治国理政其中的东西太多,自己想的太简单。
论战场万人敌,墨家有自己的军校,有自己的晋升体系,有自己的战术体系,西门彘这些贵族子弟可能从小在家族学过一些车兵时代的战斗,可时代变了,他们学的那些东西一文不值。
论天志技巧,他们学的这点东西,实在不能与泗上那些跟随适从小学习的孩童相比,而且他们知道的也就是个皮毛。
到头来,西门彘发现,自己唯一能够胜过泗上多数人、能够在泗上脱颖而出的,竟然还是那些他根本不屑于学的“五礼”、“六乐”。
可是,泗上这边即便修正了《非乐》,说是要等到天下人皆可乐的时候再可兴乐,那是乐土的未来,然而五礼、六乐这些东西现在泗上,根本也没什么用。
断指的中年人说完之后,西门彘觉得,似乎……自己以为自己很不一样,能够出生于贵族家庭,却觉得耻辱和内疚,有一番利天下万民之心,这和旁边的人真的不一样。
可除了不一样之外,真要是去了泗上,大家都是这样的,那么自己唯一的不一样也就成了一样。
在泗上之外,在邺地,这样的格调很高,与人一说:我心怀天下。众人皆赞,这贵族出身居然还心怀天下万民,实在是与众不同。
可若到了泗上,与人一说,我心怀天下万民,有利天下之心。众人可能会点点头,说好巧,我也有。
现在,那中年人的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将西门彘自己以为的与众不同的外壳一点点地削下去,让西门彘第一次发现,除了贵族出身,自己实在是平凡到了极点。
断指中年人所说的这些话,其实很难听,但却直指他们这些人的心灵深处。
你们觉得墨家这些人故事很多,人生精彩,你们吃饱喝足觉得无聊,便觉得人生毫无意义,于是想要参与墨家,实际上是想也有那样传奇的故事,然而事实上墨者的生活……也是生活,没有那么多故事。利天下这种事,其实很枯燥。
你们觉得自己很有能力,到了泗上,说不定就能乘风而起,让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毕竟泗上那里尚贤为任,不分老幼贵贱。可是其实你们的本事实在稀松,到了泗上你们这点学识别说想治国理政,只怕当个村社的村长、乡长,都根本不够资格。
你们因为贵族出身,觉得加入墨家会与众不同,飘然于众人,带着一种格调和优越。可其实你们到了泗上,那真是泯然众人,你们在这里与众不同的一切,在那里最是平常。
这是在扒皮,扒每个人内心隐藏的、那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自以为是实则不是的皮。
断指的中年人最后问道:“这样的墨者,你们还愿意当吗?这样的墨家,你们还愿意加入吗?这样无趣的利天下之行,你们愿意做吗?”
“你们可能会从士卒做起,可能会被分到村社教授文字、可能会被送到作坊进行劳作、可能会被送到军中开始操训、可能会被送到极南之地稼穑耕种开垦……”
“在那里没有你们在这里的一切优待,一切衣食住行。而且,到了那里,你们还失去了你们在这里引以为傲的与众不同,变得泯然众人……”
“你们真的愿意利天下吗?”
直指灵魂的质问,让许多人低下了头。
那个中年人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神情,说道:“在你们决定可以承受这一切之前,你们还是在这里做一个同情墨家的人吧。这样你们既可以不用劳作,又可以与众不同,无趣的时候感叹一下人生,继续做翩翩的、有恻隐之心的公子。”
那一天的对话,还有很多,但西门彘记得的就是这些,之后的许多他都忘了,因为他在思索。
几日之后,那些曾经和他一起说着墨家故事的年轻人,都选择了沉默,唯独他下定了决心。
他想,那一切如同新生。自己舍弃了现在的一切,重新开始成长,每个人都是从婴儿长起的,自己只当自己白活了十几年,去泗上从泯然众人开始做起。
然后,他学到了许多之前所没有学到的东西,学会了另一种方式的思考,学会了另一种方式的生活。
当今天西门豹问起这一年发生了什么时,他没有选择回答,只是笑了笑说发生了很多事。
然后,他最后一次穿着华服,用最正宗的贵族礼仪跪在了父亲面前,行礼之后说道:“父亲,我要去泗上求学。”
第一百零八章 新生(下)
西门豹并没有因为儿子要去泗上求学这件事而诧异,既然这一年发生了很多的故事,那么既然作出了这样的选择,只怕已经是心坚如铁。
亦或许此时未必心坚如铁,只是一团泥。但最终会在泗上被烧成坚硬的陶、温润的瓷。
西门豹没有多说一些别离之词,而是问道:“昔年吴起求学的时候,曾言:不为卿相,誓不返乡。你这样离开,难道要说些类似的话吗?譬若说,天下不利,誓不返乡?”
“我今年已经六十又二,天下大利就算墨家说的都对,少说也要几十年时间。我想知道,当我丧礼的那一天,是不是要提前告诉你的兄长,让他不需要等你回来呢?”
吴起的故事在魏国的贵族之中人人知晓,这一番言辞西门豹说的毫不悲凉,只是想要问问。
西门彘躬身道:“父亲,墨者也是人。墨家兼爱,是说要像爱自己那样去爱别人。我如果不知道怎么爱自己、不知道怎么爱自己的父亲,又怎么能够去兼爱天下其余的人呢?”
“只是……可能,我会用我所信奉的义、俗和礼,去爱您。”
“曾有支持厚葬的人问过墨子,厚葬久丧,果非天道,说夫胡说中国之君子,为而不已,操而不择哉?”
“说如果厚葬服丧这样的事,不是天道天意,那么为什么中国的君子都要选择呢?因为中国的君子都选择,所以这一定是天道。”
“可墨子说,楚之南的啖人国双亲死了要把头割掉再葬、义渠国人死之后,举火而焚。这不过都是习惯罢了,墨家认为厚葬、服丧三年这些礼,不是天道,只是习惯习俗,应该移风易俗。”
说到这,西门彘见父亲似乎要说点什么,急忙道:“正如您当年治河伯娶妻。如果按照那些人的道理,为什么河伯娶妻很多人都要参与呢?那么这一定是正确的,所以不能够废除。道理不是这样讲的。”
“可您也一样废除了,而且还下了法令,严惩河伯娶妻之事。这也是一种移风易俗,其实和厚葬、节葬;丧三年丧三日,并无区别。”
“墨家之义,认为服丧三年是害天下的礼,是要废除的。墨子去世,其弟子只服丧三日,因为剩下的时间可以省下来做利天下的事。即便农夫,三年服丧,不能稼穑;即便百工,三年服丧,不能制器;这都是害天下的礼仪,应当移风易俗。”
“所以,到时候我会回来,但我希望您能够知道,我服丧三日,亦是爱您。”
此时的人,并不讳言生死,这也并不是诅咒。
西门豹放声大笑,没有再多的表示,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斥责,而是挥挥手道:“如此,那就去吧。”
西门彘再拜,退走。
出了宅院,西门彘绕开街上开始纷乱起来的人群,以为官吏已经知会民众,在城门附近集合,准备出征。
与吴起在西河的募兵制不同,西门豹在邺地实行的还是寓兵于农的政策,民众平日耕作生产,按时参加一定的军事训练,一旦战争开启,立刻征召民众服役。
这是邺地的第二次大规模征召,只是这一次和上一次的情况已经截然不同。
前去墨家据点的路上,西门彘在街头听到了很多关于出征的牢骚和不满,他笑了笑,便转入了远处的街巷。
叩开那扇他经常出入的门,西门彘脱下了自己的华服长袍,露出了里面如今在底层很是流行的、因为织布技术进步而布匹宽大导致裁剪变化的、棉布的、一种源于泗上墨家的平民服饰。
身上的贵族华服并不沉重,相反其实重量很轻盈,可是当他脱去的时候,仿佛是卸去了一个千钧的重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走进那扇经常听讲的门,断指的中年人冲他笑了笑致意,然后继续和在那里跪坐听讲的年轻人讲着一些东西。
西门彘安静地走到边角一处空地跪坐下,等待结束后,中年人冲他招了招手,西门彘凑了过去。
“你准备好了?你要知道,你踏出这一步,意味着什么?”
西门彘点点头,并无半点犹豫说道:“是的,我知道。这意味着,我的贵族血统全无意义,在泗上只是天下人之一;这意味着我的恻隐之心,在泗上并不是与众不同;这意味着我可能要从最普通的事做起,因为我是新生之人。”
中年人笑道:“看来你准备好了。后悔是将来的事,不是现在的事。至少,你现在准备好了。”
“明日一早,会有商队的马车,和你一样的几个人要一同前往泗上。”
“今天下午,我要带你们去看一些事。”
西门彘没有问要去看什么,只是点头。
这一年,他看了许多的事,完全猜不到这一次要看什么。
他这一年看了农人的苦、百工的累、商人的怨,看得太多,便有所悟。
至于有什么事,是非要在离开邺地之前的最后一个下午去看的,他却猜不到。
等到下午,西门彘和几个人一同,跟在那个断指的中年人身后,走到了邺城的城门附近。
西门彘有些疑惑地看了中年人一眼,这一处城门前的空地,正是征召民众以集结的地方。
因为他的父亲西门豹穿着一身戎装,正在城门前矗立的一处大鼓之旁,在那里集结着私兵甲士,而许多邺地的民众也已经聚集在了空地上。
这是西门豹治邺以来,第二次大规模征召民众。
第一次征召,还是在文侯在世的时候,有人散播传言,说西门豹并不适合当郡守,没有盘剥民众以致府库空虚。
邺地险要,正是扼住赵国咽喉的重地,文侯不能不察,便来此查看。
西门豹便在城门前击鼓,三鼓未尽,民众尽数集结,各备粮食,爹娘欢送,以为郡守效死。
文侯始知西门豹“寓兵于农、藏粮于民”的政策,又见民心可用,这才放心。
历史上西门豹在邺地的名望极高,哪怕后来数百年后汉王朝建立,因为西门豹规划的水渠阻挡了御道,决定将三条支流合并只留其一。
然而民众却根本不听当地官吏的话,认为邺地只有一个郡守,那就是数百年前的西门豹,而这些沟渠正是西门豹规划的,他们不会同意更改,最终当地也不得不采取变更御道的方式,没有激起民众的不满。
从西门豹治邺以来,也就最开始“民不可与虑始”的时候被民众所怨恨过,之后漳河得到了治理、铁器和新的种植技术良种传入之后,邺地的水浇地使得邺地的百姓愈发富庶,民众对于西门豹的尊重也甚。
如今许多年过去,邺地比起从前更加的富庶,按说民众对于西门豹的尊重会比从前更甚。
可这一次击鼓,却有些不一样。
上一次是爷娘相送,愿为郡守效死,各携粮食,奋声呼号。
可这一次,却是人群默默,松散不齐,多有沉默不语,亦多有唉声叹气,或有嘴里念叨有词多言不满者。
后世有言,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
西门豹自有雷霆手段,懂得张弛之术,虽然轻薄徭役,但是当年治河伯二话不说就将河伯扔入水中,之后又要移风易俗,自然是法令严明。
他做邺守,既是地方长官,也是军事长官,寓兵于农每年操训,军令也自严明。
这一点西门彘知道的很清楚,现实散播消息,一旦击鼓,三次未至的就要处以惩罚,并非是那种滥好乡愿之德。
这一次编户在内的农兵人虽然都到了,可是气势却是远远不如从前,并无之前那种“原为郡守效死战”的激荡。
西门彘在人群之外,发现西门豹背着手在城门大鼓之前踱步,他知道那是父亲在紧张和气愤的时候才会有的动作,心想……这倒是也可以理解。
民众聚集,军心不振,唉声叹气怨怼之色满脸,这如何能战?
西门彘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可是看到西门豹走到了人群之前,询问道:“众位父老,十余年前此鼓双响,众人皆携兵持粮而至。”
“今日站在这里的,依旧是我,为什么你们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众人不答,西门彘心想,只怕父亲也知晓如今民众并不愿意打仗,尤其是三晋曾为同盟,如今又是为了赵公子之争,民众如何愿意?
只是十余年前,也是打仗,也要流血,也要死人,缘何民众那时候会持兵携粮而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