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想来鲁侯也不会傻到做齐国的刀盾,前期就帮着齐国出兵。最多也就是后期如果看到墨家败了有便宜可占,或许会出兵,可一旦要是齐国不胜,鲁国的态度也就会变得暧昧,若是鲁侯有些手腕,或许能够在魏、墨、齐三者之间的夹缝中存活下去。
适想了想费国的局面,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齐国想要出兵,前提是费国的贵族推选了国君,另立国君不承认季孙峦,然后宣布退出非攻同盟,请齐国来平乱。我们到时候自然是支持费国的真正政权的,那么这场仗就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但是,依我看,这场仗咱们要变被动为主动。齐国若是出兵,那就集中兵力,攻破齐国的长城。”
“一则展现了我们的军力,若能破齐长城,十年之内只要不是我们要与天下为敌,诸侯不敢轻动我们。”
“二则,我们可以在我们占领的地方土地改革,事后可以退还给齐国,但留下了种子,为将来准备。”
“三嘛……越国要走了,这泗上东海之地从三角变为了拔河,那就要趁着越国南下收缩的机会,让齐国无力染指,告诉齐国不要琢磨泗上和东海。”
越王已经在北方撑不下去了,墨家整日渗透,当年被俘之后威望全无,吴国贵族在根基之地日益强大,他再不走,越国就要彻底栽在江北了。
现在回去,放弃与自身实力不相应的霸权,战略收缩,或许还能过几年好日子。迁都琅琊,那是勾践为了争霸的桥头堡,可现在毫无争霸之力,再在琅琊那就是不自量力了。
越人既然要走,那么走之前越国墨家合力守卫北部防止齐国南下的局面,就要变成墨家的独角戏,这就需要墨家主动反击,让齐国乱上一阵。
既不灭国,也不割地,只是占据之后退回,在占据的地方快速地发动土地改革,等旧贵族回去后再收回去。
真要全力和齐国死磕,要么速胜,又能扛过各国的干涉,否则的话最好还是赢了就走。
席卷天下的时机还未到,条件不够成熟。
现在十余年前教育的果子刚刚收获,还需要积攒个几年积攒足够的干部和人才,否则就算夺取天下也无意义,到头来天下大乱贵族四起不说,没有足够的干部只能任用低阶贵族来执行一些法度政策,基层怎么说百姓怎么信,到时候怕是要面临秦末的局面。
禽滑厘说起魏国派遣使者来诘问吴起来泗上之事,便道:“这样看来,魏国也是觉察到了楚国的动静,这是来试探一下我们的态度?”
适摊手笑道:“不用试探了,楚国的使者已经来了,魏击心里肯定嘀咕。他现在定是着急,急着先解决赵国的事,越快越好,好腾出手防备楚国和我们。”
“以三晋而论,攘外必先安内。赵公子之争,魏击吃过王子定的糖,现在肯定还盼着赵国也是那样的局面呢。”
“分裂赵国可是有机会呀。不要忘了,赵国还有代国的法理。从赵襄子、赵简子的时候,赵人就开始垂涎代国。若是能将赵国一分为二,魏国肯定会尽全力。这是绝佳的机会。”
“西门豹在邺,却有才能,邺北逼邯郸、南抑中牟,魏国哪能放过这个机会?”
除了对现实的判断,适也回忆了历史。历史上赵国公子之乱,魏国围困了邯郸,但是没打下来,错估了邯郸的防御。
而现在,墨家这些年的谋划,让魏国比历史上还要急躁,这一次必然会倾尽全力来解决赵国的事。再不解决,秦国有吴起、楚国有墨家帮忙,魏国可真是要被四面围住了。
按吴起当年的谋划,魏国应该继续压迫秦国,若是能够拥有渭河平原,那么魏国就有一个稳固的后方。
当时魏国有文化优势,西河学派全面碾压文化落后的秦国,人才云集。
当时魏国有制度优势,西河变革大量的秦人逃亡到魏国来安身。
当时魏国也有军事优势,只要魏侯能够信任吴起,同意墨家提出的中原弭兵借助墨家的力量维系中原的均衡,把秦国排斥在中原弭兵条约之外,事情大有可为。
适不知道现在的局面魏击有没有后悔,但现在就算后悔魏国也没机会再实行这个政策了。
西河学派的文化优势被叛墨抵消,制度优势被胜绰的变革抵消,军事优势也就剩下了武卒,可编练武卒的吴起去了秦国,到头来三个优势全无,就算后悔也不行了。
前几年为了遏制赵国插足中原,和赵国发生了不少的矛盾,又借助赵侯兄终弟及各有子嗣的事明着插手赵国的内政,这是摆明了要一条路走到黑:解决赵国问题,做三晋老大,在中原扩张。
这是整体的路线问题,不是一拍脑袋就决定的,这十年魏国一直在沿着这个路数走,魏击必然有自己的战略判断和构想。
这样魏国就不能一拍脑袋不去管赵国的事,而是放弃持续了十年的战略规划先进攻泗上。
这一点判断适言明之后,众人也都认可,禽滑厘便道:“如此一来,费国的事,其实解决的根源在邯郸、中牟。胡非子那边做的好,费国这边咱们就能控制局面。那边做的不好,局面就会很难看。”
适表示同意,又道:“所以我一直说,费国的事不是费国的事。要解决,要在赵国解决,而不是在费国解决。”
“费国的那些贵族,义师两个师就能摧枯拉朽。算上齐国出兵,千乘五万之众顶天了。一波击溃,集结七个师迅速北上破齐长城,三个月可以解决。”
“因而,随便费国怎么争论,咱们只需要先看着,看着将来民众选择这样变革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人跳出来,会有什么经验可以学习。”
“胡非子在邯郸搞得好,守得住。屈将能够选择合适的时机南下,帮着公子章平定赵国内乱。那么魏赵决裂就是必然,魏国就算想干涉泗上,也需要几年的时间。几年的时间,足够我们填补越国南下之后的空缺,整合泗上的全部力量了。”
之前派遣胡非子北上邯郸,大体的路线已经定了下来。毕竟千里之外,墨家在泗上只定战略,具体的操作还得靠那边的人,总不可能靠快马遥控指挥,那要贻误战机。
此事既已敲定,认定了费国的事要在邯郸解决,众人便合力起草了给胡非子的一封信,正式向胡非子公布战略。
即:一旦赵国公子之争起,魏国很可能派大军干涉,胡非子要组织人手依靠墨家的守城术守住邯郸。
公子章内忧外患,公子朝又有部分赵国贵族支持,魏国这几年变革之下军事力量提升很大,必然极为艰难。
要在公子章最艰难的时候,在高柳那边的墨家暂时解决掉草原上的骚扰,迅速南下,帮着公子章解决掉内有外患,乘人之危问公子章要战利品——只要被解决的那部分支持公子朝的贵族手下的奴隶和童仆,不取赵国的一丝土地,筑城云中、九原,武装殖民尚且在胡人手中的河套地。
这一点其实也是包藏祸心,一旦墨家在河套、九原、云中等地武装殖民,等于是赵国北上的路被锁死,赵国能够选择的也就只能是在中原杀出重围,这无疑等于加剧了三晋内部的矛盾。
一旦公子章在无可奈何情急之下,同意了墨家绝对不过分的要求,那么就等同于魏赵和解在今后绝无可能,赵国除了在中原找出路别无他法:被墨家染过的、尤其是原本文化空白的土地,不可能再收回去了,北上无果,若再不求中原,等同于赵国放弃了大国争雄之心。
魏国对三晋同盟的底线,是赵国不干涉中原。而一旦赵国公子之乱结束,赵国对三晋同盟的底线,就只能是三家合力在中原分利。
两家的底线矛盾,完全不可调和,这样就彻底废掉了战国初年最可怕的三晋同盟,墨家在泗上的局面就好看的多。一旦魏赵彻底翻脸、云中九原的武装殖民成功,墨家就可以着手解决宋国的事。
只要宋国的事解决了,楚王再一死楚国守旧派和变法派内乱墨家借机动乱天下,届时纵然天下诸侯干涉也不用怕了。
众人将议定的大略仔细检查之后,核实无误,便装封好交于书秘吏整理为密信,即刻送往邯郸。
在这几件大事基本上定下来后,高孙子又说了一件机密事。
“中山国那边,乐池秘密前来咱们泗上。怕是中山国那边有复国之意,这些年咱们贩马之类常和他们接触,也一直在暗中支持,看样子他们也觉得时机成熟了。”
适一怔,问道:“乐池?”
高孙子脸上露出一些奇怪的笑容,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悲哀,说道:“乐舒之子、乐羊之孙。魏将乐羊吃过乐池他父亲的肉,中山国君杀了他父亲做成的肉羹。看来,他还是选择了效忠把他父亲做成肉羹的人。”
第八十二章 中山
乐羊的名号,适自然是听过,一则有乐羊子妻的典故,二则墨家一直把魏国作为战国初年的第一列强,中山国的事不可能不做准备。
乐羊的祖先是宋人,宋戴公生公子衎,公子衎自乐父,后世便以乐为姓氏。
乐氏一族在宋国也是共政三姓之一,乐羊算是宋国乐氏的远亲,攻打中山国的时候,乐羊的儿子乐舒在中山国,中山君便将乐舒剁成了肉酱,以惩罚乐羊为将攻打中山。
为表忠心,或为了自己出人头地的抱负,乐羊吃了自己儿子的肉,以示自己对魏侯忠诚。
因而常有笑言说,魏文侯之时,将相大臣有杀妻的、有食子的、有贩马的、有当掮客贩子的,可偏偏就是强盛一时。
不过乐羊吃了儿子的肉,也让魏侯觉得有些恐慌:一个为了富贵权势可以吃儿子肉的人,怎么可能会对自己忠心?
那易牙以儿子肉供奉齐桓公的前车之鉴才过去百年,最后齐桓公被易牙活活饿死,魏侯终究不敢信任这样的人。
乐池是乐舒之子,乐羊之孙。
适听高孙子大致说了一下,应该是中山国覆灭之后,乐池一直留在中山君身边。
这个时代,两边下注的情况极为常见,乐羊又被封在灵寿,正是中山国故地,最后中山国复国之后定都灵寿,这其中的滋味便可以仔细品味。
当年魏侯本来准备把中山国封给太子击,但因为群贵族反对最终封给了公子挚。
现在的中山君是魏侯的弟弟,中山国夹在赵国之间,与魏国算是一片飞地,一切政治都由公子挚管辖。
当年灭掉中山国之后,中山国的群臣连同中山君都躲藏起来,如今已经过了许多年,正是觉得可以复国的时候了。
墨家在泗上这边击败了越国,名义上帮着不少小国复国,又因为屈将等人在赵国高柳,因而与中山国遗老之间的接触颇为频繁。
为了对付魏国,适用了十面埋伏之计,纵然魏国此时的国力算是天下无双,这几套组合拳下来,魏国也必然无力,可能会迅速衰落。
乐池此次来,想来也是为了能够与墨家商谈诸如贷款、武器援助之类的条件,高孙子一直在处理中山国那边的事,适也知晓一些。
然而说到此事,禽滑厘便道:“如今年轻一点的墨者之中,以泗上本地人最多。现如今安稳过日子不要在天下搞革命的说法日多,都说每年投入到赵、蜀等地的钱太多了。如今又要加上中山国事,恐怕许多人会有意见。”
虽说墨家提供各国方向的钱财基本上都源于贸易和官营手工业,但是毕竟本地人成为墨者的太多了,自然会偏向于本地的利益。
第一代的墨者是墨子游历天下所收,天下人的概念深入人心。
第二代也以商丘之战后,墨家开始广泛宣传而被吸引到泗上的天下人居多。
可到第三代中,本地人日益增加,一些呼声也就有了市场。
公造冶对此颇有感触,苦笑道:“总有人断章取义,说子墨子当年说非攻。或有人说,适的路线不对。既有公开的说法,也有一些暗流涌动。”
适笑着摇摇头,不知道在场的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有些东西他总是要重申一遍的。
于是说道:“如楚国陈蔡之事,我们投入数百人,就能够拉动一个共利的盟友。若不然没有楚国牵制,魏国出兵,我们又需要投入多少人?”
“不要把仗打在自己家中。这是泗上本地的人求利应该有的想法。中山国那边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投入一部分钱,就能够少死许多的人,对于将来天下的局势也是有利的。”
公造冶笑道:“在场的都是支持你的。这件事此时还不算严重,但也总要解决。主要是宣义部的口径,这是个问题。所以这一次制法众义大会之后,有些问题就要亟待解决。”
“以往是非攻将泗上结为一体,现如今就要大胆说出利天下之辞了。非攻是利天下的一种,但利天下不只是非攻。”
禽滑厘等人都点头,又道:“这件事终究要解决,但不是现在,还是要等一等吧。”
高孙子道:“那中山国这边的事,我看就让适去和乐池去谈。一则乐池颇为敬重适,多次提及他的名字,年纪小些,也算是仰慕已久。二则虽说基调定下了,但是一些具体的细节,适去把握比较好。最后吧,也是显示一下咱们墨家的态度,也就咱们这几个人去谈最合适。”
适想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去谈最合适,便和众人定了一下基调。
说到底中山国的事,也只是墨家在泗上这边事情的外部延续,是对魏国十面埋伏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中山国虽然是白狄所建,但是身处在中原的文化优势和制度优势之下,早已经和中原文化融为一体。除了因为是白狄所建不在周天子体系之内不能封公侯伯子男只能称王称君之外,其余文字、习俗已经和中原近似。
总不能说河北省不是华夏,更不能说石家庄不属九州。
原本历史上,墨家和中山国也有过接触,而且留下了一个常用的成语典故——无言以对。
那应该是墨子去世、孟胜让墨家团灭于阳城之后,一名叫师的墨者因为赵国入秦中山国的缘故来到中山,与中山国的相邦司马憙发生过一场关于“非攻”的辩论。
总结起来就是司马憙质问墨者师难道中山君攻打燕国你这个做臣子的也要反对吗?墨者师反问司马憙如果赵国攻打中山你会支持吗?并认为以天下而论,司马憙不是反对天下诸国弱肉强食的规矩,只是反对中山国没有成为强食者,接受这种规矩就要承担这种规矩的一切,不能只想得到好的却觉得自己可以避免坏的,于是司马憙无言以对。
时也、势也。如今的墨家已经不只能依靠学识和人打打嘴炮,作为墨者去和一些人交涉往往已经不需要讲太多的道理,如楚国这一次请求墨家出兵就主动用了墨家的“道义”来证明王子定的不义。
这一次与乐池交涉,已经不需要讲太多的道理,想来墨家为何要帮忙的道理中山国那边一定已经先行想好了理由。
当适步入乐池等待的房间时,年轻的乐池面带着一丝紧张、还有几分面见倾慕偶像的兴奋,主动起身相迎。
在靠近到距离适还有三五步距离的时候,乐池按照墨家的一些习惯和礼仪主动伸出了右手,等待适和他握手。
握手礼早已有之,而且是一种极为亲近的礼节,如蔺相如的恩主缪贤与燕王私会的时候,就是燕王主动和缪贤握手小声告诉缪贤想和他交个朋友。
不过墨家将这种礼仪发扬光大,因为墨家不守礼,自然需要自己的一套礼仪来对抗原本形形色色深入到骨子里的礼法。
适微笑着伸出了手,和乐池握了握,指着一处闲置的木凳道:“请坐。”
乐池却站着直到适坐下后,这才坐在了椅子上。
他出生不久,父亲就被中山君烹杀,那时候适刚刚成为墨者。
转眼二十年过去,适的名气日高,乐池看过许多墨家的文章,对里面不少的内容颇为赞同。尤其是关于人性的解放、忠诚的概念、勇气和智慧的定义这些墨家的新说法,乐池觉得很喜欢。
抛却出身,适至今为止的一生也足够精彩,况于这还是一个遗留着看出身血统的时代,适这个鞋匠之子走到今天,足够让乐池充满仰慕。
从中山国来此,乐池既负有君命,也有自己想要施展抱负的想法,更有一些年轻人对于新思想的狂热。
有时候即便出身贵族,也会对一些新奇的想法产生许多梦幻般的幻想,至于再大一些会不会这样,那是难说的。
既要谈正事,适也就没有好奇地去问一些不该问的问题,比如乐池为何还会效忠烹杀了他父亲的中山君,比如乐羊在这一次中山国复国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他大致能够猜测出来。
双方先是说了一些废话,诸如魏公子挚不义不仁、中山之民多受其苦、墨家非攻实乃大义之类的话语。
这当然是废话。
大夫有家,庶民无国。
中山贵族对中山民众的盘剥,未必就比魏国公子挚的盘剥要更香。
想要复国的,也不是中山国的民众,而只是那些因为灭国而导致失去权势、利益的中山遗老,他们才是想要复国的主要力量,也是可以支撑复国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