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义也一样。老聃之言,对我们墨家而言,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仲尼之说,子墨子也曾经常夸赞。符合我们的义的,便吸收、改造;不符合我们的义的,就该去除。”
“天下只能有一种主流之义,所以要尚同,否则天下必将大乱。这同的,是文字、语言,还有义。否则的话,赵人有赵人的义、楚人有楚人的义,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族类可以异,这义也一样可以异。天下不尚同,便会分崩离析。”
徐弱点头道:“以天下论,是这样的。以费国论,难道不也是这样的吗?有人希望虚君制法、有人希望国人议政共和、有人甚至希望将费多分小国寡民各行其政以自治……”
孟胜笑道:“但有人站出来说,如今的制度不可动摇吗?”
徐弱恍然道:“这倒是没有。”
孟胜道:“那就是了。你见过做陶器的工匠吧?做陶器要分很多步,第一步要把坚硬的陶泥挖出来砸碎加水调和,然后便要想是做陶碗、陶罐、还是陶釜?”
“现在的争端,是做陶碗还是陶罐。但对于打碎原本的陶泥加水调和这件事,是没有纷争的。”
“墨家……要做陶罐。那么我们就要掌握主导权,说服那些想做陶碗的去做陶罐,或者是先和他们一起打碎陶泥调和泥水,剩下的之后再说。”
徐弱叹息道:“我担心的,就是主导权的问题。以上面的判断,费国的民众可以自发地进行革命,从而自然地向我们靠拢。但是,乱局之下,千人千义,野心之辈频出。”
“墨家既不出力,如何能够主导?”
孟胜伸出手指了指天空道:“放眼天下,不要只看费国。费国的事,不是费国的事,是墨家和魏、齐等国的事。我问你,若是没有我们的武力支持,就算季孙峦上位变革,他能够支撑下去吗?”
徐弱摇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孟胜又道:“如果这是楚、晋、秦、齐等大国,国民如此暴动,商定制法、议政之事,咱们墨家必须要参与其中,不惜先死,这样才能够获得主导。”
“若齐晋如此,只要获胜,变革土地制度使人民得利,民众也能够明白什么是利什么是权,那么又何必如此麻烦?镇臂高呼参与其中,单单以齐晋民众的力量组织义师,天下谁人能挡?”
“问题就在于,费国太小,民众激情开智,但实力不足以抗争天下制度。所以,墨家最大的支持,不是在国人暴动的时候做先锋登城击鼓以战,而是在暴动成功后率先承认变革的合法性,以义师为依靠打退可能的干涉。这就是我们应该把握的主动权。”
“放眼天下,墨家今日赤膊上阵,对天下的将来不利。因为费国太小。如果这是楚、齐、晋,有今日的局面,咱们自然会赤膊上阵,只要成功,天下可期,无需考虑其余的后果,就靠民众求利之心、义师兵戈之利,让天下认同我们的规矩。”
“现在费国的事,稍不注意,就要弄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秦楚齐晋交战,看似仇怨,可真要是费国激进,国人议政,废除君侯,他们会立刻停手来压制利天下的大业。”
徐弱已经明白过来,沉默许久问道:“那么费国的局面,对于利天下而言,最好的结果……并不是费国民众最好的结果?”
孟胜道:“既入墨家,便要放眼天下。”
“昔日巫马子与子墨子相辩,说: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击我则疾,击彼则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故有我有杀彼以我,无杀我以利。”
“不放眼天下,就会如同巫马子说的那样,他是鲁国人,所以爱邹人胜过爱越人,爱鲁人胜过爱邹人,然后又爱自己家乡的人胜过鲁国别处的人……若是天下这样,你可知什么后果?”
这是墨家一直在宣传的东西,想要一统天下,就必须宣扬天下人的概念,坚决反对任何九州诸夏之内的“民族”主义,否则的话天下弄出来赵人秦人鲁人邹人的划分,将对天下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徐弱不言,便是自明。
在他看来,按照墨家的道义来看,费国的民众所能取得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彻底废除君主,可是现在看来这种态势,如果墨家不赤膊上阵很难,季孙峦终究还有一个公子的身份,时代之下民众大约还是会选择季孙峦。
他又不知道卫让是墨者,更不知道季孙峦一直没有出面,就是墨家在暗中控制,借一个傀儡,将费国的局面控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所以徐弱有些想不通,孟胜在用“利天下”来解释,就是说费国的局面可能不会是最有利于费国的,但却是能够在将来有利于天下的。这是一种局面之下的妥协和无奈,希望徐弱能够放眼天下,走出困扰。
徐弱沉默之后,缓言道:“那以利天下来看,费国的局面,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呢?”
孟胜再次引用了墨子的话道:“子墨子言,天下欲利,必要尚同而同义,定于一。现今泗上,只是非攻同盟,这是一种义。非攻是墨家之义,但墨家之义并不只是非攻。”
“最好的局面,便是泗上诸国的非攻同盟更进一步。非攻同盟、税费同盟、教育同盟、文字同盟、度量衡同盟、货币同盟……”
“不要急,等下去。时机一到,我们会做对天下有利的事的。”
孟胜望着城中宫室的方向,心想,自己出面让两边都有了喘息的时间,看上去给了费国国君和贵族准备时间,但实际上却是给费国的民众更多的时间。费国的国君和贵族,现在看来还没有弄清楚费国的局面:只要季孙峦政变上位,就算贵族不支持、旧势力起兵反对,那也没用。
墨家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费国的事,与费国关系不大,而是夹在魏、齐、楚、墨之间,决定他们走向的最终还是这些外部的力量。
……
费国宫室内,费君急躁无比,近侍臣子也是愁眉惨淡,或有高声叫骂的,或有情急指责的。
宫室门前季孙峦出面说的那些话,让费君的局面立刻不利,这是大臣贵族们都没有想到的情况,季孙峦会站出来支持民众。
贵族政变,也需要民众的支持。但是,民众想要暴乱,贵族却不会支持,尤其是条件如此苛刻。做国君,需要得到贵族的支持,民众现在的意见,根本就是贵族都反对的。
贵族可以政变,但却不能革命,这种区别让季孙峦关键时刻的跳反意义深远。
不论是国君还是贵族,都不是天生通晓一切的,经验主义之下,他们只能从以往的情势来推断现在的局面。没有贵族在背后煽动的暴乱,是不可能成功的,这是一直以来的经验,已经仿佛成为了规矩。
当季孙峦跳出来的时候,费君这才发现局面的严重。
大臣贵族们纷纷谏言道:“都城民心已乱,公子峦蛊惑人心借此欲行乱政之事。此时此刻,都城之外尚且还好,应该急调各家私兵甲士,以勤宫室戡乱!”
“凡有暴乱者,杀。不如此,不足以威慑庶民。庶民求利而畏死,必以死惧之,乱方可平。”
现在城内乱成一团,持剑明枪之人四处联结,加上许多人都有在义师服役的经历,都城民众一乱,只靠城中的这点甲士根本守不住。
还好各个贵族还有私兵甲士,分封建制之下,这一点对统治阶层而言很好:不容易出现席卷全天下的起义,分散的甲士很难对抗外部的侵略,但是对内镇压不容易出现君权集中后天下云集响应的情况。
第七十二章 国君叛国
听到这样的建议,在一旁陪侍的柘阳子一言不发。
他认定费国的事,不是费国自己可以解决的,所以必须要靠发动天下诸侯“尊礼、护规矩”的理由,将整个天下拖入费国这块土地上,彻底将费国变为天下诸侯和墨家的战场,否则不可能解决。
但是费君之前已经否定了他的想法,前怕狼后怕虎,又不敢、或是不甘心逃亡以待将来复位。
当费君那一日做出决定的时候,柘阳子便已经做好了一旦国人暴动成功,他便要“首义”诛暴君以谋新义之下的富贵。
所以今日大臣贵族们说要调动甲士平乱,柘阳子一言不发。
有些事,太过血腥,也不能够当着众人的面说,就像是那日劝说费君的话,只能私谈,不能在众臣议政的时候直接说出来——贵族们会反对费国变为战场,而且墨家就在旁边,他们首当其冲,可能会摧毁他们的封地制度。
或许这些在场的贵族只是想要自己的封地不被墨家的怒火吞噬,但如果他们听到柘阳子的建议,一定会给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反对。熟读墨家经典的柘阳子对于利益分析之说深信不疑,他可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屠灭都城暴动民众的意见,到时候万一事有不济,自己就被会拉出去五马分尸以平息民众的怒火。
而此时此刻,柘阳子连同认同这些贵族建议让各个大夫召集私兵、派出心腹返回自己的封地征集隶子弟来对抗民众的意见都不支持。当然,也不反对,只是默默地听着。
默认,不是开口认同,将来一旦失败就有反正的机会。
费国太小,不能有雄心也不敢有雄心,于是造就了一群混吃等死只知道压迫民众的堕落贵族。
现在这些贵族却出奇地团结:既不想引魏齐之兵入境、又不敢触怒墨家作为礼制规矩的殉道者,便想着依靠私兵甲士来解决都城的问题。
至少,听起来除了几座大城外,别处都没有乱。别处的民众可能听过墨家的名号,可能也有逃亡泗上乐土的,但是问他们什么是法、什么是利、何以为君他们还是听不懂的。
依靠贵族的私兵来解决都城的乱局,这是唯一的办法。
可是,这些贵族们却不会就此出兵,既要只是都城乱了,他们就需要从中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几名贵族齐齐说道:“循古无过,法不可变。今日事,还请君上盟誓,自此之后,必无变法、各族相亲、不得侵攻。若违此誓,神明亟之!”
“季孙峦借民众之乱,欲变祖宗之法,使得民众私心太重,必害于国。若是君上日后变法,又与季孙峦何异?”
“古云,名不正言不顺。此次动用甲士私兵,既是为国,也是为社稷,更是为礼法规矩。”
费君无奈,只能说道:“善!”
墨家给出的变革建议,不仅仅是针对民众,还有削弱贵族权益、要求贵族纳税等事。
对于大国而言,这是对大国国君很有诱惑力的建议。
但对于费国这样的小国,无异于给贵族们提前一个预防,国君……未必非和贵族们站在一起。
若不是这一次墨家的要求包含了很多削弱国君权力、财富、封地利益的内容,只是针对贵族的一些建议,国君未必不能接受。
贵族们见费君答允,又道:“此时城内太乱,若是以车马大张旗鼓而行,恐怕城内暴民会有所防备。”
“不如私密派人出城,先行稳住民众,之说变革之事已在商量。待日后甲士齐聚,再行反悔。”
这些在朝中的大臣贵族,身在都城,但是封地都在外地,他们的根基也在外地,想要调集私兵需要时间。
孟胜前几日出面斡旋,让双反没有在宫室门前爆发冲突,这些贵族也觉得可以利用墨家的愚蠢,来获取他们最需要的时间。
商量之后,费君与众贵族献祭牺牲,以血盟誓:日后互不侵攻,国君不会变法,若行税收之类的政策,需要与贵族六卿们共议,不得剥夺贵族的封地,不得征收贵族私田上的税赋。
反过来,贵族们也会誓死保护国君,不允许出现叛乱之类的事。
既盟誓完毕,便选定了几个机密心腹或是身边近侍,叫他们更换衣衫,趁夜离开宫室,出城以将消息传递到各个封地之上的大夫贵族,亦或是在朝中贵族的子嗣家族,叫他们点起私兵甲士,速来都城戡乱。
费君不是个能行大事的人,他想的便是,如果真的不行,再请魏齐等国出兵以讨伐墨家。
至于现在,却难以下这样的决断,因为费国离泗上太近,一旦下了这样的决定,就容易沦为逃亡之君。
他还存在着让贵族们平乱的幻想。
……
几日后,费国都城之内已经乱成了一团。
不同的利益诉求者在街头演说自己关于变革的思索,吸引不同的民众。
城内的粮价日益上涨,商人们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囤积粮食,提升粮食的价格,准备谋利。
街头有人大肆传播墨家的新作《论政》,里面从同义提出的众义为法、法不能自己执行需要有执行者、执行者必须要和制法之权分开等内容,引起了更多人的思索。
那几日茶肆斗殴之后的乱局依旧没有解开,各自不同的支持者都聚在一起,商讨着他们所支持的内容,完善他们所支持的制度。
这种混乱的局面,终于被一阵铜铃声打破,一名骑手手里摇动着铜铃,在费国都城的街道上奔驰,每路过一些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的时候,就会高声呼喊。
“国君密令大夫贵族们出甲士私兵来都城屠戮我们!你们还在这里争论这些事?庶农工商们,集结起来,先不要争论了!”
这名骑手不知道归属于谁,也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但他摇动铜铃和之后的叫喊,立刻引来了都城内民众的关注。
一处正在商讨土地政策的聚集处,葵闻听了骑手的话,大声喊道:“你在说什么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骑手大声道:“国君……呸!暴君叫身边近侍悄悄出城,被人抓获,听说要召集大夫贵族的私兵甲士,平定我们的‘叛乱’呢。你们却还在这里为那些事吵闹!”
葵闻言骂道:“我早就说,贵族国君们靠不住!现在看看,他们哪有变革的心思?那日说再延缓之日,只说要再商量变革,可却是在商量怎么把我们都屠戮了!”
人群顿时哄闹起来,有人紧张,有人害怕,也有人怒火冲天,人群中有人喊道:“去集市!去集市!凡事在义师服役过的,都去集市,咱们学的那些本事,当年不就是说要让咱们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吗?”
“对!去集市!”
“不要怕!想要屠戮我们,我们也要先把他的血放干!”
这些人中纵有胆小的,可被众人裹挟之下,也都朝着宽阔的集市移动。
另一处地方,西门屠等人正在听一人宣扬无政无法以归自然的内容,在听到骑手的话后,西门屠冷笑一声,心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仁君?有君,皆恶!我当杀之,以成义士之名!”
……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集市集结,集市的中心,已经搭建起了一个高台,几个人被绑在上面的木头上,还有几个人正拿着几封书信,有人正在念叨书信上的内容,正是费君希望贵族们带私兵甲士入都城平叛的话。
民众的怒火被点燃之后,一个年轻人跳到了台上,大声喊道:“庶农工商们!昔随大夫季梁言: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泰誓》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民众求利之欲,并没有错,民众的本性,是上天天帝都所喜欢的。”
“我们是民,我们的欲便是求利。我们所欲,天必从之,我们又有什么错呢?”
“《夏书》又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众是国本,而今日,我们的‘君’竟然因为我们求利,而要屠戮我们!”
“由此看,国君这是叛国!当诛!”
这是一句骇人听闻的话,一时间场面顿时混乱,许多人被吓了一跳。
国君叛国?
这一句听起来如此可笑的话,仿佛是疯言的话,在几句简短的铺垫之后,竟然如此合情合理,无有半点漏洞。
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由此可推,神居于民之后。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由此论证了民众变革求利的合法性,这是上天都喜欢的、必定会从民之欲的。加上墨家这些年鼓动利己为仁的说辞,更让这些话听起来合理。
或许原本,民众求利,会有负罪感,会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求利是因为有欲望,这不是好人。可这些年墨家却一直在鼓动:释放自己的欲望,求利,只要制定律法规定怎么求利不损害别人、什么样的律法能够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求利就行。
这种思想上的禁欲禁锢已经被打破,人们喜欢听自己想要听的话,这些求利利己的内容,已经将数百年间加诸于民众思想上的桎梏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