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3节

  所以简单的相对概念,对墨子而言并不晦涩。

  相反,正是符合他思考方式的说法,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适的意思。

  如今,当然要称之为八笔字,以区分各国文字。

  十年后,当天志之名渐显,小吏必学此字,到时候或可称吏书。

  真到某一天贵族们察觉知识不再被垄断,氓隶也开始学字的时候,或可被怒斥为隶书、贱体字。

  而如果真的有一天乐土实现,人人兼爱平等的时候,那便可以直接称之为字了。

  贵没有了,贱便不存在了。

  正如光影。

  墨子心想:“凡有光,必有影。若天下俱墨,则不再有高高在上之光。这文字不也是一样吗?若天下均习此字,又何必再分八篆?又何必识字者必有高贵之血?”

  若是这些文字真的如适所说的,一个孩子半年也能学会六七十字,那么大可以让适教众墨者这些字。

  反正墨者如今聚集在一起,还要在商丘住上很久,处理齐国之事和胜绰余波。

  待这些文字学会后,再传授给那些没有回到商丘的墨者,就先以这种文字作为墨者的内部文字,正合心意。

  至于说天下小吏这样的心思,墨子也动了心。

  适没说自己准备怎么做,但在一些问题上肯定是和墨子有分歧的。

  但他不会在这时候就把分歧说出来,相反还要隐藏自己的真正目的,顺着墨子的想法来,稍微在一些不涉及到根本性的问题上施加一些影响。

  既然墨子相信墨者秉持墨者之义,作为官、吏,最终影响王侯和封君,那么前期也可以这么做。

  天下想要求学为吏之人极多,春秋的井田制军事制度解体后,官僚、集权与贵族、分权之间的争斗是上层斗争的主要方向。

  况且主动权掌握在墨者手中,垄断着新时代适用的知识,总可以培养出一大批可以成为小吏的墨者。

  至于这些作为小吏的墨者,在墨子逝后会怎么做,墨子没想,适也懒得想。

  适清楚,自己刚才在沙土上写的那番话,已经证明了三件事。

  自己会写字,而且写的有标点符号,不容易引起误读。

  自己会教字,而且教的手段尚可,连村社孩子都能学六七十个字。

  自己写字很快,而且十分快特别快,可以作为记录墨者言行、或是记录墨者大义的人。

  至于自己和公孙泽比九数那样的事,想来墨子也早已知道。

  怎么看,此时的自己都是个人才。可堪大用,他是这么想的。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重要性比自己想的还要沉重。

  胜绰与齐国的事之后,墨者群体急需一个样板,一个与胜绰和那些为了俸禄而忘记墨者大义的人截然相反的样板。

  更难得的,这个样板竟然还不是正式墨者,而只是听了墨子的几番话后就信守大义,更是一身不弱于别人的本事。

  墨子虽有理想,却并不是那种没有心思的直白之人,适对此时的墨者真的很重要。

  他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关于适种种不可思议之事的问题,作为终结。

  “那赛先生与唐汉,现在在哪?”

  “两人均逝。”

  既然终结,那死便是最好的终结。

  “葬于何处?”

  “他们认同先生节葬的说法,火烧其身,化为滋润万物之泥。”

  死总有尸体,但火烧之后就什么都没了,这是终结的归宿。

  “除你之外,还有别的弟子?”

  “唯有一长兄,才胜我十三亿倍,名曰共和。他听了唐汉先生与赛先生之学,自觉这世间已无不可知之事,于是乘桴而游,要看遍星辰大海,再不履岸。他已知必然之未来,这世间万物在他眼中已是必然之过去了,再无留恋,只探星辰大海。”

  十三亿之说,在墨子看来定是虚指。传闻当年勾践二十年生聚,带甲之士亿又三千,墨子便以为这十三亿是亿又三千的化用。

  饶是如此,听适说此人才智远胜于他,飘然入海追及星辰,心说这样的人终究站得太高脚不落此时之地啊。

  墨子是相信有这三个人的,也相信这三人均已不在此时人世。

  如今这世上精通这些学问的,也只剩下一个适,还一心想要行大义,或许真是万幸之事。

  更多的问题,墨子也知道不是一时半刻就能问清楚的,于是不再问。

  “等回商丘后,你就先教那些人写字认字,若有时间再将那些竹简上的文字写成这隶书。”

  适点头同意。

  墨子又道:“鸟兽鱼虫乃至家人国政,都有名目。我墨家有巨子,如头。也有专管财货的、专管内部赏罚的、专管各处消息的、专管木器制作的、专管守城之械的。正是我说的,人尽其用如筑墙,各显其能。”

  “你既精通这隶书,写字又快,日后便负责记录墨家之义、众人之行。我既是巨子,你也该有个名目。”

  墨子考虑一番,琢磨着各种名目,缓缓说道:“日后等回到商丘,你就是墨家的书记——以隶书记我墨家之义、众人之言行,故称书记。”

  适一听这话,心道我一个鞋匠之子,刚刚加入墨家,怎么就成了书记?

  不过此时他也不谦虚一番,知道此书记非彼书记,至少此时不是。

  于是躬身,欣然领命,于这村社之间,就第一任墨家书记之职。

第四十二章 参星晦暗虚亦危(上)

  村社间,适就墨家第一任书记之时,几辆从晋国来的马车,穿过了宋城的城门。

  这些马车名义上是依照晋烈侯之命,邀请宋国国君会盟于任,共商伐齐大事。

  但如果真的是晋烈侯的邀请,没人会听。

  这些马车中,当然还有韩、赵、魏三家,这才是晋国真正的力量。

  此时尚未封侯,无论是对外还是祭祀的铭文,还是要写韩宗、魏宗、赵宗而不能称之为赵魏韩三侯。

  后世人常说,晋亡于公室太弱、楚弱于公室太强。

  连续六十七年的曲沃代翼事件,让晋国的公族死伤殆尽,外姓六卿掌权到现在韩赵魏三家势力已成。

  晋烈侯的父亲当年悄然出城。私会妇人淫乐,被一个觊觎财货的普通盗贼在城外所杀。到晋烈侯的时候,只剩下两处祭祀之都,完全依附魏宗。

  以上犯下杀害家主这种事,本应该是周天子出面,会盟各国共同征讨,以维护周礼。

  但是这年月周天子只是摆设,先打了再说,打完了再去汇报周天子。

  量周天子也不敢吭声,说不准还要因为多年没人朝觐而高兴。

  这些邀请会盟的马车行走在宋国都城的道路上,在靠近宫室之前就已分开,散去宋国真正有力量的那几家中。

  宋国不像晋国,但国君仍旧不能独断,需要三家共商。

  只不过这三家都是子姓,都是宋国公族,如今分出小宗,有了自己的氏,终究是肉烂在锅里。

  如今宋国权势滔天的,正是司城皇臧。

  司城是官职,皇是氏,但对外也可称为戴氏。

  这一宗,乃是数百年前宋戴公的后人。宋戴公有个儿子叫子充石,字皇父。后来夷狄入侵,子充石与两个儿子一同死在抵抗夷狄的战场上,子充石的孙子以此为傲,便以祖父的字皇父为氏。

  追记最尊贵的血脉,还是宋戴公,所以也可以用谥号为氏,称为戴氏。

  这时候姓氏混乱,可能以官职为姓氏、可能以字为姓氏、甚至也可以以谥号为姓氏,难以说清。

  如今的皇父臧,可以称之为司城皇、皇臧、戴臧、司城皇父等等奇怪的名称。

  韩赵魏三家的马车进入到戴氏的宅府中,献上礼物,说明缘故,自有人招待休息。

  但在明面上,还是要说晋烈侯请盟宋公于任。

  半年多发生的事,酝酿到现在,韩赵魏三家都已经完成了军事动员,做好了干涉齐国内乱的准备。

  公孙会在廪丘自立,求救于赵。然而如今三晋真正的强国是魏。

  上有明君魏文侯,相有变法的李悝、西河有知兵第一人吴起、邺城有治河伯的西门豹、北有吃自己儿子肉以表忠诚的乐羊,更有二十岁便可独当一面的儿子魏击。

  加之子夏曾为国师,人才济济,又掌握了文化输出优势,当真是举世无可敌者。

  齐国的田常当年走的是家族流,靠姬妾和宾客生出了众多儿子,分封子孙掌控了齐国大部分的土地,可也在三代之后留下了数不尽的祸患。

  项子牛也好、公孙会也罢,其实都姓陈,都算是田氏,如今乱成一团,自家争得头破血流。

  这些事皇臧都清楚,所以这次会盟他很在意,只不过国君却未必在意,毕竟国君借楚之力来制约他们这些权臣。

  屋内,燃烧着陶邑商人进献的虫蜡之烛,尚未有三股烛芯之法,几名婢女跪在那里随时剪烛。

  这灯具极为精巧,一株枝条繁茂的大树,树上每根枝条都托着灯盏,灯盘正可插烛,树顶一游龙蜿蜒上攀,枝上鹊鸟争鸣,群猴戏耍,两个赤膊着短裙的人站在树下向枝间抛果,小猴单臂悬身讨食,彰显着此时中原的青铜冶炼技术。

  烛火荜拨,婢女屏声敛气,生怕惹得主人不快。

  皇臧在烛光下不断踱步,在等待自己的嫡长子皇钺翎。

  这件事关乎重大,他必须和自己的儿子商量。

  当年宋公复国,借楚人之力来压制内部公族权臣,亲楚一直是宋国的既定政策,也是宋公可以保持国内地位的不二法门。

  如今韩赵魏三宗伐齐,请宋公会盟,这正是皇臧所希望的。

  一旦与楚交恶,到时候他的权力会更大,宋国内部的势力平衡也会被打破。至于说宋国会死多少人、要割让多少土地城市,那都是小事。

  他在那踱步许久,愈发心急。

  白日里,墨者倾巢而出,城中贵族纷纷打探,都知道发生了大事,皇钺翎自去探问。

  但当晋国的马车来到宋城后,大事也就成了会盟之事。

  在皇臧看来,墨者的事不用担心,那些人不会做威胁到他们这些人的事,相较于会盟之事不值一提。

  正在心急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入门行礼后叫了声父亲,正是皇钺翎。

  皇臧也顾不得平日那些礼仪,挥手叫婢女都离开,直接问道:“墨者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一名小臣贪心,想为进身之阶,抢了一名自称墨者但不是墨者的贱工的谷米,被公造冶打断了手臂。他倒是个聪明的,只说是自己贪心。”

  皇臧一听,心说这算是什么屁事,夹杂不清。

  便也没多再问,说起了晋侯邀会盟之事。

  却不想,皇钺翎听完这事,竟然不顾礼仪地在父亲面前拍手大笑,说道:“父亲,这正是天命所赐啊!”

  皇臧不解,但素知儿子适哥心思深重之人,将来继承司城之位正合适,这时候竟流露出一脸狂喜的神色,实不应该。

  见他面露喜色,问道:“怎么说?”

  皇钺翎收敛了狂喜之色,说道:“父亲,这正与今日墨家之事相合。我听那断臂小臣说,那墨家从海外奇人处得到几种谷蔬。谷有三谷,分别是墨玉、地瓜、土豆。这名字虽然奇怪,但据说都是些亩产数石的祥瑞之物。”

  皇臧也是个聪明人,又是做了多年的宋国司城,在人心阴暗之处保持司城之位,一听这个“三”字,顿时明白了关键之处。

  皇钺翎又道:“韩虔、赵籍、魏斯之心,天下谁人不知?”

  “昔日唐叔虞桐叶封国,得享晋地。就国当年,晋水之旁有人得双穗之禾,是为祥瑞。唐叔献之于天子,天子又命唐叔献与周公,周公大喜乃作《嘉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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