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10节

  这人加入墨家的时候,墨子已经传令天下不准追随胜绰的那些叛墨为他的死服丧,等于是彻底断绝了师徒关系。

  只是这人对于墨家上一代的恩怨知道的不多,只是知晓这两人是叛墨,算起来若是不叛墨,也已经是墨家内部为数不多的周威烈王时代的老墨者了。

  他问过之后,又想到回来后的一些传闻,奇道:“胜绰先生已随公子连入秦,公子连如今便是秦君,两位先生……若是出行,想来应该是车马百乘才对。”

  高个那人摇头笑道:“车马百乘,那是君命。今日来邯郸,是为了以私人身份见几位故旧。”

第二十四章 故旧

  既说要见故旧,之前讲诉那人所知道熟悉的、威烈王时代的老墨者便是索卢参等人,于是问道:“那可是要见索卢参?”

  矮个那人点头道:“是要见的。我本鲁人,早年在鲁国的时候,就识得他,我们两人是同年成为的墨者,当初都是外出游历遇到了禽子而求学的。”

  这些都已经是陈年旧事,曾经一同求学的伙伴,在二十年前的商丘城下选择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现如今渐行渐远,只剩下当初的那些求学回忆。

  讲诉那人听闻此事,便道:“如此,那我回去后可以告诉一下。”

  他也知道,有些事若是人家想说,就会告诉自己,不想说的话,便是问了也没用。

  墨家的规矩虽多,却也没有多到说连私人身份故旧朋友都不能相谈的地步。

  只不过能谈的事并不多。

  他亲人多已亡故,因此才追随公子连多年,当初跟随索卢参西行之时,家中的直系亲属都已经死没了,了无牵挂。

  自己的事没什么可问的,便不可避免地说到了一些宏大的事上,讲诉那人带着几分自豪地说道:“两位先生今日来邯郸,所见所闻,难道不是尽眼安平富庶?我虽然还不曾去过泗上,但是想来泗上风华,还要远胜于此。”

  高个那人哈哈一笑,说道:“我眼中,邯郸人皆为求利,眼中只有金钱,酒肆之中谈论的是掮客之言、酒后谈论的是金银珠玉之价。人人求利,不曾见义。”

  “正是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女子求利,做刺绣之功竟不如倚门卖笑。世风如此,笑贫而不笑倚门市卖笑者,这风华……恐怕与当年墨子之义相差甚远吧?”

  那人一听这话,也顾不得十余年前自己还要叫二人一声先生,忍不住用在途中学到的一些话语反驳道:“义、利也。墨者要利天下,所以心中要有义,然而却不需要天下人人心中都有志为天下芬之义。墨者是先锋驷马,不能与民众同。”

  “况且,子墨子也说,义即位利。适子也说,若行政,善者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人人得利,便是利天下。况且邯郸这几年以墨家之三表来衡量,民众富足、货物增加,子墨子若能看到,也必然称善,怎么可能与墨子之义相差甚远呢?”

  “人人求利,只要不损害他人之利,又有什么错呢?难不成二位先生叛墨之后,竟学了儒学,以为现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礼崩乐坏了?”

  涉及到一些信念上的东西,言辞也就激烈起来,一通反驳,都是这几年学习之后的理解和成果。

  高个之人脸色不变,心中却暗暗吃惊,心道:“这人当年不曾给我留下印象,可见当年不过中人之姿。如今这番言论,我竟不能够反驳,都听说当年商丘大聚之后,适此人重组制度、主管宣义、使上下知义,果然手段非凡。”

  “若以天赋而论,眼前这人不如我多矣。然而他在墨家组织之中,所学所闻,不过十年,竟能如此……当真可怕。”

  想到这,高个之人却不正面反驳,而是用了狡辩法问道:“既然说求利是正确的,那么区别又在哪?”

  “普通百姓如农、工、商、贾,家有一万钱,每年利息可得二千钱,拥有一百万钱的人家,每年可得利息二十万钱,这是逐利。”

  “陆地牧马五十匹,养牛一百六、七十头,养羊二百五十只,草泽里养猪二百五十口,水中占有年产鱼一千石的鱼塘,山里拥有成材大树一千株。安邑有千株枣树;燕、秦有千株栗子树;楚地有千株橘树;齐、鲁有千亩桑麻;秦川有千亩竹子,郊外有亩产一钟的千亩良田,或者千亩栀子、茜草,千畦生姜、韭菜……诸如此类的人,逐利之后,每年也能收入二十万钱。”

  “可如果有四千户的封邑,封邑内的每户人每年缴纳五十钱的租税,每年也是收入二十万钱。”

  “同样是追逐二十万钱,我们就不对?那些人就可以?既然说逐利,这又有什么区别?”

  高个之人说完,不想刚才讲诉那人竟然笑出来,因为就在几个月前,他刚刚学过这方面的内容,于是赶忙道:“这里面是有区别的。”

  “墨家说,财富自劳作而得,得以增加,所以以此推论,拥有封地的世卿贵族都是蠹虫。这倒不是辱骂,只是用说知推理之术推断出来的。”

  “你看,拥有封地的人,什么都没做啊,只是坐在那里,每年就能得到封邑的收入。”

  “而假如说在千亩栀子、茜草、生姜之类的田产的人,他需要投入资本,雇佣劳作,自身经营,总和那些拥有封地什么都不做的蠹虫是有区别的啊。”

  “这些人的经营和存在,确实让天下财富的总和增加了。”

  “而那些拥有封邑的人,并没有让天下财富的总和增加,这就是区别吧。这也就是用来判断是否是利于天下的一个标准。”

  他学的尚浅,只是学到了这些资产阶级的萌芽学说,或者说摧毁贵族封地合理性根基的最有煽动性的学说,便足以说出来高个之人所说的那些事的区别。

  然而仅仅这些,已经足够让十余年前可以称之为先生的这两人无言以对,这个有谬误的理论足以在根基上摧毁贵族封地的合理性,并且可以名正言顺地指责那些封地贵族就是“学说意义上”的蠹虫。

  话已至此,已然不再投机,这酒喝起来也就没有了味道。

  高个之士只能在恨恨之后,哼声道:“劳作致富,说的好听,我就不信这天下那些年入二十万的人,都是靠劳作得来的财富?他们之前又是怎么得到的,只怕要深究的话,都有蠹虫之嫌吧?”

  “罢了,仲尼曾言,道不通不相为谋。你我算是故旧,只是十年再见,道已不同,这顿酒吃的却没有故旧相见之喜。”

  这涉及到理念之争,那人也不甘其后,郑重道:“若是这样,想来您二位去见索卢参,也是道不同。”

  高个那人大笑道:“我见索卢参,不是为了论道,自有别的事。也罢,今日这酒我看你我也没有喝下去的兴致,你回去告诉索卢参,就说我二人邀他相见。总归,当年公子连派遣了十人跟随他西行,总不能全都成为了墨者入了墨家,我总要把那些尚且不是墨者的带回去。”

  那人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回去通告一声。”

  说罢离开,高矮二人看着离开的这人许久,对视一眼,矮个之人忍不住说道:“如今墨家之义已经圆满,竟不能够用说知之术反驳了。这样的道理,很快就能传遍天下啊。这都是适的想法,这的确是个祸乱天下之人。”

  高个那人思索一阵,摇头道:“非是不能反驳。多年不在墨家,咱们已经忘了墨家的辩术了。”

  “如今好好想想,其实这是一个陷阱。若是认同他说国民财富的增加,源于劳作,那么怎么推论都是这样的道理。”

  “可如果能够从根源上,反驳掉财富的增加源于劳作,那么他们的结论也就是错误的。”

  “他说财富的增加源于劳动,我还说财富的增加源于土地呢。只不过……想要成体系地辩驳这一点,只怕有些难。”

  矮个那人摆手道:“罢罢罢,与墨家故旧相辩,你我都没这个本事。辩五十四尚在,适如今也正壮年,天下谁人能与之辩?”

  “依我看,还是胜绰的想法正确。严禁各家学说在秦地传播、闭塞民众的耳目,以吏为师只取子墨子尚同的前半句——只断章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而不去谈后面的集众义、天志衡量、规矩判断是非的说法。”

  “依我看,邯郸富庶,但是富庶的地方,民众的想法也就多,就不容易效死,而且容易被墨家的学说蛊惑。所以,秦地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否则秦地苦寒,用同样的手段,必不能与河东中原之国相争。”

  高个之人摆手道:“这些事,不是用来讲道理的。你我当年叛墨,就不可能再认同利天下的理念。若按墨家的道义,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利天下人才算是利天下,我们那么做是错的。”

  “可若以国论,国如一人,我们在秦地的变革就是对的。最终看的还是目的。你我追求的是功名封地与财富,他们追求的是利天下,这品评是非的标准都不同,和他们没什么好谈的。”

  “只要把我们要做的事做好就是。真要是引起了这样的争论,最好避而不谈,不要争辩自己做得对。只谈各自的利益,不谈对错,只有这样才可能和墨家谈下去,要不然咱们定要无功而返。”

  “索卢参此人原本就善辩,虽不如适,可如今墨家道义已成、方圆已画,争辩无意,又容易惹怒对方……切记不谈。”

  他们二人来此,自然有别的目的,当然不是因为索卢参从极西之地返回特意来见见故旧这么简单。

  矮个那人闻言,笑道:“你说的对,可你之前为什么要和那人争辩?”

  高个之士叹息一声道:“我以为我能辩而胜之,不想墨家组织太过可怕,理论自成方圆,上下同义一致,这个当年我都没有印象的平凡人,竟然也能与我相辩我不能胜……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也是墨家的可怕之处啊。”

  “他们是想人人成士。一万墨者,便是一万士,天下诸国,纵强如魏,可有万士?”

  “他们可怕之处,是让一些原本不如你我的人,如今可以与你我相辩,所见所闻所谈所议,都是集众义而成。每个人的背后,都站着万人,中原各国的君侯,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矮个之人思索了一番,点头道:“是这样的。着实可怕。哎,说起来,你后悔二十年前商丘之事吗?”

  高个之人哈哈大笑道:“于求天志真理,确实应该后悔。可你我追求的,是天志真理吗?”

第二十五章 目的

  笑声虽亮,可终究有那么一丝不甘失落之意。

  探求天地之理,这并非是每个人都追求的。况于就算知道一些东西是对的,如那些诸侯王公,当年仲尼墨子游说诸国,国君称善,又有几人真的去做?

  笑过之后,两人起身结账,便在已然繁华、借着牛首水与黄河沟通之利、冶铁毛纺畜牧交易而日趋发展的邯郸城中随意漫步。

  正如之前在酒肆中说的那样,邯郸城内如今当真是带着一股“工文绣不如倚门卖笑”的风气,赵地又近胡,切近夷狄中山,女子也多豪迈,穿长袖而舞。

  赵地多美女,战国之时,常有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的说法。又说赵女鼓鸣瑟踮屣游媚贵富。

  尤其邯郸等地的舞步优美,常引外地人来学,不分男女。如今倚门卖笑者极多,一些歌舞场也就出现,多有美姬做“踮屣”之舞。

  屣,谓小履无跟者也;踮,谓轻蹑之也。

  所谓踮屣,便是穿着无后跟的舞鞋,以类似芭蕾的动作踮起脚尖旋转伸展,是以多有少年来邯郸学舞步以至于不会正常走路。

  女子媚贵,男子趋利,市井之间,高谈阔论,金银铜声不绝于耳。

  两人转了一大圈,暗暗摇头,矮个之人道:“如此风气,赵国岂不是要完?这样的风气,是不能够打仗的,只怕乱世之内,赵族难存。”

  “民富,则智开。阔论,则心乱。求财,则无战心。日后赵族众人,又如何能够说动赵人为君侯死战?”

  高个那人道:“正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我们在秦地不能够助长这样的风气。游学之风、讲学之习,都要取缔,不可开乡校以乱民心。使民不得变业,耕战为业。否则,如邯郸风物,秦地怕是难成大业。”

  “泗上之地,只怕如今已经不下邯郸之盛。只是,那里有宣义部,有集众义之说,有天下人的天下的想法,知为何而战故能战。邯郸终究是有君侯的,赵国也终究是君侯的,民智一开,谁肯为君侯死战?”

  两人感慨着眼中看到的繁华,想的却是天下将乱的战争,以及一种对君侯末路的慨叹。

  不多时,转到邯郸城内一处庭院楼台之处,立刻有仆人迎接。

  这两人早在二十年前便和胜绰求富贵功名,数年前聂政刺死刚成年祭河伯的秦君,公子连与胜绰等人摆脱了魏侯的监视返回秦地即位,这些早早下注公子连的人物,现在已经是公子连手中用以强国、集权、对抗贵族的利剑。

  他们来到邯郸,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见见古旧。

  当初追随胜绰的三十多名叛墨,互称兄弟,这一处庄园庭院内也有他们的另一位兄弟。

  两人进到室内,另一人叫仆人离开,展开一张密信,说道:“你们两个回来的正好。魏国传来消息,吴起确实被排挤了,魏侯对吴起极不信任,又重用公叔痤,连西河之兵也已经不归吴起统辖。”

  “胜绰的意思,当年在离开魏地回秦前,已经和吴起谈过。虽然之后再无交流,但是当年那番话想来还是足以触动吴起。现如今楚人借墨者之力,吴起奔楚已然不能,韩齐赵皆在中原不敢接纳吴起,此次就要趁此机会,尽快想办法让吴起入秦,避开魏人耳目。”

  高个那人道:“天下敢用吴起的君侯不多,君上有此雄心,倒是不错。你我的长处,在于制政、定法、守城、税赋。若论攻无不克,不如吴起多矣。”

  “君上既有雄心,守城之术用的就要少了,能够鼓而进战的良将正合重用。”

  对于吴起入秦之事,这是胜绰在十年前就开始谋划的,现在终于等到了机会。胜绰等人也不怕吴起分权,如今秦地正在变革,迁都之后避开了旧贵众多的雍城迁都泾渭分明之地,秦君设县改革,直辖三县先行变革,暂时不触动别处旧贵族的利益,而这三县的官吏,都是胜绰等三十余人的弟子,他们掌控着秦国变革后的基层官僚,因而就算吴起去了,也不会分到他们的权柄。

  矮个那人道:“如此这样,你我等人行政,吴起领军,大事可成。只是吴起这样的人物,只怕魏侯就算不用,也不会轻易放他走。也就是怕担上勾践那般兔死狗烹的恶名,无法杀他……”

  “想要让他偷着离开魏国入秦,走河西怕是不行。魏人追兵若至,吴起必死。到时候魏侯宁可担着杀贤人的名声,也不会放吴起入秦的。”

  高个那人哈哈大笑道:“这就是魏侯啊,有好贤之名却不敢用贤才,魏击的才能,比之他父亲文侯差得远了。现如今他倒是有了名声,又替田氏求到侯位,韩人又求他尊他,只怕他以为自己已经是晋文齐桓了……哈哈哈哈,庶子也,难成大事。”

  三人大笑,早在不曾叛墨的时候,他们便常品评天下英豪君侯,哪里会对君王有什么尊重之心?

  笑过之后,持信那人道:“既然不能走西河,那就要趁着这一次与墨家商谈之后的事,将他沿别路带走。劝他离开这已经无需考虑,他是必然要离开的,这件事的难处,就在于如何安全归秦。”

  “依我看,就要趁着这次因为南郑事和墨家相谈冶铁术事,经赵地过齐、从齐至泗上,再从泗上入楚,经南阳入秦。”

  “这件事还需要我们仔细谋划。这一次趁着索卢参回来,还需要将那些不曾加入墨家的死士带回去,义渠以西的土地风俗,这都是需要知晓的。中原将乱,西河地暂时不急,以洛渭为渠向西方是正途。”

  两人也都同意这个想法,对于吴起离开魏国这件事,三人都觉得这是必然,难点只在怎么将吴起安全带走。

  吴起的才能如今天下皆知,西河固守武卒强盛,秦人不能越洛水;大梁一战楚国四封君一右尹或死或俘,这样的人物魏击不可能轻易放走。宁可不用,也不会放到别国。

  而他们这一次前往邯郸真正的目的,也正是趁着索卢参回来这件事,和墨家接触,谈一些事情。

  自公子连回秦之后,初步变革,为了增强威望,向西扩展,连战连捷,地位已经稳固。

  此时便盯上了蜀国南郑,之前秦蜀就因为南郑爆发过多次战争,互有胜负。

  南郑汉中地,也是一片沃土。

  只是蜀国因为地势险峻石牛道尚未修建、秦国出兵汉中也因为褒谷秦岭而很难出动大军,是以多次易手。

  可去年蜀地传来消息,蜀王授予造篾启岁为南郑守,墨家开始在南郑活动。

  本身运输有秦岭相隔就难,墨家执政变革的能力这些叛墨也知晓,守城之术更不用说,所以南郑这边看来短时间不能谋取。

  在和秦君商议讨论过之后,达成了一项想法:用南郑附近的一些秦人占据的小邑,换取墨家的冶铁术、一些技术人才。

  南郑在墨家手中,要是都靠开发土地、积累民众组织兵力,秦岭之南的几个邑完全不可能守住,那是想都不要想的,还不如早点做交易。

  褒谷栈道已经存在,正是后世汉高祖烧的那条,秦岭相隔,汉中想要攻入关中也难,所以秦君认为只要守住栈道,以阻碍墨家的渗透,将那边的小邑交换更为有利的东西。

首节上一节310/691下一节尾节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