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还需要调派一些精通骑兵作战的、骑术比较好的,在泗上那边继续训练骑兵,加强泗上的骑兵力量。
这件事也不是独立的,也是和赵国即将到来的内乱相勾连的。泗上那边结合各个方面的分析做出的判断,是就算魏韩齐干涉,也就是围绕着守城围城战展开,因为终究只是干涉内政和继承权问题,三晋同盟的底子在那,占据城池割让土地会招致赵国贵族的严重不满。
所以战争的烈度不会很大,而且墨家这边出面组织中牟和邯郸的防御,疲惫魏韩的力量,高柳这边的军队就作壁上观:等着和公子章谈条件,条件不谈龙不出兵。
到时候出兵,也就是征讨一些支持公子朝的贵族城邑,配合支持公子章的赵国贵族的私兵去趟中牟邯郸,逼走魏国就是。
这是调令后的事,这些年轻人并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自己接到了调令,听到了各种谣言和说法,然后认真地接受了这些调令,再然后和朋友们相聚一次,以作别离,毕竟天下太大,或难再见。
第十九章 解惑
酒肆中别离的这些年轻朋友们,并不知道他们将来要参与一场怎样的变革,但却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结:他们认定自己所学到的道义是正确的,并希望将这些正确的推行到天下。
于是,壮怀激烈。
至少,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庶俘芈扭头发现马奶在那里有些闷闷,心想难不成是马奶不想离开老母?于是问了一嘴。
马奶摇摇头,示意并不是这个原因。
他要远行,家中老母年迈,但是既然已经做到了军官,家里的事自然有本地的政府安排。
如果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也就不必多说。
而像他这种,则是将这些老人集中起来,由墨家出一部分钱,再由他们缴纳一部分钱,使得老有所养,雇佣专门的女人进行洗衣做饭之类的照看。
马奶并不担心这些,自己每个月发的钱,会直接扣下一部分发给他的母亲,他在军中也用不到多少钱。
看到众人都投来疑惑的目光,马奶终于忍不住将这些天困扰自己的想法问出。
“你们知道,我原本是草原上的胡人。我逃亡来到高柳,最开始支持墨家,真的就是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
“可是等我真正加入墨家成为墨者的时候,我是真的相信利天下、建乐土的道义的。”
“我真的信!也相信这么做是对的,更相信宣义部的那些人宣传的那些部落的首领是怎么样盘剥我们的所得的。牧羊、牧马,这些东西却不是我们的。部落首领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许多的牛羊。”
“凭什么?宣义部问我,凭什么?我觉得,对呀,凭什么?于是我腿上受了伤,却依旧拼死杀了许多敌人,因为我相信咱们墨家总有一天会让这种凭什么消失!”
他说到这,终于激动起来,把酒碗往案几上重重一放,怒气冲冲地说道:“可现在呢?好嘛,和他们讲和了?该是部族首领还是部族首领?以边堡为界,他们这些部落首领只要不南下劫掠,我们就不管了?”
庶俘芈这才明白马奶闷闷的原因,竟是为了和草原诸部之间达成的协议。
马奶脸色绯红,显然是喝多了,指着远处骂道:“我要只是为了我自己过得更好,那又何必怀揣什么利天下之心?既然让我们心怀利天下之心,就要对得起自己说的这些话,给我们这样说,却又那样做,你让我怎么想?”
“你真以为我就是为了自己做个什么司马长、做个连长加入的墨家?你们知道草原部落里和我一样的牧民牧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吗?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在那里长大,我知道他们的苦!”
“现在可好,不管了?贵族血脉流传,部落首领依旧做着首领,那我利个屁的天下?还谈什么利天下?草原是不是天下的一部分?你们要觉得不是,我们这些草原出身的,大不了回到草原,和他们打!死了拉倒!也不枉我当年的誓言!”
庶俘芈看着马奶越说越不对,酒肆里许多人朝着这边看,有些人也在起哄,庶俘芈急忙拉住他,喊了几个人道:“还站着干什么?他喝多了,咱们这就回去。”
马奶蛮性上来,一把推开庶俘芈道:“我没喝多。这不是要去泗上嘛?我就要去问问巨子,问问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要是说不清楚,我就不信那么多委员,就没有一个和我想的一样的!”
庶俘芈用了抱住他,说道:“宣义部会解释的。再说,有什么想法,你作为墨者可以提嘛,还有组织的,会给你解释清楚的……你不要这样……”
旁边几个人也反应过来,一同抓着马奶,结了酒钱,匆匆离开,一路上马奶仍旧叫骂,说什么非要到泗上问清楚这件事,说不清楚他就觉得墨家变了,要去当个真正的墨者云云……
回到军营附近,马奶终究还是知道军中的规矩,叫骂声逐渐小了,但还是被几个手臂上缠绕着“纠”徽章的人带走,去关了两天的紧闭。
庶俘芈想着马奶的话,头脑也有些昏沉。
第二天醒来,马奶还在关着紧闭,他还有一日的假期,便想去见见索卢参,觉得索卢参见识广泛,应该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通报之后,索卢参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微笑着在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归来途中和与胡人聚会上张扬的年轻人模样,却不知道所为何事。
若是想要和他打好关系,离开这里回到泗上,不免要看低这个年轻人,更会觉得如今内部一些的问题远比想象的严重。
这几天看了许多卷宗,都是一些他走之后的会议纪要,里面已经能够明显地看出来内部的派系纷争。
这个纷争很有趣,从不是因为乐土天志之类的东西引起的争端,而是如何才能达成利天下的目的、这个过程怎么实现而出现的诸多纷争。
公开的讨论上,没有什么太越格的事,但是索卢参是何等样人?又见识过数万里之内大大小小的斗争,细细品味那些卷宗上的话,也就明白了那些看似正常的讨论背后,涉及到多少问题。
当年在倒塌的巴别塔驻足数月,参悟透了许多东西,索卢参已非是那个刚刚离开中土时候的索卢参了。
岁月磨砺之下,他明白自己不可能躲开内部的这些事,回去后总要坚定自己的想法。
他在思考。
庶俘芈的到访,暂时打断了这种思考。
但庶俘芈说出昨晚上发生的那些事后,索卢参笑了笑,知道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为了靠一些关系调回泗上,心中便喜悦起来。
庶俘芈跪坐在索卢参面前,低头道:“我没想到马奶会有这样的情绪。但是他说的也有道理,不是吗?”
索卢参点头道:“有没有道理,这是其次。重要的是,他的这种想法,可以提出来。这是重要的。”
“我们不是那些沟通神明的祭司大巫,不能说只有我们能够和神明沟通,所以代传神言。”
“我们是把我们的道义、天志都摆出来,让每个人知道。子墨子言,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道义,便会有不同的理解,然后集重义而用规矩衡量对错,这才是我们的方式。”
“子墨子言:闻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
“如果下不能知道道义与天志,不知道最终我们要做什么,又怎么能够做到上有过则规谏之呢?”
“子墨子不是代传神言的祭司,禽子也不是,适自然也不是。”
“只不过,他们知晓天志,懂得方法,知晓说知推理之术,于是可以更容易分辨对错。”
“那你说,从我们的道义上讲,马奶的想法有没有错?仅仅从道义上。”
庶俘芈低头沉思片刻,回道:“仅从道义上,那是没有错的。”
索卢参点头称是,微笑道:“就像是当年你父亲擒获越王翳那一战之前,咱们墨家的那次争论一样。是北上中原弭兵?还是先利泗上代行其政?”
“从道义上讲,都对。当从道义上讲都对的时候,那就要讲一些功利和现实。”
“墨家若无泗上,天下可能弭兵?”
庶俘芈自小就明白这个道理,回道:“不会。如之前虽有道理,但是王公贵族并不听。泗上存,则天下便可能用墨家的道义。泗上不存,墨者皆为弭兵而死于中原,那么数百年内可能君王贵族会焚毁墨家的言论……”
索卢参大笑道:“是啊。是这样的道理啊。所以,草原的事,并不是草原的事。草原的事,取决于中土中原。”
“若中土中原,定于一而用墨家之义,草原部落又能如何?他们若不遵从墨家的道义,以为这是普天下适用的,那难道是可以的吗?”
“若中土中原,并没有定于一而且墨家消亡,草原部落又能如何?你说,就如魏赵相争,魏国会不会重金贿林胡娄烦,让他们进攻赵国?”
“这与当年泗上之事是一样的。事情总要解决,但要讲方法。草原之于中土,取决于中土,不取决于草原。”
“你可以明白吗?”
庶俘芈想了许久,终于点头道:“我明白了。”
索卢参又说了一些别的,这些道理他这个层次的墨者是可以很容易理顺的,和庶俘芈这样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交流也是愉快的。
时间过得飞快,庶俘芈告辞之后,索卢参拿出纸笔,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
之前庶俘芈说的那些事,他可以解释清楚,但是着却也暴露出来高柳这边宣义部并没有将这件事重视,忽略了一部分胡人底层出身的人的想法。
这件事对于泗上来的、赵国逃奴之类的人,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草原的生活和农耕的他们完全不同。
但是对于那些胡人底层出身的人而言,却不能够不说清楚。这些胡人底层深知那些苦难,也因为墨家的那些宣传才加入了墨家,这些最优秀的一部分立志于推翻草原上的那些不合理,所以必须解释清楚,说明情况。
第二十章 书理
索卢参将这些东西写好之后,一式两份,一份送到了屈将那边,一份自己保留要带回泗上。
这件事后不久,这边的宣义部终于有所行动,进行了一次解释,并且迅速组织各个小组进行传达讨论。
不久之后,索卢参带着那些从西方返回的人,赶着装满了书籍的马车,连同马奶等一批调任到泗上的年轻人,以及咬出了阙与君的那些俘虏,一同南下,经邯郸返回泗上。
庶俘芈留在了高柳,成为了一支步骑士连队的连长,新一年补充进来的新兵也开始正式入列训练,基本上每天都在抓训练的事,有时候也能听到一些从草原归来的队伍说起姐姐她们在那边的事。
看起来一切如常,只不过就是训练的更加严格,不久之后一支工兵队伍从南方来到了高柳,开始在这里组建挖掘城墙、埋火药之类的事。
新一年从泗上赶来的新的年轻军官们,也在不久之后抵达报道,开始充任一些司马长之类的低级军官。
这些看似寻常的事情,逐渐变得不再寻常,宣义部开始宣传一些和草原无关的事,尤其是阙与君参与走私违禁品、阙与君与公子朝之间的关系之类的传闻,开始不受控制地在高柳传播。
……
两月之后,索卢参等人已经行至赵国的巨鹿泽附近,此时大泽尚存,尚未干涸,极为广阔,水草丰美,正是此时天下九泽之一。
这正是唐尧让位于舜、夏禹疏九河、分九州旧迹之地。近漳水、滏水、洺水、湡水、虢水、洚水、澧水、泜水、泲水,九水汇于此。
浩渺波烟间,一处广阔的村社就在大泽附近的丰腴地上,这正是墨家从泗上转运人员、马匹、商品的一处驿站。
索卢参这一次南归,走的正是墨家平日转运马匹的道路,从已经被灭但依旧混乱的中山国和燕国相近的地方,正有一条每隔百里就有一处歇脚点的秘密路径。
到了巨鹿后,向西可以抵达邯郸,向南可以过河水,经齐国到菏泽,再从菏泽沿着菏水泗水而到泗上。
墨家以半公开的身份在沿途经营,组织耕种收购粮食作为沿途转运马匹的饲料,从而将北境的马匹和南部的茶叶丝绸等远远不断地交易。
这条贸易路线是公开的,但大部分都是些三不管的地方,各国基本都没有完成变法,集权程度很低,和封地的贵族搞好关系,很多事都可以解决。
巨鹿泽这一处好地,正是墨家从赵国转运马匹的中转站,这里经营的也很不错,附近的村社种植了不少的马匹吃用的粮食,每年可以转运两千匹马。
索卢参没有在这里停留,而是迅速转向前往邯郸,将要引爆一场很可能波及到赵、魏、韩、齐等中原诸国的大事。
坐在马车上,索卢参却没有在想赵国的那些可能要发生的事,而是在读一本墨子去世之后一年出版的《墨经》,正读到一段趣事,忍不住笑起来。
上面说道:子墨子南游使卫,关中载书甚多。弦唐子见而怪之,曰:“吾夫子教公尚过曰:‘揣曲直而已。’今夫子载书甚多,何有也?”子墨子曰:同归之物,信有误者。然而民听不钧,是以书多也。今若过之心者,数逆于精微。同归之物,既已知其要矣,是以不教以书也。而子何怪焉?
索卢参看到这段话,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这些书,忍不住想到当年夫子和子墨子一同游历时的样子。
那时候还没有纸张,只有竹简木简,子墨子那时候有整整四车的书。
可那些书,如今变为纸张编纂的书,却只有薄薄的几册,自己如今带回来的这四车书,若要放在那木简存在的时代,恐怕得有四百车甚至一千车。
索卢参心想,子墨子已逝,适的话到底还是实现了。如今子墨子走入草帛之内,化身万千,如今弟子的数量已经远胜仲尼之三千,墨家已然是天下显学之首,想来子墨子也会欣慰。
又想,若是如今没有纸张,自己从极西之地带回的这些书,可要抄写多少竹简?又需要多少人搬运?
想到这个有趣的事,索卢参心情好了许多,埋头继续看着那本适等人编纂的《墨经》,揣摩着墨子和弦唐子的那场对话。
公尚过去世的时候,索卢参还没有加入墨家,但是公尚过的名字他却早就知道。
那是一个可以让墨子认为“同归之物,已知其要,无需再读书”的人物。这个小故事,说的就是弦唐子问墨子,说先生你当初跟公尚过说,书不过用来衡量是非曲直罢了,你怎么还看这么多的书?墨子告诉弦唐子,说公尚过这样的人啊,心对于事理已达到了洞察精微。对于殊途同归的天下事物,已知道切要合理之处,因此就不用书教育了。
索卢参提起笔,揣摩着这个故事,提笔在一本批注理解上写道:“同归之物,既知其要……这个要,是什么呢?”
“如勾三股四弦五,其要就是勾的平方加股的平方,等于弦的平方。子墨子所说的那些书,是诸如勾股三四五、六八十、八十五十七等数。而要,则是其中的本源,所以说天下同归之物,只要知其要,便可解,无需再看那些列举的书。这是一种解释。”
“另如适所说的方法,而书是结论。或者说,是子墨子所言的推理、说知之术。如当年在沛县所作的种麦田,阳光、雨水、温度、麦种、土地尽数相同,而唯独粪肥施与不施,这是一种。另如子墨子所言的窗外色与窗内色同,而知道窗外色就可以推论出窗内色……”
“只是,方法虽知,但结论却是先贤众人之力得出的。这样的书,除非全都记下了,否则不可不读。若不然纵然知晓方法,可是人世如白驹过隙,不能够在生前都推论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同归之物、既知其要的含义。其中的类比内涵,不可不察。”
“说知推理之术,天下皆同。如我在极西之地,遇一人名为德谟克利特,他言万物乃原子组成,只是有人却问:若一物均匀,长短所含的原子都是相同的,那么若是构成矩三角形,两边各为一,那么斜边的原子数是多少呢?如果这个数,是存在但却没有道理的,那么原子到底是不是紧密而可以最终分割的呢?如根号二个原子,到底是多少呢?这不能证明此人说的原子的想法不对,只能说明他想的一些是不能解决这个疑惑的,尚需修正,因为按他此时的想法,推理会出现谬误。”
索卢参写到这里,忍不住想到如今在泗上,已经基本是下一任巨子的适,心想这几年他又弄出些什么东西呢?他的两位夫子,难道真的去过极西之地吗?
遐想中,马车忽然停顿,马车外马奶骑马走到车外,说道:“有人在前面,询问咱们是否就是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