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俘芈看了几眼那几个射雕手,颇为不屑,笑道:“论射程,他们比得过咱们的铜炮?”
马奶摇头。
“一个部落千余人,也不过七八个这样的勇士。列阵而击,能敌得过火枪齐射?”
马奶再摇头。
庶俘芈摊手笑道:“那有个屁用?当年潡水之役,越人致师挑战,枪炮齐发,勇士又挡不住铅弹。”
说话间,一头大雕飞过,在空中尖啸,展翅盘旋。
胡人中一射雕手引弓怒射,雕羽长箭,正中那大雕,尖啸无声,急速坠落。
胡人部落中发出一阵阵呼声,大有挑衅得意之情。
射雕之人呼啸一声,一匹无鞍无镫的骏马从远处飞驰而来,射雕手却不等这马停下,抓住马尾快跑几步,一个翻身倒坐在马背上,又在马背上转过身,胡人部落多有欢呼膜拜者。
这射雕手便去寻那落地的大雕,雕羽正是制作羽箭最上等的材料,射雕需用雕羽。
待靠近后,射雕手不等马停下,便跳下马背,一只手抓着马尾,另一只手竟将这头十几斤重的雕抄在手中,胡人大声呼和以壮威势,射雕手策马来到庶俘芈等人百步之内,转圜一圈撤去。
庶俘芈等人却只当看不到,缓慢向前,却不后退,面无惧色。
胡人阵中,几个部落首领哈哈大笑,颇为得意。
此时胡人尚未统一,部落之间互不统属,只有遇到抢劫、杀戮之类的事,才会暂时合作。
这一次大规模交易,此地一共聚集了七八个部落,只有两个部落是本地的,和高柳那里的守军有过交易和冲突。
两个本地部落的首领笑不出来,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的可怕,可能论起勇武射雕,那些人未必有这样的本事,但是真正起了冲突,这些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前年有个千余人的部落,许是想要劫掠一些东西,瞄准了一个只有三百多户人的一处小村社。
村社里面建筑有简单的堡垒,这千余人的部落靠近之后,钟声响起,人们都退入到堡垒之内死守不出。
攻不破堡垒,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于是千余人围攻,却怎么都攻不下。
因为部落还是在用骨头和石头,而村社的人用铁器修筑的简单堡垒,配合上里面的火枪守御,完全攻不下来。
短短数日,附近边堡的骑兵就迅速赶来支援,一场大战部落死伤殆尽,首领被审判后绞死,痛斥其罪行。
一般情况高柳那里的人很少主动出击,只是闷头耕种练兵,但是一旦遭到袭击,立刻就会开始报复。
而这种报复,又是各个部落首领都无法承受的。甄别出部落中的勇士、贤者、祭司、首领,将所有的罪名都安在这些人的头上,如数绞死。
但是对于部落成员却教育他们都是被首领欺压的,有时候甚至会出现有部落成员引弓怒射挂在树上的首领的情况。
部落里,已经没有了公平,不再是原始的部落,而是转为奴隶制甚至农奴制的部落,阶级早已出现。
有阶级的地方,便有仇恨,尤其是生产力极度不发达的时候,这种仇恨也就越深。
远方而来的这几个部落,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的可怕。这两个知道深浅的部落,心中不免紧张。
若是正常交易,高柳的那些人是讲信誉的,东西虽贵,但是明码标价,爱买不买。
但只要交易了,那些人也不会反悔。
这两个首领怕的,就是那几个原来的部落,根本不知道深浅,招惹了这群人,起了什么贪婪之心,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这些人少,或许可以全数杀掉俘获,抢走他们的财物武器,可是高柳那里的大军却不会饶恕。
两个首领满头是汗,劝说几句,却被其余部落的人嘲笑胆怯,说他们应该带上兔子的耳朵、狐狸的尾巴。他们眼中的英雄,应该就是射雕手那样的勇悍人物,而对敌人有所担心戒备的,便是胆小鬼,需要鄙弃。
第十章 此一时彼一时
被在墨家价值观体系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视作英雄的索卢参,眼中噙着泪水。
远远地看到了那几个骑马过来的“同志”,虽然只认得那个带头的,剩余的都是他不认得的年轻人,可那熟悉的改了款式的短褐和裤子、马镫和火枪,都足以让这个离家十年的志在天下的老墨者泪水纵横。
从他写了那封信开始,他从未怀疑过墨家会立刻派人来接应交换,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有心理准备,预想好了见面的时候。
但泪水,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东西。想要流出的时候流不出,没想过要流的时候止不住。
草原风大,可以谎称这是风沙迷了眼,可他却懒得去用这个借口,因为那些跟随他一同离开的人都是一样的神情。
看遍了广袤的世界,想的却还是当年泗上过年节时吃的麦饼、那些与他们一样志为天下芬的同志、那口亲切的乡音,那些熟悉的服饰。
索卢参站起身,高声呼喊了一下那个带头过来的墨者的名字,然后不顾身边那些胡人大声问道:“巨子可好?我的先生可好?”
巨子是墨家的首领人物,只是一个职位,未必是一个人。但在他们这一代墨者之中,巨子等同于一个人。
旁边的胡人还在呼喝,吵闹,宣扬着射雕手的勇猛,可带头过来谈判的那个墨者却充耳不闻,听着索卢参的呼喊,用一股平静而又掩饰不住悲伤的语气喊道:“巨子已逝。禽子身体尚好。”
只一句话,在胡人部落中的几十人,同时发出了恸哭之音,比之秋天落单的鸿雁鸣叫更加凄厉,如同奔腾的浪潮,这几十人的悲鸣竟盖过了胡人的呐喊。
走的时候,巨子的身体只是有些苍老,却依旧可以顿饭升米,可不想当年一别竟是永别。
胡人首领有些惊恐地看着正在那里恸哭的索卢参,在他们眼中这也是个雄豪人物,不卑不亢从容自若,不想却会哭成这般模样。
他们不知道这些墨者在哭什么。
许久,哭声停歇,来这边交涉的那些人马走到了胡人部落首领的身前,说出了条件。
交换的货物和大部分的武装人员,都在数百步外结阵防守。胡人虽会查数,但正常的那种大宗交易还是很难的,只能以一换一。
为了防止胡人有什么阴谋或是变卦,谈判的人告诉胡人首领,若不守信,就会把那些货物全都砸碎。
胡人首领急忙表示自己会遵守信诺,双方空出场地,开始正式的交换。
庶俘芈带着十几个人,摆出了二十个铁锅、二十罐茶叶,以及十匹棉布。
索卢参在胡人那边清点出二十个老幼或是女人,连同一大堆的纸张书籍,叫胡人押送到交换的空地处。
胡人首领见状,颇为不解,心想这些南人当真古怪,交换竟然先换女人老幼?他们若在草原,肯定活不下去,这是一群蠢货。
带着这样的疑惑,胡人首领询问了一下索卢参。
索卢参却没有讲任何的道理,只说这是他们的习惯,心头却想:上士闻道,躬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道未必要讲出来,做出来的效果也是一样,因为道就是做的指导。这些胡人还明白,什么叫礼仪、什么叫文明。
所以看到这一切,只会大笑,只会不解,只会以为愚蠢。
交易的空地上,胡人拿过来一个铁锅茶叶罐,就把一个人推送到那边,摸到铁锅之后一个个兴奋莫名。
对面的墨者每接过来一个人、一箱书,也一样手舞足蹈。
这样的交易持续了整整一下午,到最后索卢参即将离开的时候,庶俘芈带着两辆大车过来,马奶用胡人的语言和这几个部族首领道:“交换完了。都守信诺。这两车酒,就做礼物送与你们。”
胡人嗅到酒香,更是赞叹,放开了索卢参。
庶俘芈让索卢参上了车,与马奶等二十多个年轻士兵在马上警觉地盯着这些胡人。
看似交易已经完成,实际上却是最为危险的时候,因为胡人喜欢那些铁锅器具,所以之前可以威胁他们若是耍诈就会将那些东西砸碎。
正所谓投鼠忌器,如今器已换,只剩下“鼠”,正是胡人最可能动手的时候。
数百步外,车阵一直没有松开,每换回去一个人,就会打开马车上的箱子,分发武器。
会用火枪的,便发给火枪。会用长矛的,便发给长矛。
这些跟随着索卢参远行万里的人,经历了太多的磨难,能够活着回来,一个个的本事都不必提。十年远行,原本没有组织,现在也有了组织,没有组织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一次远行。
庶俘芈指挥过二十多人,也知晓一个连队的组织其实本身就是一门技术,因而对于能够组织数百人完整归来的索卢参充满了钦佩和尊重。
尤其是刚才交接交换的时候,有条不紊,那些人按照秩序有序撤退的场面,就足以证明即便离开了十年,这数百人中的墨家组织依旧没乱。
对于索卢参最后撤离这件事,庶俘芈倒是没有什么尊重的想法,在他看来,这是墨者最基本的要求。因为寻常,所以也就谈不上惊艳,他是在一个处处惊艳的地方长大的。
回头看了一下毫不慌张的索卢参,索卢参也正看着他,说道:“走吧,还在等什么?难不成要看他们吃酒?”
庶俘芈急忙纵马来到车边,小声道:“怕他们变心不守信。还是小心为上。”
他说话带着一股泗上的口音,正是乡音难改,索卢参听到这熟悉的语调并非是与他同行的那八十墨者嘴里发出,这声音听起来便很悦耳,笑问道:“你是沛县人?”
庶俘芈点头道:“是沛泽乡的。我叫庶俘芈。”
索卢参一怔,有姓有名的人物,一般都是贵族,平民是没有姓氏的。可他又说自己是沛泽乡的人,当初离开时候听到的一个名字顿时应到脑海中,不禁问道:“庶轻王是你父亲?”
庶俘芈点点头,索卢参已经许久没有遇到可以回忆起十年前许多事的人了,虽然他和庶轻王根本不熟,只是因为两次俘王的故事让他印象深刻。此时听到一个很久远的英雄名字,心头大喜,终于可以把一些尘封许久的记忆作为一种对方也知道的、拉近彼此的故事。
看到庶俘芈还是在那小心翼翼,他大笑道:“不用担心。你父亲当年胆子如此大,你却胆小。”
庶俘芈急忙道:“我不是胆小。这一次是要将你们安全带回去。”
索卢参哈哈一笑,反问道:“你们来总不能只带了铁锅茶叶吧?我不信没带武器。”
“那倒是带了。带了三百支火枪,还有长矛、铁剑,还有几门小炮。”
索卢参拍手道:“那就是了!那还担心什么?我看你们车阵选的位置,是在一处土山之上。结阵防守,我带回的这五六百人,除去老幼,那都是百死余生的人物。”
他又问道:“总不能高柳那边没有人接应吧?”
庶俘芈回道:“有。我们出发的时候拖延了一下,后面正起了三个旅接应,随后赶来以防意外。距离此处应该还有二百里。”
索卢参点头道:“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当初我无奈选择被胡人俘获以交易,那是因为我需要保护那些写满了文字的纸。而且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距离咱们的人还有多远,更没有人接应。”
“若不然,你当我愿意被他们俘获?车阵一摆,火枪齐备,那些胡人不过还用骨箭镞、石头、短弓……五百人足以守住数千胡人的攻击。现在武器齐全,大军在后接应,那我们还怕什么?他们若敢反悔,便固守,让他们为今日的无信付出代价。”
“走吧!莫让他们觉得我们怕了他们!此一时彼一时!”
庶俘芈看着一脸无所谓神情的索卢参,心想这终究是气度的差距。眼前这人能够远行十年折返,无论是见识还是能力,都远非自己能比。
想来也是,以这样人物的脾气,岂能甘愿被人俘获?庶俘芈想,这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这种人哪里会怕那些胡人?
于是点点头,冲着后面还在警戒的人呼啸一声,那些人便拨马折返。
回到位于山坡上的车阵营地,被赎回来的人正在装填火枪,行动有秩。
庶俘芈看到了不少高鼻梁、深眼眶、头发蜷曲的人,甚至还有一人等到索卢参回来后用有些古怪的口音叫了声先生,然后称呼庶俘芈为同志。
看到庶俘芈有些惊奇,索卢参笑道:“天帝之下,人皆平等。这天下天志不变,也就那么回事。咱们四境之内各国的墨者都有,万里之外的墨者有什么惊奇的?”
庶俘芈挠挠头,笑道:“之前倒不惊奇。赵人、魏人、越人,模样都一样。这忽然有个长得不一样的,不免惊奇。”
索卢参淡然道:“这有什么?我在那里也开办学园传授墨家道义,在数万里之外,这样模样的墨者有的是。天志就是天志,天之下都适用的,总不能说这里勾三股四弦五,跑到万里之外就弦六了?”
“我这走了一圈,看了那么多邦国,心头更信巨子之言:天志可知、可悟、可推、适用且永恒。换个头发、换个鼻子,还不是一样的贵族、奴隶、国人、战争、冶铜、冶铁、利益、私心、欲望……”
第十一章 做狼不如做狗
“本来就是这样的呀!”
庶俘芈觉得有些奇怪,心说这难道有什么可以值得怀疑的?
两个人对于世界的理解是相似的。
但理解的过程是不同的。
庶俘芈是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天下就是如此,道理就是如此,于是便觉得这就是道理。
索卢参走了半个世界,步行数万里,亲眼看到了天下就是如此,道理就该如此,于是终于明白巨子的那些话因何而出。
就像是庶俘芈一直没有学好的几何一样。一个花上一天时间学会了勾三股四道理的人,可一个苦思良久花了近乎半辈子时间琢磨出这个道理的人,道理本身没有变,然而理解的过程却是天差地别。
听到庶俘芈这句本该如此的评价,索卢参微笑着摇头道:“你们运气好,所以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可这天下啊,有的人生下来就觉得高低贵贱有别,然后觉得这就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