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拿出一沓以越语抄写的条约内容,递交过去道:“你若真心为了利天下,看看这些,若能答允,剩下的事再商量。”
越王翳接过去略看了几眼前面的几页,惊异于墨家的大方。
这一次墨家只要以沭水为界,越王翳承认自己之前是暴政,承认九国复国墨家代行其政,并且承认泗上非攻同盟,发誓有生之前不会入侵泗上云云。
这些内容对越王翳而言,墨家太过大方,以他对于天下的了解,其实打到这个份上,以墨家的实力,大可以联合鲁、齐、楚瓜分了越国。
按照他的理解,百里之内,分封一个人为贵族,就可以。
可他却不知道墨家管辖百里,需要的是一个将近百人的组织,根本不可能采用那种分封的模式,此时管辖的这些范围已然是极限。
待越王翳看到后面几页的时候,脸色微变。
上面说,墨家会释放越国的士卒和君子,以及越王翳和众臣贵族。
但在这之前,越王翳需要前往孟渚泽与诸侯会盟,期间的花销、粮食和消耗,由借款的形式从墨家手中借取。
加上日后赎回的贵族、武器,以及墨家为越王翳复位后安抚众人所需要的花费等等,全部都需要从墨家手中借款。
以及为了维持越王翳的统治,镇压那些借此生事的贵族,墨家会出动两个旅驻扎琅琊附近,保护越王翳,并且镇压琅琊的贵族政变。
这一切折合粮食,一共是三百五十万小石,分三十年还清,其中包含利息,三十年内一共赔付本金和利息折合麦六百万石。
其中,八十万石以小麦支付,是越国被俘之人和越王翳的粮食耗费。
剩余的,则是赎买武器、雇佣墨家的工兵和炮兵协助破城夺位、赎买贵族君子、驻扎帮助镇压贵族政变的费用等等,墨家并不支付现粮。
也就是说,墨家需要支付的,只有八十万石粮食,以及一部分被缴获的武器。
偿还方式上,墨家不要粮食,而是要求以铜计价。
勾践时,计然曾为越国粮食定价,正是:甲货粟,石七十;乙货黍,石六十;丙货赤豆,石五十;丁货稻粟,石四十;戊货麦,石三十;已货大豆,石二十。
这三百五十万石粮食,墨家以戊货麦支付,算上利息和本金,合钱一共是一亿八千万钱。
看似多,实则以后世来算,本息一共偿付十八万贯,生产力若在发展千年,以越国如今控制的长江口、淮河、苏北苏南一代,十八万贯可能若干富户也出得起。
只是现在,对于越王翳而言,这就是个天文数字。
以每钱半两算,越国三十年内共需支付墨家铜五百万斤,折合每年支付十六万斤铜,相当于每年二百门大炮所耗用的铜。
这是越国根本支付不起的,因为越国的生产力落后,用于商品交换的粮食太少,所以才有一小石粟七十钱的价格。
此时的石,是小石,大约也就二十七八斤,折合于一斤粟米可以换两三枚钱。
沛县的个人生产能力与越国完全不同,这粮食和铜的兑换比例也就导致这些钱是越王翳根本不可能还得起的。然而墨家又根本不要粮食,只要铜,如果不接受,那么就会去和豫接触,看看他是否愿意弭兵消怨……
墨家又非常贴心的表示,如果全部要以铜支付,可能会导致越王翳盘剥百姓,以至于百姓受苦,这是墨家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墨家给出了这六百万石粮食本息的赔付方法。
第三九九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十二)
越国是个分封制都有些落后的国度,越王所能控制的,其实地方并不算大。各路封君、部族首领各有各自的封地和私兵。
墨家提出的很多条件,在越王翳看来并没有损害越国太多的利益。
这本息共计六百万石小麦的贷款偿还方式,听起来危害也的确不大。
上面的建议说,自会盟结束、越王翳重登王位的那一日开始算起。
凡印有墨家印花的货物,越国一律不得征税。墨家的货船在越国的河流行使,也一律不得征税,这一条需要越王翳下令,各地封君若有不认同者,则视为反叛,驻扎在琅琊附近帮助“平叛”的义师两个旅会负责将其击溃。
以上这些,为期三十年,折价一百万石小麦。
越国在陵阳的铜矿,墨家有开采权,为期三十年,折价一百五十万石小麦。越国在陵阳的铜矿,墨家可以出人帮助改进熔炼和开采技术,包括坑道挖掘、炸矿的火药等等,墨家有这些铜锭的优先购买权,以粮食、铁器支付。
陵阳在长江以南沿岸,隶属于越国,那里是越国的铜矿产地,原来属于吴国。陵阳向北,便是后世的“铜陵”。
后世出土的越国剑,很多都是越王翳时代的,越国正是凭借着开发了陵阳的铜矿,才有能力争霸,而且陵阳的铜矿开发的很早,吴国很早就在那里冶铜。
那里又远离越国的统治中心,附近都是九夷之民,冶炼的技术也较为落后。
除此之外,越国将海阳附近的百里之地划归墨家自行其政三十年,折价一百万石小麦,但墨家每年还会将返还海阳百里的赋税折合五万石以实物形式给予越王翳,并且直接递解运送到琅琊。
海阳在长江口北岸,此时尚叫郧,或叫如皋。左传载“鲁哀公十二年,公会卫侯、宋皇瑗于郧”。吴国曾在这里和鲁、卫、宋会盟过,会盟的地方一般都是偏僻无人之地。
这一处就在长江口附近,也流传过一个很有爱情味道的典故:“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
贾国被晋国灭亡,贾国大夫南屏长得很丑,娶了一个很漂亮的妻子,可是妻子很少笑,很少开心。贾国灭亡后,贾大夫驾车来到如皋,和妻子结庐而居,射野鸡玩,妻子终于笑了。
此时人口不多,但位置险要,而且正好在长江口,向东就是越国邗沟挖掘之后的新邑广陵,也就是后世的扬州。向东是无尽的大海,以及还没有冲刷堆积出来的崇明岛,向南越过长江口就是越国的腹地。
这一处驻扎的目的,算是和越王翳合作,保证越国南北通畅,防止有封君作乱分裂越国为二,毕竟连而儿子都信不过。
加上从传来的消息看,海阳君参与了豫的叛乱,加之现在越王翳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不接受也得接受。而且墨家每年还会运往琅琊五万石粮食,比起以往封君之下还是要强。
最后剩下的两百万石贷款,其中一百万石,购买越王翳的五千户奴隶,这是一次性购买,越国是有官方奴隶的,不止有齐、缯、鲁等国的,也有百越山越山区抓获的,这五千户奴隶折价一百万石,其中一千户交于海阳、两千户交于陵阳铜矿、两千户交于沛县。
最后的一百万石,则需要越王提供士三百习流水师,二百户造舟船的工匠,五十户铸剑的工匠,一百五十户可以磨制水晶水玉的工匠。
这六百万石贷款的偿还,并不至于让越国伤筋动骨,而背后的各种条件,也都有足够的“理由”。
比如驻扎在琅琊的两个旅,是为了帮助越王翳平定叛乱,同时也为了让越王翳保证“墨家可以在越国随意传播,越王不得干涉”。除此之外,还有为了防止齐国趁着越国衰落进攻越国的理由。
现在越国的野战主力尽覆,无力再战,越国内乱又起,越王翳现在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他是宁给墨家,不给兄弟儿子的。这是一脉相承的,只要能夺回位子或者政变成功,什么镐京任夷狄劫掠之类的事古已有之。
而且这种新式的扩张方式,越王翳还不知道其中的危害到底多可怕,以以往分封建制的想法来考虑墨家的作为,反而觉得自己赚了大便宜,顿想墨家果有利天下之心。
实际上适对于这份条约也不满意,或者说墨家控制的这些土地上怪兽很不满意。
因为越国的生产力太落后了,因为贵族分封农奴制度下越国的人口虽多可是市场太小,没有足够的余粮参与商品交换,不把贵族干掉划分土地以广阔市场,那头怪兽永远不会满意。
只不过现在墨家的力量还不足以吞掉越国,也缺乏足够的新体制之下的基层官吏,只能选择这种权宜之计。
越王翳也只是略微觉得偿还的数额有点大,而墨家又指明了不要粮食、珠玉之类的东西,这样一来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这个贷款条约。
让墨家渗透还好,若是齐国南下,那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了。再者弟弟已经政变,儿子已经南逃,自己若无墨家的帮忙,弟弟不必说,恐怕儿子也不会承认自己,到时候吴人贵族借儿子诸咎复国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仔细考虑了之后,终于答允道:“这些条件,我可以答应。只是会盟一事,需要三晋同意……”
适淡然道:“这就无需你担心了,三晋的事,我墨家自会交涉。”
越王翳又道:“你非上卿,又非大夫,如此会盟,前所未有。”
他这本来也只是一句轻微的感慨,适却立刻反驳道:“上古之时,乃选贤人知天志者为天子、诸侯、上卿、大夫……再说,墨家此次是代表泗上九国前去会盟,有何不可?”
越王翳唯唯,又赧然道:“会盟需有车马,仪仗。若我单身去会盟,恐怕会让诸侯大夫耻笑,这有辱越之名望。所以……还请借些车马。”
这一点适倒是大方,自己也能做主,说道:“你要你有利天下弭兵之心,为利天下,墨家便是借你百辆车又能如何?仪仗之事,你也不必担心,义师自会派人护卫。”
……
后史载:
周安王五年,越侵滕,墨翟徒以越王好战不义,以义师三万邀之。
七月辛巳,义师陈于潡水,结以数阵。鞔之适帅中军,公造冶将左、孟胜将右。
越王翳以君子军将中军,曰:“今日必无墨矣!”
将战,越以勇士致师,义师枪炮齐发,不武。
鼓而战,越以车百二攻义师左,不克。义师以炮击越左,越溃,义师以为佯北,不逐。翳将君子军夹攻义师右,僵而不克,公造冶将左横击,翳逃,被俘于庶卒。
八月,越人举豫为君,以绝墨家之望,豫屠翳二子,公子诸咎奔吴。
九月辛巳,墨翟欲成弭兵非攻盟,遣徒如魏,告魏侯。
魏侯谋于诸大夫,段干木曰:“兵,小国之大灾,泗上之所求也。墨家败越,所为非攻而欲利天下,此公天下之义。越,素与晋盟以制齐,越败,齐人蠢蠢。墨家弭兵非攻,则越可存。当许之。”
魏侯许之。如韩,韩亦许之。
如齐,齐人难之,欲取琅琊,复曲阜之辱。田昊曰:“魏、韩许之,我焉得已。且诸国弭兵,而我弗许,则固携吾民矣!将焉用之?况墨家火器之利,兵甲之强,越人虽弱,恐墨家援之。魏韩已许,我若不许,恐重蹈廪丘之败。”
齐人许之。告于赵,赵亦许之。皆告于小国,为会于孟渚。
冬月甲辰,魏翟璜至于孟渚。丙午,宋皇臧至。丁未,韩侠累至。戊申,赵荀欣、齐田和至。甲寅,墨翟徒禽滑厘、鞔之适皆至。丙辰,鲁侯、邾侯、倪子、滕侯,费大夫,薛侯皆至。壬戌,越王翳至。
辛巳,盟于孟渚。
诸侯盟曰:滕、缯、郯、祝其、钟吾、向列国,或文王之嗣、或承太昊、少昊、祝融之祭。无罪,而越灭之,当复其国、延祭祀。墨家习天志,当代君行政,以利家国百姓。
又曰:越还齐建阳、巨陵,释齐人于越为奴者五千,相与弭兵。
将祝,祝曰:鲁、越、齐无相加戎,凡不义而攻者,墨家守之。泗上诸国,非攻弭战,交贽往来,道路无壅,以墨翟为长谋其不协,共建义师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
盟毕,魏、韩又遣使请于天子,言豫取越,无礼,当合而入王翳。
墨家以豫、诸咎必交兵而害百姓,当复以王翳。
遂释越王翳,以麦六百万石贷之。
越明年,义师与越王师围琅琊,豫不能守,焚于东门,翳乃入,复位。
还齐建阳、巨陵与男女五千,以修齐好。六月,义师与越师过邗沟而至广陵,诸咎不敢与战,自缚而泣,曰无罪。翳释其缚,仍立为太子。
七月,韩魏合兵,以吴起为帅,围大梁。楚鲁阳公帅师救大梁,与晋师战于大梁城下。接战,吴起以炮击之,楚左军平夜君死,楚师阵乱,吴起以武骑士驰之,楚师大败。
鲁阳公、平夜君、阳城君三执圭之君与右尹昭之埃死焉。少梁君退大梁而守,吴起围而不攻,叶公帅县师再救大梁,吴起再败之,楚人尽弃其车兵辎重,犬逸而还。旋即,吴起以火药克大梁,俘少梁君。
楚王既逃,陈人焉反而入王子定,陈、项、苦、阳夏、长平、安陵皆奉王子定为王。齐人遣车两千卒四万援大梁,闻楚败,不敢与吴起战,遂回。
吴起以楚人大败,士无战心,欲进舞阳而克方城。
魏侯薨。
太子击急召吴起回,李悝欲阻,以为机不可失,将谏,病急而亡。吴起望舞阳而叹,欲不受命而立不世之功以抱魏斯知遇,又恐太子击见疑,知事不可为,乃退,楚王得存。
十月,郑驷子阳党破新郑,弑繻公、族太宰欣,立幽公之弟乙为君。七穆怨,各行其政,郑乃三分。
第四百章 岁月无情天下焕(一)
孟渚泽会盟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周安王九年,西元三九三年。
这三年天下出了很多事,死了很多人,打了很多仗。
可是日仍升落、月依盈亏。
岁月变幻对人最是无情。
越地,邗沟,这条当年为了争霸而挖掘的运河,如今匆忙无比,舟船相竞,沟通大江淮水。
前面三十里,便是广陵城。
一艘船上,一老者坐在船头,手中拿着一物,黄铜铸成,看似如一根直木,两面镶嵌着昂贵的水晶,这正是去年墨家才制出的千里镜。
老者时不时举起来看一看,脸上露出诸多笑容,不时点头。
旁边侍立着一个约三十岁的青年人,连声道:“巨子,这东西看多远容易眼晕,还是不要多看的好。”
说话的,正是适。而被他称之为巨子的那位,自然是墨子。
墨子却没有收回千里镜,笑道:“长桑君说我熬不过今年年末。人固有一死,我已看到了利天下的曙光,便不怕死。既不怕死,又何怕眼晕?”
适的身后,还站着五名持剑的壮汉,正是当初约适的十三剑之五,如今在墨家众都已身居高位,但这一次墨子说自己临死之前最后出游,还是要这些人跟随陪伴。
除了这一艘船外,后面还有几艘船,上面跟着不少墨家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