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以史为鉴来看,将来必然要出大问题的。
赵籍之弟又非周公,而且这件事只怕也没那么简单,真要是赵籍有心让弟弟做周公辅佐成王事,他弟弟也不能够上位。
而且从赵地传来的消息,赵籍之弟的上位本身就是一种妥协,是国内一部分贵族支持的,同时自然也少不了魏国的身影。
赵籍之弟算不得得位不正,总算有贵族拥护,但是等到公子章成年,公子章与叔兄弟公子朝之间总要出问题。
按照赵籍之弟的年纪,估摸着这件事也就十几年之内,甚至可能更早,这就需要提前布局,否则等到临时再用这样的办法,很难有足够的影响力,也很难按照既定的计划发展。
赵国公子不争位,魏国就没有完全介入赵国内政的理由,反目这种事也需要一定的理由才行。
适听公造冶的说法,笑道:“其实赵国既已尚贤、行仁义之政,墨家的一些手段自然是可以在赵国实行的。”
“但其实,已经不只是可以在赵国实行的问题,而是墨家的一些技艺技巧,最适合在赵国发展。”
适又道:“你可别忘了,马镫和铁器!赵地北近娄烦、林胡,又多骏马。南下之路有魏人阻挡,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北上,从娄烦、林胡这些蛮夷那里夺取土地和人口,辅以华夏教化仁义。”
“昔年我的两位夫子就曾说,若是赵人北上得九原、河套,便可南下攻秦,可是赵人之前多用战车,林胡娄烦多以骑射之技,难以攻取。”
“现如今我们墨家有马镫、铁器,诸夏之兵与林胡娄烦对阵,只怕可以一敌五。”
“正所谓,国弱则亲强邻,国强则远交而近攻。魏人以之后二十年来看,正是我墨家行义天下最大的阻碍。我们需要一个无法染指泗水、却能制约魏人的强援。楚人这一战我觉得必败,原来靠楚来制魏,现在就需要提前琢磨一个可以制约魏人的帮手了。”
他一说完,公造冶顿时明白了关键所在。
赵人暂时不会墨家起冲突,泗上一带,始终是齐、越、魏、楚四国争霸的战场。
越人被墨家打残,取代了越人在泗上的势力,那么一个强盛的赵国正是墨家急需的援手,用以给墨家更多的时间,培训更多的“行墨家之义、利于天下”的士才。
赵地多马,马镫和马镫骑兵的战术,正是赵人所急需的东西。向北拓地,林胡娄烦在马镫骑兵、火器、和战车防御的新战术之下,只怕不需要吴起那样的无双之将,就像是潡水一战一样,平庸之将依旧可以拓地千里。
这正是墨家可以切入的一个点,这个可以明着来。而那些隐秘的秘密墨者,自然会有别的办法渗透到赵国之内,参与将来公子章与公子朝之间的继承权争斗。
若论火器、马镫骑兵的掌握,天下无人能出墨家之右,而适委托两位夫子所说的赵人北上的战略,也算是为赵国找了一条出路。
而且短时间之内,不会威胁到墨家。真到有一天魏国完蛋的时候,墨家也不必惧怕一个学会了新战术的强势赵国,天下终究还是定于一。
适知道后世赵武灵王会胡服骑射,而他准备更进一步,直接把马镫、火器之类的弄过去。游牧民族想要熟练掌握这些技巧,完成变革,少说也得百十年时间,百十年时间若是还怕什么五胡乱华之类的事,不免杞人忧天。
适觉得,墨家在中原折腾的这几十年,那些燕赵之类的靠近北境的封国也不能让他们闲着,总得为将来的“天下”做点贡献,不如就去打打游牧民族得了。
有魏、齐、韩作为缓冲,北地诸国想要和墨家起正面冲突也很难。
魏、齐、韩、越和墨家会盟的事,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板上钉钉了,魏国为了压制齐国不会不答应,这基本就是为了今后十年之内的谋划。
而赵国向北发展的事,往近一点说可能是为了十年之后,往远一点说,那是为了万域万世。
游牧民族现在不过是使用骨头箭头的部落,占据不到适宜农耕的土地,就很难拥有半游牧半农耕的帝国潜质,早点解决也为将来少点麻烦。
以适看来,如今诸夏各国正处在一个“好战”期,若是马镫、铁器、火枪、车营之类的东西帮着赵国改革,想来一个赵国收拾林胡娄烦直至草原绝无问题。国力碾压,更是技术碾压,没有不胜的道理。
纵然没有李牧廉颇,只要实力足够强大,以力破巧,依旧可以让赵人辟地千里。
这样既能短时间内让赵人不再参与中原之争,又能引起魏人的恐慌猜忌,同时实力一旦到了,就算没有公子朝和公子章的继承权内乱,魏赵反目也是必然。
适想了一下,又道:“我觉得,这一次趁着邀请各国会盟的机会,应该派遣咱们中一名能言善辩之士,借潡水之战天下震动的局势,出使赵国。明面上我们要和赵人合作,可以获取更多的骏马,对我们短期也是有好处的。”
“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再多写一些在建议信上。会盟之事,想来大家都能清楚这件事的意义,但赵国的事若不说清楚,则恐怕会有人觉得为时尚早,不必着急。”
“我还是那句话,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万域者,不足以谋一隅。”
公造冶信服地点头,忧虑道:“这件事写清楚,想来大家也能明白。只是现在……人手奇缺。十五国非攻同盟一成,到处缺人。去赵国的人手少了,怕是难以奏效。去的多了,这边人又恐不够。”
“不过这件事终究还是需要众人商议的,具体派多少人,具体怎么实行,甚至是不是可以派遣一些非墨家但在沛邑求学的人前往,这都需要商议……”
他看了一眼适,很郑重地说道:“真到商议的时候,我是支持这个意见的。”
他算是提前表态,示意到同义会的时候,会支持适的想法。他既带头,其余人也纷纷点头,适便再次提笔,将赵地之事的重要性仔细写清楚后,众人这才纷纷签上名字。
以蜡密封之后,叫骑手连夜传回沛县。
第三九零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三)
解决了这件大事,众人又商量了一下各自的任务,为战役之后那多如牛毛的事情分头行动。
营寨内堆积的粮食,足够被俘获的越人吃一阵,这些越人将来还要放回去,但是放回去之前,适决定还是要让他们进行一下“劳动改造”,为以后越国政变后送越王翳归国做好准备。
一则可以修筑水渠,完成泗水流域的几条灌溉支渠;二则,宣义部也可以让这些越人脑袋里开始琢磨一些“凭什么贵贱有别”之类的可怕问题。
这件事要做好,就需要将越人的俘虏分为两半。
一份是贵族、君子军之类。
另一份,则是越人的农兵。
既然贵族们喜欢用身份血统来区分人和人的关系,那墨家自然乐的如此,正合己意。
甄别区分的工作进展的很顺利,从衣着上就很容易分辨出来,贵族和庶民简直快要成为两个民族了,即便是在军阵之中区别也极为明显。
适连夜找了宣义部的几个人,布置了一下宣传的计划,让他们暂时先规划一下,随后便和孟胜等人去看望一下己方的伤兵。
伤病营地,这是早已经准备好的,按照正规的方式以简陋的石灰铺地以达成基本的杀菌效果。
墨家在适出现之前,就很重视厕所的问题,守城术中都不忘介绍怎么挖厕所、隔多远一个厕所,所以这些卫生问题经过适编写的《伤兵救治条令》正规化之后,墨家的伤兵营应该算是远超时代的。
一靠近,就闻到了浓烈的酒味和血味,许多大锅正在煮沸那些包扎伤口的棉布,里面来来往往的很多女人。
这是此时天下出征的“大忌”,女人不能随军,但是墨家反其道而行之,以穿着改造后的“巫觋服”的女性,作为护士和医生,培养了很多人,虽然手段绝对而言不高,可相对而言则又算是天下无对了。
秦越人和长桑君的加入,又为墨家的医学水平提升了一个台阶,芦花作为一个女性样板的人物仍旧带领着墨家的医者,但实际上医术上那是远远比不上长桑君的。
这一战,芦花带着四百多名年轻女性来到营寨,年纪尚轻的秦越人也随军出征,此时正在救治伤员。
烈酒擦拭伤口的痛苦,很多人难以忍受,而一些特殊的伤口,又只能采用最可怕的截肢等手段,伤兵营纵然做到了极致,可依旧时不时传来惨叫声。
此时截肢之类的医术很不成熟,但是有些伤不截肢就是死,截肢了还有十分之一的几率活下来。
验血型输血这种事,也并不算难,只是暂时还没有做。即便输血的器械不过关,即便靠肉眼观察血凝很容易出差错,但相比于束手无策,总归还是进步的。
医学的进步,总需要从血淋淋的尝试开始。适决定,等五方会盟的事情一完,就要回去准备血型验比和解剖尸体这几件事,万事开头难,但想要谋万世之事,总不能条件不够就不做,想想办法总是可行的,也会对天下此时的一些想法带来震撼和冲击。
正在考虑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一处病床前,正是以庶民之身“擒获”两王的庶轻王身前。
算起来这两次,真正擒获的都不是他,可他运气好,最终功劳还是要算在他身上,要不是他拖住了越王翳,骑兵也未必能追的上。
此时庶轻王卧在床上,哎呦呦地叫着疼,肋骨骨折可是要好好修养一阵,而且每一次呼吸都痛的要命。
庶轻王醒来之后,已经被人抬着了,也就是被抬着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拼尽全力抓住的那个人,正是越王。
有些可笑,也有些无奈,自己一个庶民,竟然连抓了两个君王,放眼天下只怕已经是震古烁今了。
抓人的时候,可以拼死扛住剧痛,可现在躺着终究还是忍不住哼哼,只想着快点好起来以结束这种喘口气都疼的日子。
正想着当初可以自由翻身的日子是多么吸引人的时候,就听到适的声音带着一丝玩笑道:“你抓越王翳的时候,难不成也是这样哼哼着?”
听声音庶轻王就知道是适,咧嘴笑了笑,说道:“那时候也疼,可想着墨者要为先驱驷马,也知道驷马冲击会死,可总得上不是?我这个连代表不上,别人可怎么看?”
说了几句话,又牵着了伤口,适看着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传奇人物”,宽慰道:“你好好修养,伤养好了,便去军校。”
谁都知道,沛县有军校,一开始人数很少,只有那些担任旅帅级别的墨者进去学过,但是也招收了一些最早一批进入乡校的孩童,能够进去学习的人,若学成必然会成为旅帅一级的军官。
庶轻王的名声功劳都在这摆着,这件事几乎不需要考虑,墨家内部赏罚分明,什么样的人物可以上去,那都有例可循。
庶轻王在被人抬着知道自己抓了越王翳后,就大约猜到自己会被招入军校,他也早早考虑过。
今日适这么一说,他急忙道:“适,我不太想去。”
适一怔,庶轻王哎呦一声又道:“我觉得自己年岁大了,学东西慢……”
说完这个,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喜欢家里的日子了。都说墨者要利天下,这个我一直没变,可你当初也说,归乡也算是利天下。”
“如今我有妻子儿女,当初想着要达乐土,打仗也是为了将来不打仗。当初若是一直在军中,也就罢了,可后来归了乡,有些牵挂,终究还是想要回家的。”
庶轻王回忆着许多年前,自己一腔热血成为了最早的沛县三百义师的成员,可后来挨不住家里念叨和妻子的温柔乡,归了乡。
这一战是墨家生死存亡之战,他无论如何都要参加,都要做好,若是以后再有这样的生死存亡之战,他也相信只要自己还拿得动矛,便会站出来。
可现在,仗打完了,他真的有些想家了,想村社的生活,想地里的庄稼,想村社的造纸作坊,也想妻子儿女和家人。
从一开始他加入义师,所为的就是墨家所言的乐土。那时候他眼中的乐土,只是自己的日子过得好起来,过上如乐土中唱的那样的生活。
虽然后来在军中过得快意,暂时都要忘记了原来的初心,可等到归乡之后,逐渐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适和他说过,归乡未必不能利天下,而他归乡,既能达成自己初心的追求,又一样在自己利索能力的范畴内尽着墨者利天下的义务,他很满足。
当初加入义师,是为了将来过上那样的生活。
之后重新征召入伍,在军中苦练,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站出来自己想要的生活就会破灭。
而在战斗中的奋勇,既是为了墨者的信念,也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以及为了自己想要归乡的愿望。
打仗,是为了将来不打仗,他相信这番话。
适冲着庶轻王笑了笑,终于点头道:“最终还是要看你们自己的意愿,若是想要归乡,那就回去呗。你说得对,归乡一样可以利天下,力所能及之内,做好自己的事,那就好了。”
庶轻王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对了,我现在有四个孩子。三个男娃,一个女娃,只有名。我弟弟给自己起了个名叫轻侯,你也说今后咱们庶民也会有姓氏,我想,我们家就都叫庶什么吧……适,你帮我给他们起个名字吧。”
适想了一下,说道:“三个男娃嘛,就叫俘芈、擒翳、归乡。女娃嘛……就叫君子吧。”
“这天下君子,以后不以血统姓氏论,也不以男女论,只以才华德行利天下论。女子,缘何不能为咱们墨家的君子?咱们墨家的君子,是和旧的君子不同的。”
这是四个简单的名字,俘芈,自然说的是庶轻王俘盟楚王之事;擒翳,自不用提;归乡,亦是如此。
唯独女娃的名字,适给起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名字,可庶轻王却听得欢喜,念叨了几声。
适取出纸,在上面写下了四个名字,折叠好后放到了庶轻王手中,笑道:“来日方长,我们都会老,将来的天下终究是孩子们的。我若活的久远些,倒想看看你这四个娃到底走了什么样的路。”
庶轻王心想,是啊,会走什么样的路?谁人能知道呢?自己原本想着,让一个男娃长大去城邑学个铁匠,可他要是不愿意去呢?或者他要是极为聪慧去了更好的学堂呢?
亦或是他成为了自己都从没见过的某种职业……几年前,沛邑可是没有铁匠的,更没有女医、教师、织工这样或是那样的职业。
庶轻王想,以后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但也定会越来越让自己看不懂,若是十年前说起铁匠,他哪里能知道那是什么?
十余年后,若是自己的孩子长大了,这天下又会多出什么东西呢?
那时候,墨家难道真的还只在沛邑吗?到时候纵横南北数千里,又哪里能知道孩子长大后会在哪里?
庶轻王又想,听弟弟说起过,适给他们那些孩子讲过,海外有山有岛有人,有些地方遍布金银,也或许那时候孩子们已经可以扬帆出海去寻找金银。
想着这些古怪的仿佛幻想一样的事,庶轻王喃喃重复着适的话,说道:“是啊,那我也活长一些,看看他们到底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第三九一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四)
那一战三日后,大军依旧驻扎在营寨内,适也一直没去看一下越王翳,但也没有羞辱,只不过如礼制上那样以贵族之礼对待王侯的态度确是绝对没有的。
那日大破越人之后,骑兵尾随其后突袭了越人距离战场七里的营地,俘获了一些驻守营地的越人,又夺回了大量的贵族随军携带的战利品。
这些战利品都要登记在册,严禁私人私藏,军纪使然,无人敢动,也不需要什么以儆效尤之类。
这些战利品中,有不少贵重之物,但以此时而论,还是越王翳的那口剑最为贵重。
剑身三尺,剑格的两面镶嵌着玻璃,上面书写着“越王翳自用剑”六个字。
镶嵌的玻璃是蓝色的,正是诸夏极为昂贵的钾钙玻璃,越国的工匠已经可以烧制钾钙玻璃,但是数量极少,秘而不传。
越国的勾践剑剑身上,也镶嵌着玻璃,越王翳的自用剑和勾践剑的样式类似,极为漂亮,铜剑上镶嵌的钾钙玻璃更是让这口剑的价值简直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