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去后,他询问了很多人,可谁都没听说奚仲跟随夏禹征伐九夷伤残的事,甚至一些博学之士也说根本没这回事。
当年镐京被毁,许多典籍被付之一炬,众多三代的历史就此遗失。
孔子博学,是因为看到了这些上古典籍,明白周初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制度,又从殷商那里得到了什么经验。
公孙泽虽和适理念不合,但也是个好学之人。
心说难道这人看过什么镐京被毁之前的古籍,所以才有这样的记载?
他一问那些先生,说是奚仲是不是残疾了,立刻被先生臭骂,问他听谁胡说?
又说起流血漂杵之事,先生又频频点头,认为此解甚对,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因而他也不确定奚仲残疾这件事是不是胡说。
如果是真的,倒是要多问几个问题,只是不要听他说那些无君无父之言就好。
如果不是真的,那这人可真是个小人了,小到为了辩胜自己连典故都敢编造,简直无耻。
公孙泽看不上墨者,深含敌意。
当然不止是因为教授他的先生那么说,所以他就这么做这么简单。
无君无父之学,自有其无君无父之言。
公孙泽至今记得数年前墨子在商丘讲学,自己闻听过墨翟的大名,就去听了一阵。
墨子那一场讲学也没说几句话,但只是这几句,就让公孙泽这一生再不可能学墨者之学。
当时,有人问墨翟,说当年楚国的白公胜作乱,驱赶走了楚惠王,用剑逼着王子闾成为楚王。王子闾宁死不答应,这样看来王子闾就是仁义之人啊。
公孙泽也知道这件几十年前发生在楚国的事,当时还想这还用问,这王子闾正是伯夷叔齐那样的人物啊。
可不想,墨子听了后,抚掌大笑道:“王子闾这个人啊,脑袋有问题。要是楚惠王不是个仁义之君,你王子闾就该当楚王做仁义之事,这是大义;假如白公胜是个残暴之人,那么你王子闾更应该拿到楚王之位,找机会诛杀白公胜,不要让楚人承受残暴之事。”
“所以说,王子闾距离真正的大义还远着呢,这是愚笨的仁义,不是真正的仁义。”
“再而言之,那白公胜难道就真的有罪吗?”
“当年他爷爷平王抢了他父亲的未婚之妻,他的叔叔本该是他的弟弟,他父亲也因此逃亡郑国被杀,白公胜想要复仇楚惠王却收了郑人贿赂不发兵。”
“这时候还不发动兵变驱赶楚王以发兵复仇,就算以那些儒者来看,这也称不上是个人了啊。我们墨者只不过认为他是愚笨的仁义,这已经是称赞了啊。”
对三观已经成型的大人而言,有时候两句话就可以让人做出判断,是亲近还是敌视。
就是墨子的这两句话,已经让公孙泽做出了一个决定:此生再不听墨家之义。
这番话更让公孙泽确信,墨家都是一群无君无父之人,若墨家得势,将来天下必然大乱。
这两句话,哪有一句君臣之义?墨子甚至将遵守君臣之义的王子闾说成是愚笨的仁义,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公孙泽当时发誓,这辈子定不会信墨家之义,却不代表他不和墨家的人交谈。
发生在过去的故事,可以成为今天的借鉴,公孙泽相信这句话,也明白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解释会有不同的意义。
就像王子闾之事、《诗》中之意,等等这些,儒者和墨者对同一件事的看法根本不同。
有罪的并不是那些故事和史书。
有罪的只是解书的人。
同样的故事,有不同的解法。
因而公孙泽回去之后问不清楚奚仲随大禹征战以至残疾的事后,又来到这一处心存厌恶的村社,想要问清楚适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
如果对方说不出,自己便可攻讦墨者编造历史。
墨者随意解读历史已经让公孙泽怒不可遏。
他想,如果日后掌握了《乐土》僭诗中的那种草木做的书写的东西,大肆传播编造的历史,那还了得?
别家如果都用竹简,靠先生解义;墨家却靠那草木之帛刊行天下,这天下岂能不乱?
若这个适,真的弄出了草木之帛,到处写他们墨家的东西,天下半数之人都能看到,自己又怎么和他们争?
自己还用竹简,别人却用草木之帛,天下之人自小看的、学的,又是谁的解书之义?
所以他这一次来找适,就是当面问清楚,奚仲之事到底是真的,还是他编造的。
驾车而行的一路,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从上次的失败中吸取经验,这一次一定不能让墨家的诡辩之术得胜。
正所谓防微杜渐,这种随口编造历史的行为加上《乐土》中所说的草木之帛,可比那首让他认为顺非而泽当诛的《乐土》更严重,必须让墨者发誓不编造史书上没有的故事。
待他靠近村社后,就见到村社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一群人。男人不多,大多是女人,还有些带剑与戈矛的人,隐隐还能听到一个孩子的骂声,和鞭子抽打的声音。
公孙泽离得远,听了几句,只听那孩子骂道:“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
又传来一个人的喝问:“你说你不说,那就是说你知道,快说,也免得些皮肉之苦!”
只是两句话,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公孙泽也不清楚,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念。
“这孩子有些愚笨,你说你不说,那岂不是告诉别人你知道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
只是一闪。
公孙泽立刻摇头,脸上一红即刻三省其身。
“公孙泽啊公孙泽,这孩子不说谎,正有君子之风。你不先想从他身上反省自己,却闪过一丝嘲弄的念头,这不是君子所为啊。要引以为戒啊,不可再这么想。此事必要记住,回去反省己身才是。”
PS:
墨子的那番话中的公子闾,看似很像吴、汪,但实际上和吴三桂、汪精卫是截然不同的。说句难听的,那时候能篡位的,基本都是自家亲戚,实在和这两个人的情况不同,自行分辨哈……我觉得哈,贵族精神只有美学价值,而且是悲剧美学,越悲剧越美,但是我不喜欢悲剧。比如公公媳妇这样的事,如果不是爱情悲剧,那就没有美学价值了——你看楚平王因为搞儿媳妇,最终导致被伍子胥鞭尸,这就不美了。贵族悲剧美的集大成者,项羽,不是因为悲剧所以美;而是只有悲剧,贵族精神才能美。
第三十五章 少长毕至群英萃(二)
村社中。
和适一起挖坑知道种子藏在哪的六指,已经被打的皮开肉绽,仍旧死咬牙关,只是咒骂。
他和适在一起的时间极长,也是最相信适说的鬼神不会降祸这些明显修正了墨者之义的人之一。
举头三尺即便没有神明,天地之间未必便没有坚持。
被绑在树上的六指,脸高高肿起,想着自己发过的誓言,心说我就算我死了,也绝不告诉这些坏人种子藏在哪。
他确信适说的那些话,这些种子只有掌握在墨者手中,才能救济天下。
给那些公子贵族,他们在发现亩产极高后,一定会增收税赋,而不可能很简单的保持原本的税赋数量。
六指舔了舔因为太疼出汗太多导致干裂的嘴唇,心说如果我死了也没开口,也算的是对得起当初的誓言了。
此时越疼,那种心灵上精神上的一种略微说不出的殉道者的满足感也就越强。
这不是适所提倡的,可却是一些人无意中追求的。
六指毕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很多想法并没有真正成熟,于此时所能坚持下去的便是这种精神的满足,以抵御肉体所不能抵御的痛苦。
这不好,但这无可厚非,终究那只是个孩子。
肉体的痛苦,与精神的满足,这两种看似根本不搭边的事,在六指这里得到了一种统一,虽然是适不喜欢的。
如今村社的大部分男人都跟随适去滨山拉石头去了,剩余的女人虽然愤怒,更别提六指的母亲的心痛。
可是芦花记得适走前叮嘱她的事,一旦出了事不要和公子贵族殴斗,先忍下去。
他走前这么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唯一担心出的事是公孙泽可能会找麻烦。
他很确定,只有君子不怕招惹墨者招致报复。而自己这个墨者的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天也必然是自己成为墨者的那一天。
可他没想到祸起萧墙,竟是村社中的人出卖了村社所有人的希望。
芦花此时让众人隐忍,自己已经慌慌地朝着商丘城跑去,想要询问商丘城是否有墨者,询问商丘城内有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们。
……
此时的适,与村社中的男人一同赶着牛车,距离村社只有七八里的路程了。
痛苦加在别人的身上,自己永远感受不到。
村社的男人还在畅想着希望,并不知道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为了他们的希望正承受着身体的剧痛。
六指因为挨打而惨叫的时候,这些人正笑着说起回去后麦粉的梦,唱着另一曲欢快的歌。
车上拉着几块石头,有做磨盘的,有做压粮食的磙子的,有做平整土地的小碾子的。
每一块石头,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
拉车的牛不满于鼻子上被套上的牛环,怨怼于车上沉重的石头,却满足于被稍微修改之后的挽具。
不满与满意交汇互相抵平,身后的鞭子成了超出不满与满意的高高在上之物。
有人盯着适高高举起的鞭子,忽然问道:“适,若有一日,乐土建成,这鞭子,握在谁的手里呢?”
适没有回答,只当没听到,哼起了歌。
……
商丘城内,墨子与禽滑厘抽出时间,来到了适出生与长大的鞋匠铺,想要问问适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麂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他是个少说多做的人。
适的嫂子平日虽然揶揄之词颇多,对于墨家救济天下的想法也不以为然,还动辄笑话适都养活不了自己,却想着救济天下。
当商丘城众人当做圣人的墨翟亲来自己家中的时候,她依旧揶揄。
只是这种揶揄,却是一种狡黠的揶揄。
“哎呀,这个适啊,墨翟先生,你一定要说说他啊。他这个人啊,不在家中帮着哥哥做事,却跑到城外去做什么墨者大义。我就是个妇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墨者大义啊?我眼中他可不是个好孩子。”
“他呀,把我给我做的衣服卖了,把这钱用在了行义上,自己穿的破破烂烂的。让城中的人看到,都以为我这个做嫂子的,是那种心坏的人,竟舍不得给小叔作件新衣裳。”
“上次非要和一位公子比射,让他哥给他做什么皮指套。回来的时候提着两只兔子,自己苦的黑瘦黑瘦的,却舍不得吃。若是不知道的人,定然以为我这个做嫂子的和他那个哥哥,是个舍不得之人,做个指套还要两只兔子。万一叫邻家进来,看到我和他哥哥在吃兔子,再看他黑瘦黑瘦的叫人心疼,可怎么看我们?”
“常年在外,有时间回来就一定要背些柴草。我就说他,做哥哥的做嫂子的,你做什么定会支持,你这样做,让别人以为我们竟是那种平日总让他做事不做事就要挨骂一般。我们哪里是那样的人呢,他这么做可让我们成了这样的人了。”
“这次去外面拉石头,还说要回来做个什么事物,让我卖一种新的吃食。还说什么父母早逝所以心中感激我和他哥养活大他,之前不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他觉得做比说更有用。马上要做成了,所以才说。我当时便不高兴,若是平日里多说几句,我这心里也舒坦些……我是个愚笨的妇人,哪里懂他先做后说的道理?他用对待先生这样的人来对待我,难道他就不愚笨吗?”
几句话,全都是满满的指责,眉眼间也是露出颇多不满之色。
可这几句指责,句句都在夸赞,活脱脱一个有情有义先做后说的市井游侠般的人物。
嫂子的眼界自在市井之中,也不是太懂墨者到底是做什么的,却带着一种市井中的狡猾。
那些市井妇人夸赞自己孩子的时候,总是这样。
很少直接夸奖,而是看似生气地说一些,叫人赶紧回应“这是好事”的话,然后听了别人劝这是好事后再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实则心头窃喜。
麂也不说话,只让妻子说。
墨子是何等样人?做过造士、当过工匠、学过儒学、见过公侯……
这样的话中的意思,他哪里听不明白。
技巧虽浅薄,可也相信适平日里也是一个这样的人。
想要夸赞自家亲戚的心,谁都有。即便夸赞的技巧不好,可夸赞的那些事存在即可。
墨子这样的人,公侯封君能与之交谈、市井屠夫也能与之交谈,不会觉得某种夸赞的技巧就比另一种夸赞的技巧高一些,只会在意夸赞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