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66节

  这些粮食原本属于府库,被墨家分给了民众,留给越王翳的就是个两难的选择。

  要么,做君子之军、仁义之师,秋毫无犯……粮食从府库跑到个人手中再收回去,同一批粮食,意义却截然不同。

  要么,就做残暴之师、虎狼之国。

  其实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打击本地的贵族,逼着贵族交粮食,只可惜墨家连这一点都算到了:越王翳要是这么做,那就可以称之为同志了,他不敢这么做,他的霸权和威信需要贵族的支持。

  越王翳既下令,武城宰闻言去劝,但是越王翳以这是费君之命为要求,说是费国作为盟友理应提供一定的粮草。

  武城宰劝阻不成,叹息不已。

  墨家义师是破城而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确实守卫不住,他这个武城宰已经做到了极致。

  之后,墨家义师又打开粮仓,说城内百姓多饥馑,这些府库之粮是为了让百姓在饥馑的时候得到救济、为了在战时的时候可以守卫。

  现如今百姓已经饥馑,面有菜色,就该发放被百姓。至于守卫,墨家人也出面表示,武城无非防鲁,若是鲁国入侵,墨家自会阻止这种不义之战,定会前来支援。

  武城宰既是被迫,也是被墨家说服,发粮给百姓后,百姓欢呼,皆呼万岁。

  期间墨家义师秋毫无犯,正是儒学氛围浓重的武城民众眼中的“君子之师”,毕竟武城是曾参、曾点、澹台灭明的故乡。

  越王翳为了名声,又以费君的名义让武城宰下令完成征收的工作,武城宰见识到了民众得到粮食时的喜悦,如今又要让自己出面逼着民众交还粮食,不由长叹。

  便想到《卫风、氓》中的一句话,曰: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他心想:士之二三,犹丧妃耦,而况一邑之宰?

  前几日自己出面,虽说有墨家义师武力的逼迫,但还是有道理的,再加上自己也已经认可了墨家的说辞。

  现如今又要自己出面让民众将粮食返还,自己的话数日两变,这如何能行?日后家族在武城如何立足?

  那士人二三,妻子便会离开。

  自己这一邑之宰若也二三其言,又怎么能够让民众信服家族?

  又想:一月二变其言,不信;夺百姓之利而被怨,不义;弃君之命,不忠。有一于此,不如死也!

  死志既生,又想到了义师主帅名适的宣扬的一些事。

  这一次墨家义师的宣扬,是止战非攻,是要驱逐残暴之越,创立一个泗水八国的非攻同盟,期间各国非攻止战,一致抵御外部的反抗,并且墨家愿意支持各城的变革……而且暂时没提政治变革,只是提起了一些先进的农具和技术方面的。

  义师秋毫无犯,军容齐整,更为可怕的是其中不少泥腿子出身的贱民竟然都认字会一些九数,这让沛邑宰不得不佩服。

  他觉得义师能够击败越国,因为他亲眼见到了义师的军容,也见识到了义师攻城手段的可怖,还有那些之前从未见过的可怕武器:义师主帅说这是天志之力,只怕所言不虚。

  既是这样,想来墨家在泗水必能获胜,自己的家族想要继续在这里扎根维持,总不能成为那个“助纣为虐”之人,自己被越王翳逼着征收粮食,那岂不是会被墨家认为“助不义之战”?

  将来墨家若在泗水得势,自己的家族名声既毁,民众怨恨,这如何能够长久?

  想到“义”,萌生了死志。

  想到了现实和家族的未来,更让他的死志坚决。

  于是,武城宰在民众面前说了一堆义士之言,横剑自刎,民众恸哭,心中更怨。

  他既死,城中也无人愿意站出来做这件事,越王翳只好强制执行,下令三日之内必须返还粮食,各家的数额都有定量。

  因为墨家义师实在是太过“秋毫无犯”了,府库整理的干干净净,账目清清白白,每家分了多少粮食也都写的清清楚楚。

  大军在城内,民众敢怒而不敢言,只好乖乖地将刚刚分到手的、还没有捂热乎的粮食缴纳上去。

  还有不少家还有墨家的纸币,有购买的,并无粮食,便想着把这些“钱”缴纳上去,毕竟这些钱确实能够买到东西。

  然而越人却并不收,凡是交钱的,一律退回,强制各家缴纳如数的粮食才行。

  这一来一回,对比严重,便有人在城中传唱歌谣,只说越人残暴而墨家行义。

  越王征集了粮食,又传来消息,义师南下,似乎有直奔费国都城的意思。

  在武城,越王翳已经知道,义师不过万人。

  若是别的军队,万人攻破一国都城,那就梦话,即便费国小国,但也不是万人可以顷刻攻破的。

  就算城内不能反击,若是被困在城下,前后夹击,必能大破。

  可是义师这万人的攻城能力,已经让越王翳胆寒。

  滕、倪、武城皆是数日攻破,火药之物攻城配合坑道挖掘,却是利器。

  那公尚过当年游越的时候,便说起过墨家守城的手段,挖坑以防穴攻,那是墨家守城的重点技术,挖坑的手段已然天下无双,再配合这些火药,实在是不能防备。

  既是这样,那么这义师南下说要攻取费国的都城,就不得不防。

  一旦攻破,这些小国如何肯全面听令于越?而且墨家的大本营在沛县,越人也只能攻打滕国,而不能攻打沛县。

  当年商丘城下,楚王盟誓,沛县利天下,所以若是有攻打沛县的楚人必然救援。因为楚国可以从沛县得到技术和各种先进的东西。

  楚国盟誓之后,中原各国也纷纷表态。

  虽说后来楚国和三晋都各自指责对方而没有参与墨家主导的弭兵会,但是关于沛县的盟誓还是奏效的,尤其是墨家在商丘和牛阑邑展示了手段之后更是如此。

  再者,沛那是宋国的领土,墨家只是名义上的“沛宰”,越人若是越过滕地直接攻打沛,那就是对宋开战,这不是越国所希望的。

  因此,这场报复之战,只能围绕着滕国来打,不敢越境。

  如果现在不展示出可以救援附庸国的力量,这些附庸国日后就再难听命越国了,越王翳没有彻底灭掉墨家的能力,他只是想彰显滕国的霸权以维系越国在北方摇摇欲坠的统治,就不得不考虑附庸国担心墨家日后报复。

  不管真假,义师既然南下,越王翳就必须也要南下,若是能够在费县国都附近与墨家义师决战,那是最好的。

  否则,这万余人的义师在外,墨家又可以困守滕城,自己这数万大军如何能够安心作战?

  按照天下之前的规矩或是常识,这么打仗就是自己作死,很容易被尾随的大军包围在城下,可现在却真的不一样了。

  天下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战法。

  因为天下之前,从未有过能够三日破万人之邑的攻城手段,多是围城,可墨家义师完全改变了天下战争的规矩。

  那些夯土的、两丈高、七里周长的、看似牢固的小国城邑,在善于守城的墨家眼中,竟好像是一块随意可以捏碎的土……

第三七一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二)

  越王翳隐约感觉到了墨家义师与诸侯大军的不同,这种不同就源于那恐怖的破城速度,让春秋时代围绕着“守城”、“三军列阵约战”的模式成为了过时的经验。

  打下倪和武城而不守,似乎没有什么用,可在越王翳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宣告:义师可以打下泗水流域的任何城邑。

  越王翳可以不救武城,不救倪,但却不得不救那些政治意义更大的都城。

  四万余大军如同沛县的耕牛一般,被义师牵着鼻子在诸侯小国之间转圈,每每感觉马上就要追上,可总是差那么几日的距离。

  义师的斥候时不时出现在越人的四周,他们骑着有马鞍和马镫的马匹,用着最简陋的火门枪,往往趁着休息的时候忽然靠近,距离远远的点燃一次火门枪,随后就跑。

  追又追不上,因为越人没有骑兵,只有重战车。

  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武器有时候只能听个响,可是士卒们却经常紧张兮兮,不能够休息。

  这一日,越王翳与众贵族观察义师前几日宿营留下的营地痕迹,在营地痕迹中观察了一会,暗暗称道。

  只见这营地布置的方方正正,正在一处可以随时固守又可以撤走的山坡旁,紧挨着一条小河。

  四周有动土的痕迹,下面布置着一些竹子或是削尖的木头作为阻碍。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越军一直在追着这些宿营地前进,但是每天看到的基本都是一样,这就不得不让越王翳感慨。

  寺区看过这一切后,赞道:“天下均知商丘一战,墨家义师夜袭楚营,是八百破五万,趁乱俘获楚王。如今看来,他们对于夜袭驻扎之事,极为重视。”

  “数日所见,营地整齐如一,当真是一支强军。”

  这话说的不算全对,宿营地准备的好的,未必会是一支无双劲旅。但是,若宿营地乱七八糟,则必然是一支一触即溃的部队。

  越王翳清点了一下义师留下的篝火堆和灶坑,奇道:“都说义师万人,可这灶坑的数量却有些少。”

  有人进言道:“武城民众说过,这些义师用名为‘铁锅’之物造饭,与伙伴瓦罐不同。”

  越王翳恍然,点头道:“当年公尚过见先王,诉说墨家之技巧机械。其时,楚公输班改钩拒战舰,又造云梯,楚人舟师强劲,先王早有招揽之心。只可惜墨翟以先王不义为名,拒不肯来,弃五百里之土……若当年此事成,何有今日之事?”

  “普天之下,义师之前,何有数日破城之事?那火药之物,配合墨家守穴攻之法,反而用之,竟有如此威力?”

  “他若不能破城,便在各国之间流窜,又能如何?”

  “昔日墨翟曾劝阻公输班,授之以义,公输班自此再不制攻城机械,现如今若是公输班复生,墨翟又如何面对他?”

  众人都知道王上是在发牢骚,均想:墨翟辩术亦天下无对,当年既能说动公输班再不行攻城机械,如今纵然公输班复生,只怕他也有言辞相对。

  牢骚之后,只好在此逗留休息,明日再行追赶。

  几日后,再看宿营的锅灶,竟一分为四,各从四条小路而去。

  沿途问去,原来义师在沿途的村社购买粮食,用的却不是武城用的纸币,而是实打实的黄金,出手阔绰并无二价,沿途所过又是秋毫无犯。

  墨家如今富有,这也是天下知晓的事,许多器物都自沛县出,越王翳尚且还有两套棉布几件古怪的“瓷”,况于那些铁器火药。

  黄金携带方便,村社间余粮不多,却也足够黄金支付。

  又问了问沿途村社之民,只说那义师有君子之风,沿途并不扰民。

  此时村社之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吃过秦公的马,送过晋文公土坷垃,打劫过过路的贵族,能够得到这些村社之民的夸赞,实在是骇人听闻。

  越王翳惊奇的不止如此,还在于此时天下大军,尚无关于分兵而进的。

  显然墨家义师是担心沿途粮食不足,所以分兵二进,看样子是要在某地会和。

  只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军队,非是天下强军不可,越王翳心中越发担忧。

  担忧的倒不是野战之事,他有君子军在手,认为这才是天下第一的步卒,野战获胜觉悟问题。

  他担忧的,而是墨家义师既然也算是天下强军,那么就不得不更加防备他们攻占城邑的事。

  如今已是五月末,四万余大军已经在这些小国之间绕了一圈,士卒疲惫,可是被追逐的义师却狡猾的让越人根本追不上。

  义师的骑手斥候四出,三五成群,战车追逐不能,而步卒更不能追。

  对于墨家义师到底行进在何处,只能在几日后知晓,可是看样子墨家义师却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一旬之后,那些分为四路的义师营地又合二为一,越王翳点数了一番锅灶,发现竟无变少,心中更骇。

  大军出征,能够分而进击,又要秋毫无犯,结果十日后会和之后一人不少,这已经不只是骇人那么简单,而是简直超出了此时天下对战争和军队的理解。

  这次义师会和后不久,很快越王翳就知道义师会和后做了什么。

  一支八千人的越人运粮的队伍,被义师伏击,八千人不能抵抗,作鸟兽散。

  义师截获了许多越地从邗沟运来的稻米,即刻又攻下了附近的一座五千户的小邑,攻下之后留足了自己食用的稻米之后,竟将这些稻米分与城邑中人,又宣讲了一番“不义之战不可取”与“泗水诸侯非攻同盟”以及“开阡陌破井田”的道理后,流窜而去,直插缯城。

  这一次越王翳倒是不用做“残暴之君”,因为那座被攻破的五千户小邑的邑宰正是个“仁义之人”。

  这邑宰既是费国人,对于儒学之术极为赞同,又颇赞赏宓子贱治单父的道理。

  当年宓子贱治单父,齐国大军过境,宓子贱不准城内的人去收获粮食,因为短期看对民众有利,但是长期看可能会影响教化,导致民众想要不劳而获,甚至对井田制产生心理的对抗……因为当年单父城外的麦子是公田,民众虽然劳作但是所有权与民众无关。

  而近日义师散发越人的稻米,这邑宰也认为这是“夺他人之物”,不可收,收下之后会让影响教化民众,以致生出不劳而获之心,破坏禄田制的基础。

  于是义师前脚刚走,邑宰便主动将各家的稻米全都收了回来,待越人大军前来便即献上,以示自己不取“非己之物”。

  这民众怨恨的是邑宰,越王翳虽然没有像是武城那样下令强制征集,可他既取走了粮食,那这怨恨也不得不承受。

  墨家义师既然能够伏击后勤辎重,显然是骑兵斥候控制了战场的视野,越王翳经此一事,也断了曾短暂生出的“分兵三路而围堵”的心思,生怕义师伏击其一路导致大军崩溃。

  而此时义师留下了话,下一步就要直奔越国的缯城,越王翳不能辩真假,只能全力朝着缯城挺进。

  因为,墨家义师不是只会说空话,而是真的可以攻破缯城,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如今这句狠话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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