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伴这个词,也就逐渐在义师中消失了。
而义师的后勤制度,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只配给足够的主食,其余菜、油、肉、脂之类的东西,全部把钱发到连队。
士兵委员会在军中建立起来,并且很快得到推广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吃饭的问题——士兵委员会有权责监督并且讨论这个月的菜钱怎么花费。
很多人觉得,这是一个脱了下裳放屁的事,多此一举,庶轻王曾经也这样想过。
但在十月中的一次学习中,庶轻王终于明白了这件事的意义。
当时旅的墨者代表六指,给庶轻王等人讲了一个故事,说是适说给他听的。
故事很简单,就说楚地有一人养大象,这大象小的时候,就用一根绳子拴在柱子上。
时间一久,这小象慢慢长大,大到有六七个牛那么大的时候,可这大象依旧拴在很小的柱子上。
当时适的两位夫子南游至楚,就疑惑地问那个养象的人,这么小的柱子大象很容易就能拉断,为什么这大象却从不挣脱?
当时那个养象的人便说:“小时不能脱,习以为常,故理所当然尔”。
庶轻王没见过大象,在墨者来到沛县之前他也从没听过这东西的存在,象牙什么的,很多王公贵族倒是有,但和他没有任何的交集,自然也就不知道。
现如今沛县不少楚人,也有在云梦之南的,曾见过大象,庶轻王也知道这东西是个“长着猪耳朵、有三五头牛那么大、鼻子很长可以垂到地上”的古怪的力大无穷的动物。
六指在讲完这个故事后,就告诉庶轻王等人,说:习以为常,理所当然,这句话很可怕。
习以为常分封建制、公田劳作、劳役无偿的人,就会认为天下的制度就是这样理所当然。
可那些在沛郭乡校从小学习的孩子,却认为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人人平等,是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事。
墨家既然要“集公意而选天子、辩善义而成制度”,那么人人平等的想法就必须要从小培养以至于习以为常。
而义师、学堂,这是墨家最能掌握的两个地方,也是墨家视为未来的所在,所以这两个地方必须要从小让每个人接触到“监督”、“公意”、“共商集权”等等概念。
庶轻王记得,当时六指很郑重地告诉在场去学习的每个人,这不是脱下下裳放屁的多此一举,而是一种对于墨家道义的执行和追求。
更是从最普遍普通的吃喝上,让义师中的每个人认识到“集公意和监督”的重要性——菜钱每个月发下来,随便怎么花,士兵委员会不只是要监督那些采买人员是否贪腐,还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每个连队的士兵都可以选择月初吃肉,月末舔盐,那是他们的自由,但是他们必须要明白,每个人的“公意”集中起来后,每个人都必须要为这个“公意”带来的后果负责。
同时也是为了将来不打仗后,村社城邑之间,那些义师退回乡的人都理所当然、习以为常这种平等与监督,以及共商众议的制度。
庶轻王焕然大悟,明白了这件事的重要性,不久之后适又来到,召集他们开了一个会,也说了说这个问题。
庶轻王记得,适说的,就比六指说的更为高远一些。
他说,不谋万域者、不足以谋一隅;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有志于天下芬的墨者,必须要谋万域、万世,哪怕天下如此之大,而现在墨家的规矩不过只在泗水流域,这种长远的打算也必须要做。
既要做,那么就需要从很多小事上开始,让每个人熟悉将来可能的乐土是什么模样,让每个人都切身感受到墨家的平等兼爱非攻的道义是可以实现的,也是能够潜移默化让他们对平等众议这样的事觉得理所当然。
谋一隅,要清楚将来的万域;谋一时,要了解将来的万世。每个墨者要做到,明白从天志推出的天下万域与万世,剩下的就是要不断追赶那个现在看来并不遥远的万域与万世。
庶轻王很清楚的记得,适那天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们:打仗是为了不再打仗,墨者与义师打仗,是为了改天换地汤武革命,而非是为了如晋之毕万自匹夫而起在旧的规矩下成为王公贵族。
在义师中的墨者代表,要解决士卒的重要疑惑。
即:我是谁?
我从哪来?
我为何而战?
我和以前做徒卒的时候有什么不同?
我现在打仗为了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这天下是否包含我在内?
这一系列的问题,表现在连队的正常生活中,就是从最基本的士兵委员会开始的。
士兵委员会的职责很多,但吃饭这是每个人都要关注的事,从这件小事开始起步,作为士兵委员会在义师中的基础,很容易推广到其余的方面。
譬如法度、军令、秋毫无犯、避战逃跑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正如庶轻王曾经不会用火枪一样,这军中的士兵委员会也不是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有的,可偏偏现在就出现了,并且很快得到了士卒们的广泛支持。
庶轻王除了连队墨者代表的身份外,又被士卒推选为连队的士兵委员的代表,而这种制度在沛县当地训练的时候实行起来也很容易。
和别处不同,沛县的商品经济很发达,除了盐、铁、烈酒之类的墨家专营的货物之外,随着农业革命的开展,很多商品都可以用墨家发的代币买到。
油、菜、肉、鱼……这些都要从连队的菜金中购买,士卒们商议后决定日常的生活。可以选择月初吃好的月末舔盐,也可以选择时不时地改善一下细水长流。
第三六五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六)
这似乎只是一件小事。
但就是这件小事,让庶轻王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墨者的连队代表开始了之后的许多工作,并且从这件小事开始,他自己也越发明白自己的职责、将来的天下。
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在训练之余都需要去学习,或者说开眼看天下。
从茹毛饮血时代的“乐土”善政,到刀耕火种的乐土善政,再到如今铁器牛耕的乐土善政。
从尧舜禹汤,再到分封建制,再到为什么要分封建制。
从武王伐纣,再到如今天下诸侯的起源。
从天下南北,再到大河大江。
每个月庶轻王都从军营中,眺望着那些遥不可及万里之外的天下,也逐渐将眼界放到了沛县之外。
这是可怕的。
在这之前,农夫眼中的世界,只有自己家周围的三十里,再远的地方那就与他们无关了。
可现在,莫说三十里,就是三千里,庶轻王依旧觉得,那也是墨家“天下”的范畴之内。
他知道了现如今天下诸侯的姓名、家世、丑行。
他知道了现如今天下制度的不合理,以及那些之前看似理所当然的东西根本没有那么理所当然。
而除了这些,连队中除了训练,还要时不时组织学习稼穑、百工之类的事,让每个加入义师的人,都能够学到很多以往难以接触的东西。
从始至终,庶轻王终于体会了那句听起来有些拗口的话。
“打仗,是为了将来不再打仗”。
他明白了,士卒们也逐渐明白了自己是谁,自己为何而战,将来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天下到底是什么模样。
以及……这一次和越国的战争,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失败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每个人可能都要承受的后果。
……就这样,庶轻王的墨者连队代表的军营生活,带着每天获取知识的新奇,又在重复而疲惫的训练中走过了秋天,越过了冬天,来到了春天。
几个月的时间,庶轻王也听到了不少的新鲜事。
有悲,有喜。有近在咫尺的,也有远在天涯的。
隔壁的墨师的炮兵在训练中炸膛了,两个墨者被炸死,还有几个人伤残。
旁边军营里的工兵整天挖坑,学习怎么挖掘接近城墙的隧道,据说挖出来一条大蛇。
有三四百游士游侠儿,从天下各地响应了墨家的号召,来到了沛县,作为朋友来帮墨家一个忙,其中不少人的故事听起来极为震撼,很多人剑术超群。
墨师的骑兵们,一个连队配备了新的铁剑,换了原本的铜剑。
新年刚过,组织的后勤民夫已经开始运送大量的粮食火药等前往滕国,同时又运输到新修建的三个堡垒中。
再远一些的,就是魏楚两国如今在大梁一线对峙,双方都在增兵,各自征召了六七万人,谁都不敢先动,都在等待机会,准备后勤。
齐国田氏派人来到了沛县,而且是大张旗鼓而来,似乎是做给越国看的。
郑国内乱仍旧,驷子阳的余党在魏国的支持下,发动了一场政变,反对郑国国君和太宰对楚媾和,誓要为驷子阳报仇驱逐郑公。
这些或是遥远或是咫尺的事情,并没有影响到义师的操练,只是影响到义师中每个人的眼界,有人已经开始争论晋楚对峙胜负的结果,而这原本是王公贵族们才可以谈论的事。
到二月份的时候,连队的火枪终于如数分发完毕,并且进行了一次考核。
这一次考核中,庶轻王的连队得了一个“甲下”的评价,已然极高。
这个甲下,是有标准的。
其中包括成队列后,保持两个时辰不动。
整队前进时,可以达到保持平齐四十步停顿整队。
成队列前进疾行,能够做到日行三十里,并且能够完成扎营等事项。
火枪手能够听令前进后退,完成装填,并且在周围鼓噪声中完成击发。
能够做到三十步上靶。
连队随便抽取一人,可以做到认识一百个常用字,同时可以算一百以内的加减法。
得到甲下的连队不算多,庶轻王和於菟也算是可以小小骄傲一下。
然而他却知道,相较于墨师中最精锐的那个旅,依旧差的很远。那个以志愿利天下为目标加入的旅,墨者和老兵以及一些无家无室原本极贫之人极多,墨者的比例太高,也就造就了军中唯一一支各个连队都是甲上的旅。
这一次考核,不只是在沛县的义师参加了,而是彭城、滕地、留邑的义师都参加了。
考核的地点也不是在沛县军营,而是选择了在留邑附近的荒泽中,包括行军之类的考核都在过程中完成。
这也是庶轻王第一次见到军容齐整的将近三万人的大军,这一次集结之后,所有的义师队伍全部集中到了沛郭附近驻扎。
三月初,传来消息,越王翳召集倪、邹、费等附庸国的国君会盟,并且正式告诉墨家这一次就是要讨伐墨家,夺回滕地。
军中的动员已经开始,旅帅们都集中起来开了个会,墨家高层又和往常一样在大战之前开了几天会。
三月中旬的一天,庶轻王正在营中和几名士卒闲聊,马上又要割麦种豆,或是收获土豆种植玉米了,很多人有些想家,不免说起了家中的一些事。
旅里的传令兵跑过来,叫走了庶轻王和於菟,告诉他们立刻前往营地,有事情。
两个人放下手中的事,赶到旅帅营地的时候,心中明白过来可能是要开战了。
进去后不久,各个连队的人都已到齐,旅帅和六指看到人来齐之后,叫人关上了门。
在场的人看着架势,也明白了什么,忍不住问道:“可是要开战了?不是说越国那边刚刚才要会盟那些小国诸侯吗?”
这些人也学过各国军制的区别,知道越国想要动员大军很费时间。
会盟小诸侯,也是为了彰显越国的军力,维持在泗水流域的霸权,同时也是为了能够让那几个小诸侯出兵,准备粮草补给。
六指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早打晚打,都要打,有什么惊奇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默认了要开战的事。
庶轻王道:“倒不是怕。马上就要麦收夏种,如今开战,又要许多人力跟随……这辛苦了半年的庄稼,若是不收,太过可惜。”
他这么一说,许多人也纷纷称是。
六指道:“你们想的没错,巨子和悟害们也考虑了这个情况。马上就要四月,若是越人完成了会盟,很可能即刻出兵,这对咱们的影响很大。”
“所以,上面商量之后,决定……先发制人。”
“咱们已经派人前往倪、费等国,知会他们的国君,越王乃好战之君,滕国复国不论是从旧规矩还是利万民的角度,都是义事。”
“所以,他们要是参与会盟,就是‘不义’。”
说到这,六指笑了笑道:“只不过越国势大,这些小国不敢违背。所以,既然他们不义,我们就要在他们会盟的过程中讨伐他们。”
“一则,可以让这些小国的民众知道墨家的义。二则也可以让他们知晓越国虽强但是天下义师也非弱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