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墨子很看重“权”这个字,权衡利弊,明确指出一件事必须要考虑利害,选择出利大而害少的去执行。
最终这又绕回了“利天下”这个概念本身,有明确的概念、纲领、未来,就可以比较。
墨子认可“兼相爱、交相利”是天下的最终形态,但却绝不是一个只靠耍嘴皮子讲道理的人。
说他是绝对反暴力的和平主义者?墨子一生杀的人多了去了,而且动辄鼓动“鼓而使众进战、攻不义之国”,认为发动对不义之国的战争是大利天下。
说他是个充满恻隐之心的圣母?守城术中一排排的“斩”、“断”、“诛”、“族”更是历历在目。
墨子做事,权衡利弊。当然,利弊需要有标准,这标准就是天下,而天下到底怎么算利?天下包括什么?墨家又有自己的解释。
当墨子说出“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君、臣民之通约也”之类的话时,这个天下的概念就必然包含了“庶农工商奴僮贵族王公”……
于是,利弊,在功利的衡量下,就成为了一道比较大小的加减法:天下绝大多数人的利便是利,为此可以毁掉小部分人的利。然而墨家概念上的人,是平等的也是包含庶农工商的,那么损谁的利才是利于大多数?那就不言而喻了。
既然说,墨家认为可以拔一毛而利天下则需拔,那么世卿贵族们既不肯主动拔,那就只好用暴力让他们退出历史舞台以利天下了。
可能有些东西,本身并不是墨子所想的,而是适所修正的。
但是,墨子留下的墨家是讲逻辑推理的,所以也就留下了无限可能。按照墨子给出的一系列东西,很容易被适利用推理出他所想要的结果。
当适谈到大利小利、大害小害的时候,高孙子终于不能够立刻反驳。
适则抓住机会,又急问道:“就像是……现在沛县的制度,于天下是为善政仁政义政。若放在尧舜的时代,是可以的吗?”
这个问题,不需要适去回答,也不需要高孙子立刻即刻思考,因为墨子早已经给出了答案。
子墨子言:在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
墨子说,说尧舜治理天下是善政,那是站在现在的角度,去看过去,且考虑到当时的历史局限性,认为尧的政策是符合当时的善政。
但是,如果直接照搬尧的政策拿到现在,那就是不能够治理天下的了。
这句话的本意,是哲学层面的,但跑到适这里,却很容易和那个“九重乐土”、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说辞结合在一起。
高孙子默然。
适又道:“为什么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因为天下变了。尧舜时代,一如鲁阳公所说的桥夷,只有石器为工具,所以尧的政策符合于当时的情况,也就是当时乐土。”
“如果以沛地现在的政策,前往尧时代,却没有沛县现在的铁器、耕牛、种子……那么一定会天下大饥大乱。”
“是这样的吧?”
高孙子又点点头。
适乘胜追击道:“子墨子又言: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
“尧既为天子,又行善政,可知那时候的‘义’是可以利天下的。”
“然而巨子又说,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也就是说,尧那时候的‘义’,与现在可以利天下的‘义’不同。是这样的吧?”
这是一个完善的逻辑链,高孙子学于墨子,自然也习惯了墨家的逻辑,思索一番点头道:“这是无可辩驳的。但义虽不同,仁却相同。尧舜必然是心怀爱天下之心,才能够制定出利于天下的善政。”
“他们活在那时候,自然会用那时候的义。活在现在,也自然会用现在的义。义变、而爱不变。”
适拍手道:“所言极是。但是,符合于天下器具的‘义’,是可以理性推断的出的。也就是说,现在任何一个墨家的正式弟子,都可以知道尧舜时代的天下,应该怎么治理才算是彼时乐土的善政。这是对的吧?”
高孙子再次点头,心下一惊,知道自己点头的瞬间一惊落入了适的陷阱。
果不其然,适问道:“若此时一人回到尧舜之时,按照理性推出的符合尧舜之时的‘义’行政,那么是不是善政呢?他心内的仁与尧不能相比,他心中的义却与尧所想的一致,政策会因为他不如尧仁,就不是善政了吗?”
高孙子沉默,适却根本不给高孙子组织语言的机会,立刻又道:“你既说仁,可你也认为清除世卿贵族的想法是正确的。你的仁,难道不也是没有加诸于王公贵族的身上吗?”
高孙子即刻反驳道:“但世卿贵族是天下的少数,而非多数。我虽然对他们无爱,可是我却爱除他们之外的人。你刚刚说,要权衡大利小利,要权衡天下多少……”
适哈哈大笑道:“是的,终于说到了多少的问题。”
“若以矛盾论,世卿贵族与那些禄田上的农夫有矛盾,二则如黑白,不能互相得利。那些富有土地者与租地佣耕者也有矛盾,二则如黑白,不能互相得利。”
“那么,哪一种矛盾才是天下的主流呢?”
第三四九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九)
这是毋庸置疑的,此时天下的主要矛盾,是封田和井田制、份田制下农夫,是工商食官制度下手工业者与世卿贵族的矛盾。
而刚刚出现的土地经营者与被雇佣者的矛盾并非主流,甚至是天下的末流。
此时的矛盾,不是人多地少,而是世卿贵族制度下束缚农民,严重制约了生产力的发展。
贵族们不会允许农民随意逃亡,因为这牵扯到他们的劳役地租,牵扯到人身控制,牵扯到自己封地的发展与贵族自身的实力。
新的生产关系已经在旧制度的腐肉上产生,甚至在适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产生,佣耕者、助耕者、肆佣、流佣的称呼,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出现。
此时天下的情况,正如吴起评价楚国的那番话。
“地实广,而人不充。”
土地近乎无限,铁器、曲辕犁、牛耕马耕的出现,让很多未曾开垦的处女地,即将可以变成肥沃之土。
关键的问题,就是把此时天下耕地上的农夫,解放出来。
铁器牛耕都已经出现了,每个人的劳动效率提升了,不必再困在原本有的那些耕地上了。
高孙子还没有明白这个问题,他只是站在平民的角度,出于一种直觉担心将来有一天“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
更让高孙子有些接受不了的,是适对于那些被驱逐的租耕者的态度,有些……乐见如此。
适已这样问,高孙子也只好说道:“天下的主流矛盾,是世卿贵族与井田农夫的矛盾。那些农夫,是天下的多数。”
适点头道:“这就对了。所以我仍旧爱天下的多数,可以这么说吗?”
高孙子叹了口气,点头道:“是的。”
适仍不满足,说道:“你爱的,是一个个的人。我爱的,是符合乐土之下的人。”
“比如那些世卿贵族,你并不爱他。”
“如果现在一个世卿贵族,放弃了自己的封地,自己耕作亦或是做工,自食其力,不做蠹虫,你难道也不爱他吗?”
高孙子皱了皱眉,说道:“那样的话,我是爱的。这样的墨者很多,如我,如公造冶,如孟胜……他们都是这样的啊。”
适笑道:“对啊。那么,一个人从不爱到爱,改变了什么?”
高孙子觉得脑中一闪,似乎明白过来,说道:“身份……或是你说的……阶层?”
适朗声大笑道:“对啦!就是这样的。”
“所以,那些被驱赶的人,我不是不爱他们。难道他们来到沛县,进入作坊,进入共耕社,我还不爱他们吗?你可不能这么想我啊!”
高孙子尴尬的笑了笑,知道这件事他没法说适不爱那些人。
适终于松了口气道:“我还是爱天下人的。只是这一重乐土已经可以实现了,却依旧留在下一层乐土的上的人,我对他们最大的爱,就是让他们做最符合此时乐土的阶层。这就是我的爱,我的仁。”
“子墨子说,仁,爱己也。我是怎么爱自己的?我认为如果现在符合铁器、牛耕、火药的乐土已经达成,且我生活在乐土之中,那就是我对自己的爱。”
“以己推人,我对那些人不是不爱,只是没有无理由的恻隐之心,而且我一直在践行我自己的爱啊。”
“他们离开了土地,来到了沛县,进入了作坊做工,或是开垦土地成为自耕者,难道这不是最大的爱吗?非要让他们困在土地上,才算是爱?”
“假如一个人做了奴隶,他还觉得很好。我不会爱奴隶的制度,于是强迫他不准为奴,他哭哭啼啼,于是你就认为我不仁?难道不是和这件事一个道理吗?”
这已经是胡搅蛮缠了,其实根本不是一个道理,可是高孙子此时已经被适说的有些晕,想了半天,觉得适说的好像对。
不是不爱他们,只是不爱他们之前的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变了,人还是那个人,于是就可以爱了……
高孙子想了半天,适又问道:“如那些经营土地的,他们平均每个人产的粮食是不是比以前多了?”
高孙子点头。适道:“这便是天下贫则从事富之,如果天下都这样,天下的人不增加,而每个人所创造的财富增加了,这难道不就是天下贫则从事富之吗?”
高孙子叹息一声道:“纵那些人尚是少数,可天下之广,依旧不下十万众。相对于那些渴望私田私亩的农夫而言,的确是少数……可是,靠近沛县的,可以被墨家组织起来,自有活路……那些不在泗水沿岸的呢?他们怎么办呢?”
适赶忙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在泗水流域发展,为什么我要生产烈酒璆琳这些奢侈之物来增加义师数量的原因啊。”
“现在我们只能管到泗水流域,将来我们安定天下,这不就可以解决那些人的问题了吗?”
“十万众,不多。”
“就算城市容不下,又能如何?墨家若得天下,靠对村社的控制,难道不能组织那些人去开垦新地吗?”
适说到这,眉飞色舞地说道:“我的两位夫子曾遍游九州,说如今天下地广而人不充。铁器牛耕垄作若行于天下,吴越之地,皆是沃土,供养百万亦不难。”
“百万尚可供养,你认为天下那样的人不下十万,这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这话说的也是半真半假,因为两位夫子根本就不存在。
但是,吴越之地现在确实地广人稀,将来苏浙那是天下富庶之地,县区泽加上长江三角洲平原,如今有了铁器完全可以开发。
苏浙太湖,以墨家足够的执行能力,再加上已经出现的种种新的生产工具,一片沃土并非难事。
见适如此高兴,高孙子也终于确信适是心怀利天下的,也终于被适所说服,低头道:“你的话,是有道理的。是我,对于巨子的仁和义,不能像你这样理解深刻啊。”
适还礼之后,叹息道:“归根结底,墨家得天下越早,那些人受的苦就越少。”
“所以,我才要做烈酒璆琳,以充义师之铜;才要默许宋地驱民,以增加沛县的人手;才会要趁此机会,一举击溃越人,使得泗水流域被墨家掌控。”
“这一切,都是为了最终利天下,都是为了最终爱天下人。只是,仁也有大仁、小仁啊。”
“巨子缘何评价王子闾只是小仁?墨家的仁,是与儒生的仁不同的。”
“想要做成这件事,就需要上下同义。义不同,心则乱,力不足。所以,请您一定要支持我的义,以求能够真正大利天下、大爱天下。”
“巨子让你前来,我想也是为了让咱们两个义同啊。这是巨子的期盼,他的期盼也是为了将来利天下啊。”
说罢,适冲着高孙子郑重行礼,高孙子急忙扶住适,用力一捏适的手臂,意气风发地说道:“你的道理是对的,是我重于小仁而疏忽了大仁。你得义,才是巨子真正的义。”
有些话,只需至此为止,适心中长松了一口气。
若无意外,高孙子在九月份的时候必定会支持自己,这样墨家内部那支“自苦以极”的派系,就算是站在了自己这边成为了盟友。
再算上适认为会支持自己的那部分人,以及墨子本身的态度,适觉得九月份的事大局已定。
墨子没表态,但是扩大商议聚会的人数、让高孙子前来滕地,就是一种表态。
第三五零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
与高孙子的争论暂时告一段落。
随后的三天,适一直在和高孙子谈论一些他关于墨家所追求的“兼相爱、交相利”最终梦想的理解。
墨家内部禁止密谈,也禁止搞秘密团体,有什么问题都是公开的,包括内部的派系也是许可的。
所以之后三天两个人的谈话很多人在听,也引发了许多人的思考。
墨子自认已经苍老,存日无多。
墨家上下都清楚,禽滑厘也只是一个过渡,因为他的年纪算起来和墨子是亦师亦友。
墨子曾经最看重的公尚过早逝,那是唯一一个能够在理论上和墨子心灵相交互有启发的人。
在这个节点上,这一场扩大的聚会就难免让人多想。
高孙子为首的那批自苦以极的人,算是墨家内部的理想主义者。
这部分人在大方向上支持适,但是对于“兼相爱、交相利”的理想社会是不是可以一步达成的问题上有分歧。
这种分歧,是可以合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