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48节

  但也没有办法,总不可能这时候就喊出来新的纲领:掀翻贵族,安定天下!

  今天敢这么喊,明天晋楚就会放下双方的争端,先行灭杀了墨家。暂时还没有与天下诸侯一较长短的实力。

  纲领出现了不同的、歧义的、但又说得通的解读,这就导致了这一次关于道义和将来路线的争端,实属正常。

  高孙子看着适在那苦笑,也知道刚才自己就是那么一说,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这件事他是坚定不信任王公贵族那一派的,但为了墨家长远的发展也知道此时不能够将纲领制定的太过尖锐。

  但是,有些话高孙子还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和适讨论一下,而且是一些他认为将来会出大事的事儿。

  他又道:“在一个,商丘一战之后,墨家名震天下,心怀天下的游士纷纷前往沛县,以为墨家救世。这就产生了你说的那个词……嗯,良莠不齐。”

  “那些游士,有的是为了天志。”

  “有的是为了非攻,认为墨家是要天下弭兵。”

  “有的是庶农工商出身,认可墨家人人皆平等的想法。”

  “还有的,认为应该说动王公贵族,或者墨家出仕为任,这样可以劝谏王公贵族以行墨家的仁义之政。”

  “还有的就是为了出仕,就是为了搏名……”

  “墨家扩充了数倍,沛县为天下游士最多之处,部分新加入的墨者对于劝说王公贵族行墨家仁义之政、对于以墨者的身份出仕利于国利于民……这样的想法很多。”

  “凡事有利有弊,这件事也需要解决……”

  适刚想要说点什么,高孙子黯然道:“巨子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好了。长桑君去看了,虽还硬朗,但却已大不如前。巨子心急,这件事若不解决,他担忧自己死后,墨家一如仲尼之学六分,各执一词,墨家的学问和利天下的大业,恐要挫折……”

  在场众人,除了已经知晓的高孙子和市贾豚外,各自吃惊,不少人惊问道:“巨子如何?”

  这些在场的人,多是墨子的弟子,也有少部分属于适嫡系的后进墨者。但对于墨子的感情和关切,都是相同的。

  适虽然知晓墨子也是凡人,不是天神,总有逝去的一天,可却没想到这一天似乎真的快要来了。

  高孙子见众人惊慌,叹息道:“惊慌倒不必,我墨家节葬节用,虽敬鬼神却也不求长生,不惧生死。人哪能没有生老病死的?”

  “巨子说,他墨翟死了,巨子却可传承。他墨翟随死,墨家之义尚在。有什么可以悲伤的呢?”

  “况且有天下闻名的长桑君,巨子的身体还好,不必惊慌。巨子只是希望九月份的聚会,能够商讨清楚墨家今后该怎么走,往哪走……这件事若不解决……”

  适点点头,在场的人物都是要参加九月份扩大的同义会的人,高孙子也并非不知道轻重,既然直接说出来这件事,恐怕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在大方向上,适和高孙子没有分歧,否则墨子也不会极力主张高孙子来与适配合,恐怕也是为了两个人先能够和众人通气。

  两个人的分歧,主要集中在经济方面,集中在墨家的“非乐”这件事上,从而引申到墨家的一系列经济变革的政策上。

  墨子对于非乐的态度,可以引申出各种不同的含义。

  后世有所谓,我注六经、六经注我。

  这件事在墨家内部,也是存在类似的情况的。

  墨子说:

  今王公大人,虽无造为乐器,以为事乎国家,非直掊潦水,折壤坦而为之也,将必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古者圣王,亦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舟车。既以成矣,曰:“吾将恶许用之?”曰:“舟用之水,车用之陆,君子息其足焉,小人休其肩背焉。”故万民出财赍而予之,不敢以为戚恨者,何也?以其反中民之利也。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则当用乐器,譬之若圣王之为舟车也,即我弗敢非也。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即我以为未必然也。意舍此,今有大国即攻小国,有大家即伐小家,强劫弱,众暴寡,诈欺愚,贵傲贱,寇乱盗贼并兴,不可禁止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天下之乱也,将安可得而治与?即我未必然也。是故子墨子曰:“姑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无补也。”

  大致就是说,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有个卵用?

  舟、车这些东西,天下万民都能得利。

  但是你搞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这些东西,能够解决“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的问题吗?

  再者这些东西这么昂贵,哪一个不需要民脂民膏?王公贵族搞这些,必然要盘剥百姓,这样的礼是害天下的,这些东西总不能变出来吧?

  现在天下百姓还在挨饿,还在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劳不得息,王公贵族把搞礼乐的钱和劳动,用在发展产业上、发展农业上不是更好吗?

  任何东西超脱了时代去看,都是不对的。

  若是后世,人人吃得饱了,大可以指责墨子“不懂艺术”、“反对文化”、“民粹主义”等等。

  但此时这个人均寿命不足四十、还在使用石器铜器牛耕尚未普及的时代,这么指责墨子那就是完全站在了贵族的角度上去看问题。

  只不过关于“非乐”的看法,也造就了适与高孙子之间的矛盾,主要还是其引申义。

  靠奢侈品赚贵族的钱,然后发展墨家,这件事到底对不对?是不是违背了墨家“利天下”的道义?

  沛县发展的模式,如果按照适那么来,就是再靠手工业和技术,吸天下的血。

  比如高孙子一直反对的璆琳,这就和钟鼓一样,是奢侈品。民众不会得利,贵族盘剥加重。

  适则抓住墨子关于“非乐”中“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则当用乐器,譬之若圣王之为舟车也,即我弗敢非也”的论述,与高孙子极力争辩。

  墨子说“然而乐器要是也这样反而符合民众的利益。我则不敢反对。然而当象圣王造船和车那样使用乐器,我则不敢反对”。

  这“乐器”的引申义,就是奢侈品,或者说一些民众所不能使用得利的“手工业品”。

  适认为自己的办法,长久来看是符合民众利益、是如同圣王造船造车一样的。

  高孙子则认为,适的想法结果是没错的,的确是可以发展墨家最终变革天下的,但是这个过程是有问题的。那些贵族们盘剥加剧,墨家的这些烈酒、璆琳之类的奢侈品,是不是要负责人?

  比如三晋的某个贵族,将来璆琳真的出现,他加剧了对封地的压榨,有人死了有人逃亡甚至被压榨的家破人亡,做出璆琳并且售卖的墨家,需不需要负责?

  为了利天下,过程的正义到底需不需要遵守?可不可以为了结果不去考虑那一切过程?

  墨家内部都知道适和高孙子在这件事上的看法矛盾,从烈酒一事上就闹得墨家内部人人皆知。

  然而这一次墨子派遣了高孙子前来,同时让市贾豚也跟随,其实这样的安排极有意思。

  三人级别都高,在墨家内部也有威望威名。

  三人在墨家今后发展的大方向是一致,对于王公贵族的不信任一致,对于墨家扎根泗水“武装割据”、渗透楚国“国人暴动”、以为将来“选天子”这件事都表示支持。

  九月份的大聚会,要讨论的大方向就是这个,但是一些小问题也需要一并解决,看来墨子不准备在死前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争端。

  适的经济政策和态度,市贾豚是绝对支持的,他掌管墨家的财务系统,对于墨家的消耗心知肚明。

  高孙子眼里揉不得砂子,一直对适的一些经济策略持疑惑态度,是墨家内部“自苦以极”这一派的代表人物。

  派遣这两人前来,一则是墨子心中已经认可了适关于墨家今后发展方向的意见,二则是希望在大方向一致的前提下,“自苦以极”的纯粹理想主义派系和适为首的部分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派系能够在内部先行达成一致。

  从而在九月的大聚中联合一致对抗那些对王公贵族抱有幻想、理想化地认为墨家应该继续维系天下弭兵的派系。

  市贾豚所代表的,是墨家整体现实。庞大的开销、高昂的支出,这需要有他作为现实的一面,用残酷的现实调和适和高孙子之间的争端。

第三四四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四)

  又争论了一会,芦花准备好了饭食,适便道:“先吃饭,边吃边说。”

  高孙子等人也饿了,便和适一同收拾了一下木桌。

  上面摆放的那盘不曾下完的围棋,天元附近已经黑白相间厮杀的难解难分,反倒是边角处并无逼并阻碍,正适合腾挪闪转。

  将这盘围棋收拾到一旁,屋内的八九个人一同坐在了桌上,也不讲此时的一些礼仪,女人亦能同桌而食,若被贵族看到定要惊呼礼崩乐坏,倒是屋内的人早习以为常。

  一则是墨家内部本就是众人平等的道义,守城的时候也不会歧视女性,反而认为女性可以“担土垒木”。

  二则是因为棉布的原因,沛县周边的商品经济有些畸形的繁荣,在能够脱离土地养活自己的时候,配合上墨家的平等理念以及氏族时代女性地位的遗留,沛县的女性地位总的来说略高于别处。

  而且还因为大量的女性需要承担医术、孩童教育等一系列的吃“墨家财政开支”的人,这种样板的树立也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导致了沛地许多风俗的改变。

  餐饭算不上特别,但比起此时绝大多数人吃的,已经算是丰盛,与贵族们自无法比。

  一人一碗面糊糊,粟米饭,一罐子里面加了植物油、剁碎的腌香椿叶、以及禽鸟蛋的配饭菜。

  每人还切了大约两厘米厚的“白面菜卷”,作为菜吃用。

  外面是一层白面,里面是剁碎的极为咸的咸鱼和葱油,其实也就是个菜很多的花卷,但是因为咸鱼太咸,只能做配菜吃而非主食。

  高孙子看后笑道:“这咸鱼卷,最开始可是收麦的时候才能吃的,我记得在沛县挖掘第一道水渠的时候,这东西送饭可是民声震沸的。现如今平时也能吃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实实在在地说出了沛县这几年的改变。

  收麦时节,正是热的时候,出汗也多,正要补充盐分。

  那时候麦粉还算稀罕物,植物油配上臭烘烘的咸鱼,还有麦粉,简直就是盛宴。

  从挖掘水渠开始形成了这种奇怪的吃法,却出奇地受到民众喜欢,久而久之也就成为此地习俗。

  现如今割麦时候这习惯依旧保留,但是平时也能吃得上了。

  虽然在适看来,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吃的,但在沛县之外的农夫若能吃上这东西,也便如同冬日祭祀家主赐酒食的时候一般。

  至于香椿,更是此地特产,向南便是彭城,彭祖传说生于椿树之下,椿树又长寿,故而此地椿树颇多。

  椿芽以盐渍,平日也能吃上,而且这种腌菜有一样好处:不生蛆。

  其余腌菜就算放盐,也常生蛆,包括酱,可能天子诸侯吃的有专门的“士”负责不会生蛆,但大众实用的多会生蛆,捞走蛆虫继续吃。

  因而这简单的一顿饭,相对于此时天下绝大多数民众而言,已算是美餐。七十者可以食肉,就算是仁义天下的梦想,低下生产力之下的生活水平不可幻想。

  墨家内部倒是不少低阶贵族出身的,诸如高孙子就是正统贵族。也正是这样,“自苦以极”这一派中最多的也就是这种退一步就能过上低阶贵族生活的人。

  适拿着筷子,点了点那罐椿芽鸡蛋沫子,悠然道:“我曾听人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是故小年不及大年,若是椿看,不会在意一时春秋。”

  高孙子博学,虽此时庄周未生,但适的这番话还是博得了他的赞赏,也明白了适的弦外之意,笑道:“你我皆是蟪蛄朝菌,怎么能够不在意一时春秋呢?”

  适也笑道:“你我虽是蟪蛄朝菌,但墨家之义不绝,便是时八千岁之椿。有些事,要看长远。”

  “以璆琳、烈酒观之,长久看,这些东西难道对天下没有益处吗?”

  高孙子知道适想说什么,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他无法反驳。

  这东西确实是有益处的,而且适说璆琳若是做好了,可以透明透光,代替封闭窗户的草帛,让天下人都能在亮堂而冬日不寒可透阳光的屋内生活。

  长远看,必然有利。

  适又道:“再者,难道我们不做出这些东西,不以工商传于四方,那些王公贵族就不掠夺封地的农夫了吗?这些东西本来是有利于天下的,就像是剑,圣人得天鬼之启制出,是为了搏杀虎豹、安定天下的。有人拿来杀人,却说杀人的罪应该算在制剑的圣人与工匠身上,这是正确的吗?”

  高孙子看了看适,郑重道:“但你要知道,你做出这些东西,本身就是为了让王公贵族喜欢,让他们以铜粮钱金玉交换。这就像是你在制剑的时候,就希望这柄剑杀人,所以这与你说的不同!”

  两个人的语气越发激烈,眼看又要闹出当年烈酒作坊一事,旁边几人想要劝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适也郑重道:“我做出这些东西,不是为了让王公贵族来盘剥封地的,而是为了利天下!”

  “子墨子言,墨子行义,需尊三表。”

  “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

  “这三表我并未违反,而且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富、人民众、政而治!我是符合墨家三表之义的!”

  “错的是天下如今的制度,农夫禁锢于封地之上,不得离开也不能离开。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是说让贵族们都穿草鞋短褐就可以的!你这是治标,而非治本!”

  高孙子也厉声道:“你说的对,我从不反对。但是,这些东西也确实让沛县富庶而天下其余地方封地上的农夫受苦!我不反对革新天下的制度,但我希望墨家在过程中也要心怀天下万民!”

  “如水而净,不能沾有淤泥。”

  适反击道:“子墨子言,利弊需权。能得大利而取小利,是为害!我这是在为天下大利而做,你那样只是为了天下小利。和王公贵族们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就得靠打!”

  “打,需要钱,需要粮食,需要铜铁。”

  “打胜了,才能从根源上解决王公贵族们这些天下的蠹虫!到时候才能够大利天下。”

  “今日市贾豚也在这里,你问问他,如今一门炮的铜,需要多少粮食换回来?沛县只靠农业土地,能不能撑得起现在的义师?撑不起,又谈何将来大利天下?”

  在场这几人,不是适的嫡系,就是高孙子那一派系的,有些话可以说的明白一些,不需要任何的遮掩。

  两人的矛盾不只是奢侈品的问题,还有今后一系列的经济政策。

  高孙子这一派的,算不上最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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