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绕开牛阑,直下鲁关?”
公子击摇头道:“牛阑尚且如此,墨家已至牛阑,岂能不过鲁关?你岂不曾听过墨家所传的《鲁问》一篇,墨翟与鲁阳公交好,鲁阳也必严守。”
“牛阑不下,围攻鲁阳,少说又是数月才能攻下。所需粮草均要经牛阑,如何能行?”
他明白想要入王子定,必须先要攻破牛阑邑,这件事关乎到魏国今后的霸权。
可是小小的牛阑邑远非之前所想的那般可以一鼓而下。
郑子马也忧虑道:“只是既不能一鼓而下,这样进攻士卒折损甚多。可若是围城缓缓图之,又怕鲁阳公帅师待我等疲惫邀战……”
公子击也是一腔怒火,本想着这一次名动天下,哪里想到刚刚进入楚地,就遇到了这样棘手的情况,对于墨家众人的能力也不免更高看了几分。
借助小小城邑就能抵抗数万大军,这其中表现出来的组织能力,着实可怖。
那些新式的武器效果也足够吓人,很多逃回来的士卒浑身是血,有些人被火药炸的浑身肿胀,而那些侥幸未死的,也被铅弹打的血肉模糊。
郑魏两方都遭受了损失,子马认为城内的守备力量充足,恐怕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攻下的。
如今弩还没有大规模列装,各国的军事变革和军备竞赛尚未开始,毕竟此时才算是战国开启的第三年。
那些火器可以代替弩,暂时效果未必更好,但却足以守城。
公子击回忆了一下进攻的情况,思索一番道:“依我之见,城内守备的士卒并不多。”
“城内守军先以那些古怪铁球轰击我的军阵,逼我退后列阵,然后再行出击。”
“只怕守城精锐不多,先防御北侧郑师,又来防御我魏师。”
子马思虑之后,也道:“或有可能。”
骉羌道:“既是这样,那也未必不能攻破。今日是不知他们的手段,所以阵型混乱。”
“明日远处列阵,三军同时进攻。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纵善防守,也不能兼顾三面。”
“若以羊坽土山等手段,非半月不能成。半月之后,若是鲁阳公帅师邀战,城内再出城反击,胜负难算。”
他分析的倒是不错,今日牛阑邑的守军就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利用他们不曾见过那些武器的优势,错开了时间差,形成了局部以多防少的局面。
如骉羌所言,想要破城的最好办法,就是把部队全面展开,四下攻击。
然而这样的计策却让公子击否决。
“我等前来,是为入王子定。欲入王子定,必先破鲁阳公。我们不是为了攻破牛阑,攻破牛阑只是为了击败鲁阳公攻取鲁阳鲁关。”
“如若全面展开,攻而不下,损失必大。再说,明日若不能攻下,后日怎么办?鲁阳公如果帅军突袭,士卒分散城邑四周,如何抵御?”
“就算他不来,四下围攻,损失极大,士气大跌,日后又怎么能与鲁阳公交战?”
公子击苦恼摇头,这实在是超出了此时的作战方式。以往攻城,那些小邑往往都是一举而下,城内民众并不在意自己是楚人还是晋人。
而且以往也多是携带粮草,三军列阵,一举决胜。
然而善于守城的墨家开始加入诸侯纷争,这种情况就变得有些棘手。商丘一战楚国失败,而就算楚王不被墨家夜袭,墨家死守之下,三晋出兵楚国依旧会败。
今日一战,公子击才算明白年前墨家到处传播“中原弭兵”这件事的底气是什么。
小小的牛阑邑尚且可以如此守卫,若是中原弭兵的想法真的可以贯彻实行,宋郑卫鲁等国夹在强国之间,墨家只要能守住,就能撑到援兵抵达。
要展现出足够的能力,才能让之前所说的弭兵会不是一个笑话。
公子击虽然不知道牛阑邑具体的防御体系,但多年征战还是觉察到了牛阑邑城防体系的一部分。
如果此时大炮已经在各国出现流传,那么牛阑邑很好攻。
如果适按部就班不知变通地将牛阑邑的城防按照原版棱堡的情况来建造,即便攻击方没有大炮也好进攻。
现在的情况则是三国联军无炮、也没有抛石机,牛阑邑也没有斜面实体低矮防备炮击的斜面墙,而是加高了墙体突出了凹面和行墙。
今日进攻,公子击已经隐约发觉那些古怪凹面的效果,可却无可奈何。他想,若是能有守城一方可以发射铁丸的东西,倒也容易,对准城墙城门猛轰打开缺口,一拥而入即可。
可现在,要么靠挖掘、要么堆土山。可土山有炮袭击挖掘者、速度必慢;靠近挖掘有火药雷投掷、人心必惊。
整个牛阑邑就像是一团蜷缩在一起的刺猬,无从下口。
统帅们一筹莫展商讨对策的时候,暂时可以休息的联军士卒也在谈论着今日的攻城。
郑军营中,那些参与攻城退回的士卒,用他们身上的伤势和见闻传播着恐惧和厌战情绪。
子产执政时候,郑国便有议论国政的乡校,如今虽然被捣毁,可经济发达的郑国依旧保留了市井议政的传统。
郑国离宋国很近,郑国城邑市井间也是墨家的渗透方向,郑人士卒多有确信城内帮助楚人守卫的必然是墨者,因为火药这东西他们听说过。
一名从进攻中幸存的士卒心有余悸地讲诉着凹面城墙下的他所亲身经历的惨状,咬牙道:“我当时正举着盾,心想前行到了城墙三十步内城头尚无反应,或可一举而下。”
“谁想,就在这时,就像是打雷一样的声音传来。我转头一看,我身边的同伙的脑袋被打碎了,血溅到了我身上。我虽举着盾,可是那黑黝黝的铁疙瘩就在脚下,轰的一声,雷光一震,旁边伙伴的盾就被炸开……那时候我也只能跑了……只想着离那里远点!”
他倒是不以逃跑为耻,郑人对于对楚开战本就不满,否则也不会在正常历史线上一年后的对楚决战中,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还未交战直接拒战逃走,根本不愿打仗。
乡校的议政传统、墨家在大城巨邑的宣传鼓动,这让郑人对于这次出征一事颇为厌恶。
旁边一名郑国都城出身的士卒也道:“墨家说得对啊,这一次王子定入楚,与我们有什么利呢?倒是还要和楚人开战,到头来得利的却还是那些王公贵族。如今墨家帮助守城,我们要去送死,这可真是……”
“再说了,要打也不该打楚国啊。韩人可是杀过咱们国君的。要是像宋人一样就好啦,就该中立,谁也不打。”
另一人急忙道:“谨慎!子阳执政,可是严苛,重刑重法,这话总不好多说……”
牢骚满腹,也好在此时出征还不算太久,否则只怕《鸨羽》一诗就要在郑人营地唱遍。
士卒们正在传播恐慌的时候,有人颇为奇怪地看着远处,发现从牛阑邑中出来一辆马车,正朝着营地这边前行。
马车的上面,挂着一面旗帜,有些古怪,但是不少郑国国都的郑人都认得,那些墨家的旗帜。
第三一二章 星芒璀璨万骨遗(五)
这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营地里立刻一阵骚乱,不少人围过去观看。
车上那人只大声道:“墨家以利天下为己任,为天下弭兵而奔走。今日交战,城壕之间尸体堆积。天气炎热,恐被虫蚁所噬,魂不能归乡。因而墨者前往晋郑营地,沟通楚人,天黑之前可派人前去收拢尸体……”
那人在车上举着旗帜,并不畏惧,也有胆大的、在都城见过墨者的郑人士卒喊道:“你们墨家这是要帮楚王吗?”
车上那人笑道:“墨家只是利天下,不论是楚王还是魏侯,只要墨家以天志规矩衡量,若能有利天下都会相助。非是帮楚王,而是利天下。若有一日,郑国被大国欺凌,墨者当然也会援助武器器械,帮助修缮城防。”
他绕开了墨者在牛阑邑所扮演的真正角色,只说道理,而且又主动来说收尸归魂之事,也博得了众人好感,士卒纷纷侧目。
公子击等人早就猜测城内就有墨者一手操控,只不过这种事此时说出并无意义。
他又知道墨者死不旋踵,言辞激烈,知道这是使节之后又怕墨家趁势宣传,急忙叫人迎入帐内,也不做什么口舌之争,只问所为何来。
那墨者又将刚才的言辞说了一遍,绝口不提牛阑邑的指挥官就是墨者,而说墨者作为调停者中间人,以中立的态度沟通楚晋郑三方,让晋郑联军收拢尸体,也便于那些亡卒归魂。
顺便墨家内部是有祭司的,这些招魂归魂之类的仪式墨家可以做,毕竟都是天下人,在墨家眼中一视同仁。
公子击也知道墨家不会在这件事上耍诈,也知道这件事墨家已经大声嚷嚷出去,自己不允许那么士卒难免怨恨。
便问如何操作,墨者便拿出一些墨家的旗帜,说傍晚时候打着墨家的旗帜到城下,城头绝不袭击,收尸的一方也不得携带武器云云。
公子击也就同意,收下了墨家的旗帜,那墨者离开之际,公子击忍不住说道:“你回去后,转告‘楚人’守将,我必破城!”
那人却冷静地回道:“公子已行不义之战,破城与否,都已不义。若破城,还请不要多行杀戮。”
态度冷淡而又不卑不亢地回答后,自行离去,也没有放什么狠话豪言。
傍晚,晋郑联军果出两千人,不携带武器,带着墨家送去的旗帜,到城墙下收拢尸体。
适在城头也严令不得放箭,看着下面打着的墨家旗号,心头暗喜。
夜里不能攻城,城内也没有松懈,借着今日守城的成功,提振士气,又多说等待守城结束后向鲁阳公请愿之类的事。
第二日,晋郑联军并未动静,看起来应该是在准备攻城器械。
连续两日,到第四日一早,鼓声又起,适知道今日应该便是最为凶险的一天,只要能够撑住今日,便能够继续防守下去。
……
郑国国都。
大军聚集,原本在榆关的郑军悄然回师,正在集结。
执政驷子阳力排众议,要集结兵力趁着郑晋联军合作攻楚的机会,围攻韩国都城阳翟。
阳翟距离郑都不过三五日路程,如今韩军主力一分为二,一部分在韩国东部飞地黄池雍丘一带,准备对楚国的大梁城下手。
另一部分则集中在襄城、城父,防备楚国的叶、舞阳、昆阳等县的兵力反击韩国,做出态势,防止此地的楚人前去鲁阳方向支援。
驷子阳确信,只要这一次突袭韩国都城,必能成功。
未必要灭杀韩国,郑国没有这个能力。
但却可以逼迫韩国缔结盟约,同时增加个人的威望,毕竟郑韩之间的血仇才是驷子阳上位执政的基础。
他确信魏人只能调停,不会帮助韩国出兵攻打魏国。因为王子定还在郑国首都,魏国需要王子定,也需要郑国的支持。
而且,魏国要的是霸权,是让楚国大乱的长期战略,不可能容忍这时候郑韩开战,绝对会剧中调停促进成盟。
这不算是对盟友下手,入王子定算是天下公事,而郑韩本身还有国君私仇,公私分明。
这一点也算是师出有名,道义上可以说的过去。
至于深入楚地配合入王子定的偏师,驷子阳却不担心。有公子击在那,魏国不会放人郑韩两方打起来,必会让双方保持和平。
韩国把都城安在阳翟,摆明了就是准备攻略郑国,因为韩国除了朝郑国扩张外并无发展空间,这一点是驷子阳内心很清楚的。
驷子阳的目的极为明确,利用魏国需要王子定所必定调停郑韩争端的机会,围韩都城迫使会盟,随即挥兵东进,趁着楚国无暇顾及的时候,一举夺取楚邑中牟,将郑国的酸枣、阳武、桂陵等飞地连在一起。这是郑国唯一可行的发展空间,否则迟早要被三晋和楚锁死。
向西,郑国也没有扩张空间,总不好去打周天子,这是自取灭亡。
毕竟礼制还在,三晋也刚封侯,总要给周天子个情面,或许还巴不得有这样天下大义的借口。
一旦计划得逞,与韩人盟、夺取楚中牟将郑国飞地连接在一起,驷子阳便可以立刻宣布支持墨家的中原弭兵会盟,仍旧以弱邦小国受害者的身份获取墨者的支持。
如今,四万余郑国精锐在国都集结,轻装前进,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度过颍水,直接围攻韩国阳翟,让韩人来不及反应。
如果韩人与郑成盟,那就最好。如果不能,那就击破阳翟,逼迫韩人成盟。
最不济,也可以等到魏人出面调停。这种时候,魏国是最不希望郑人跳反的,而且魏国对于韩国在郑国的扩张也颇为不满,韩国得到了郑,或是有能力挑战魏国霸权的。
如今三晋小兄弟并不齐心,赵人即便面上交好,可这一次出兵伐楚已经算是翻脸,根本不愿意再给魏人当在中原扩张的马前卒,更不愿意帮着魏国做大霸权。
楚人一旦衰落,韩人也难说,可是魏国为了长久考虑又不得不削弱楚国,两难之间,郑人此时的态度就至关重要。
郑国局势诡谲,驷子阳心中清楚,自己只能胜利不能失败。一旦失败,太宰欣与郑公就会抓住机会扳倒自己。
而即便当年子产死后乡校被毁,郑人议论国政的习惯依旧不改,驷子阳也清楚郑人对于伐楚心怀不满。
郑楚同盟多年,一直依靠楚国才能压制三晋,而且之前郑国也没有两线作战的能力。
与韩国的血仇是能够说服郑人的,于是才有了负黍之战大破韩军,如今讨伐韩都还能收服民众之心。
这一切都是在赌。如果驷子阳作为执政,没有大国之心,并不需要赌。
可他却有大国雄心,偏偏郑又狭小,这一次晋楚开战就是驷子阳看来郑国最后的机会了。
怎么说……郑国也是第一次射伤周天子的诸侯,祖上也曾阔过。
于是,在晋郑联军出征鲁阳后的这一天,一场关于郑国未来、关于驷子阳家族未来的豪赌就此展开。
……
鲁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