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23节

  不少人喜欢看这样的玩笑,尤其是一些贵族公子,实在无趣的时候便会拿出这样的诱惑,叫人做一些傻事,然后看着做傻事的人哈哈大笑。

  二十镒黄金,对于这些庶农来说实在是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众人眼前,似乎触手可及。

  只是无人肯动,甚至都无人问一句。

  面对这种情况,适觉得也在情理之中。要靠徙木立信这样的手段推行法令,可见统治阶层的信誉已经彻底破产,完全得不到民众的信赖。

  他也不急,只是坐在那等待。

  许久,才有一老者出面,与适见礼之后问道:“你们自称墨者,可是二十年前游鲁阳的墨翟弟子?”

  适一怔,他倒是安排了托,但并不是此人,心中不免好奇,便道正是。

  那老者点头道:“若是如此,那我是可以相信的。我本鲁阳人,二十年前曾在鲁阳见过墨翟,我也是木匠,从他那里学了一些手段,也曾听他讲过一些学问。”

  老者说完,便回身与聚集过来的民众道:“既是墨翟的弟子,你们大可相信他们的话。这些人可不是那些王公贵族啊,他们说的话都是会做到的。我老矣,已经搬不动了,否则哪里会说与你们听?”

  这人在市井中似乎有些名声,声音刚落,周围便热闹起来,纷纷询问。

  老者退后道:“有什么话问他就行。”

  指了指适,立刻便有几个壮汉道:“你说话可做真?”

  适连忙道:“自然做真。只要可以从这里搬到北门,黄金二十镒就是你的了。”

  其余人尚且将信将疑的时候,一壮汉出面道:“我来!”

  一群起哄地喊道:“不要流了汗,最后金子没到手,反惹来人家笑!”

  那壮汉却也是个爽利人,大声道:“无非是一把子力气,流些汗,就能换回金子,有什么不可?如今天下,就是想要靠流汗换些铜钱都不能呢!”

  发了句牢骚,便走到那根辕木旁,众人喝了一声彩,壮汉低下身子将辕木抗在肩上,便朝着北门缓缓行动。

  后面的人跟着叫喊,适也跟在后面。

  这辕木本也不沉,对于此时的农夫而言算不得太累,扛起来便走,中途也没停歇。

  等到了北门,那壮汉刚刚放下了辕木,适便取出金子,喝道:“这是二十镒金子,我们墨家说到做到!”

  那壮汉顾不得擦擦身上汗水,连忙接过金子。

  可直到沉重的金子到了手,还觉得尤在梦境,好半天才反省过来。

  其余人或是懊悔连连,或是大声叫好,亦或是询问刚才那老者这些墨者是什么人。

  不管是什么人,只是徙木赏金这件事,便证明这些人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待众人都安静之后,适道:“如今我们的话已经可以被相信了,那么还请诸位争相转告。”

  “三日后,凡有欠着鲁阳公钱财的,不管能不能偿还的,都请带着契据到这里来。”

  适顿了顿,露出一抹微笑道:“好事!”

  说罢挥手,也不管别人的问询,自行带人离开。

  在那里围观此事的人,不由有些紧张,这里不少人都欠着鲁阳公的钱。

  此时这里并无太发达的商业和手工业,鲁阳公作为本地最大的贵族和土地拥有者,以及不需要缴税的种种优势,很自然地也就是本地最大的放贷者。

  春秋时期的契约就已经很完善了,而且有专门掌管契约的官吏。

  各种赋税又多,每年所得余钱有时候连利息都不能支付。尤其是还要被征召服役,或是军役,或是劳役,这都是封建义务,期间不会给一分钱,耽搁的都是自己的活计。

  如此一来,就算是不想借钱也得借,不借就没法生活,更没法缴纳租税。

  很多人都是欠债越来越多,多到连利息都还不起的时候,选择逃亡,居于山野大泽之中。

  收债……从没有好事。

  可是,适却说三日后有好事。

  若是别人说,他们并不相信。

  然而有了徙木立信之事,众人已然是将信将疑,毕竟收债这种事……天经地义,似乎用不到还需要先取得信任。

  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好事的?人们只能猜测。

第三零六章 徙木立信市恩民(四)

  三日后,牛阑邑欠债的人,都拿着契约来到街市上,人数极多,便安排众人坐下。

  那些没有欠债的,也都跟着过来看热闹。

  墨家书秘吏和宣义部的成员,多跟随适学过不少,处理这种事极快,很快将债务分为了两类。

  一类是利息不是很多,今年如果收成好一些,差不多可以偿还的。但一般这种明年还会借贷。

  另外便是利息多到已经彻底还不上了,很明显已经被压的无法翻身了。

  众人满怀期待,期待着好事的发生,内心却还是惴惴不安。

  不少老人先行出面,与适说道:“这几年收成不好,恐怕未必能够还的上。”

  适点点头,慨叹一声道:“你们这里还算是好的。”

  “有些边境之城,每年都要随军出征,自己家的田地荒芜,根本无法种植。结果呢,还要听从君命出去打仗,只留下老小妻儿在家,哪里能够忙得过来呢?”

  “鲁阳这些年倒是没有发生大战,可收成稍微不好,就会难以生活……”

  他引出了这番话后,立刻引来了无数人的共鸣。

  人们虽然疑惑于收债的我什么来说这番话,可话头被提起来,便也不再顾及,纷纷诉苦。

  只说虽然这几年没有打仗征召,但是一系列的劳役也难以承受,还要先耕种公田然后才敢顾及私田,往往错过了时节。

  有时候修缮城墙、宫室,都会不顾及农时,在一些春秋时候修缮,冬日又要演武,可是税赋却不能少缴纳。

  诉苦之后,适叹息道:“这是天下间都有的情况。墨家是想要利天下的,利天下万民,这种事就不得不去考虑。”

  他叫众人安静,又道:“我们这一次见鲁阳公,听闻晋楚又要开战。墨家讲究的是非攻,兼爱,希望天下再无争端。你们说,要是再也不打仗了,好不好?”

  墨子之所以提出兼爱非攻的学说、并且可以有持久的生命力,重要原因就是天下人对于战争已经厌烦。

  尤其是……自己得不到利益的战争。士大夫与贵族们得利,农夫们要履行义务,然后还要缴纳赋税,自己家里的田地根本没时间种植,又被贵族的高利贷剥削,日子过得极苦。

  不打仗,自然是好的,即便解决不了全部的问题,却也能解决一些眼前的问题。

  众人听到又要打仗的消息,却也没有震惊,战争已经习以为常,只是纷纷叹了口气。

  听适说了一番墨家的道理,也都赞同道:“不打仗,自然是好的……”

  “你们墨家的道理是什么呢?”

  “君王会听吗?”

  “喂,看你们的样子就知道去过百里之外,你们是知道道理的,说为啥要打仗呢?”

  众人都很想知道,为什么天下不安定,为什么要打仗。

  于是适借机宣传了一波墨家的道理,说的极为浅显,听的那些人不住点头。

  孟胜与胡非子对视一眼,心道:“适果然与我们不同,这番煽动民意的手段,我等万不能及。宣义部非他不能管辖!他说的道理浅显易懂,又多在必要处挑唆情绪,这只怕是天生而来的……”

  适绕了一个圈,将鲁阳公决定不收利息这件事,全部转嫁到墨家的功劳上。

  于是在讲诉完墨家的道理之后,适便道:“我便想,你说如鲁阳公征战,他也不是靠自己就能战胜敌人的,可是赏赐却全是他的。那些跟随他征战的农兵,我也想不通这利益所在。”

  “有时候我就想,如这牛阑的集市。早晨的时候,商人们很多,手工业者也多在这里。傍晚的时候,人就没有了。”

  “你们说……是人们喜欢早晨而讨厌傍晚吗?”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这个简单问题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可以让如今天下地覆天翻的道理。

  坐着的人考虑之后答道:“只怕不是。只是因为想要售卖出去自己的货物,就要早点去,越早越好。”

  适点头道:“那其实就是说,人们喜欢的,是利。而不是早晨。人们讨厌的也不是傍晚,而是不能得利。”

  这道理这样一解释,就通俗的多,也将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东西说了出来,人们纷纷点头。

  适道:“于是我们就问鲁阳公,说……打仗您能得利,受封鲁阳,所以这场仗您愿意打。”

  “然而农夫呢,他们要死伤,伤残之后不能耕种,或者打仗耽误了耕种的时节,他们并不得利。人们厌恶不得利,所以厌恶打仗,您又凭什么让民众勇敢呢?”

  在场的人哪里听到过这样的道理?一个个惊奇地看着适,心想这不就是自己的心声嘛?这墨家的道理,果然是可以听的。

  再一想,自己若是说这样的话,只怕已经死了。而这年轻人这么样质问,竟然还活着,并且还拿着债券来告诉众人有好事,难道会有什么转机?

  不少人连忙问道:“那……那君上是怎么说的呢?”

  适摇摇头,笑道:“他怎么说的,不重要。我就说,就按我们墨家利天下的办法去做,可能现在做不到,但至少也要让民众稍微得到一些小利才行。”

  就有人好奇道:“你们墨家利天下的办法是什么样的?说说啊……”

  并不只是一个人想知道,而是很多人都想知道,适却顿住道:“这个不急,可以慢慢说,今日只说那小利。”

  “我便说,按照我们墨家的道理,给您封地鲁阳这么广阔,不是为了您锦衣玉食,而是为了您能治理好鲁阳;给您极高的爵位,也不是为了让您高傲,而是为了让民众信服从而推行法令。这一切都是为了把事情办好,可办的是什么事呢?”

  “办的就该是让本地富足,民众无忧才对。如今您做不到这些,马上就要打仗,民众不能得利只怕战而不胜。”

  “我就说,我听说您有很多放债。富裕的,给他限定日期还债。贫穷的,即使监守着催促十年也还不上债,时间越长,利息越多,到了危急时,就会用逃亡的办法赖掉债务。如果催促紧迫,不仅终究没办法偿还,很多人会认为您贪财好利不爱惜平民百姓。”

  “不若这样,烧掉毫无用处徒有其名的借据,废弃有名无实的帐簿,给予民众小利,让他们为您作战。”

  这些欠债的人听到这,已经兴奋地站了起来,不少人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看看别人也是如此振奋,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这年轻人所说的好事,真真是好事!这是要废除这些债务!

  虽然说得极为赤锞,明白地说出就是为了以小利换取民众支持,但依旧足以动人。

  毕竟,不用小利收买,这军事义务还是要服的,这是天地间的规矩,天子封诸侯,诸侯封大夫,其下封邑农夫皆从属,理所当然。

  可……如果真的是这么理所当然,眼前这人又为什么要说的如此赤锞呢?

  疑惑间,适先让众人停住欢呼,说道:“其实呢,以我们墨家的道理来看,并不是这样的。”

  “之前你们服役征召,自己不能得利,有时候偿还不起还要沦为僮仆,以墨家的道理来看这是不对的。天下间都如此,那就证明这道理本身就是不对的,这个咱们以后慢慢说。”

  “今日叫你们来,其实就是为了给你们小利,让你们可以为之作战。凡事都要得利,你们总得得到点什么才对。”

  “既是这样,我便说一下。”

  说罢,他起身道:“凡事债务太多,连利息都还不上的,每家出一轻壮,跟随演练军阵,学习武器使用。”

  “如果能够学成,那么可以免除利息。如果可以在守城中不逃走,听从命令,击杀敌人,那么就可以免除本金。”

  说罢,他叫人拿出那些债券,将那些挑拣出来的、明显还不上的一一拿出,说道:“只要同意,那么咱们现在就先把利息给清除掉。期间有府库供给粮米,不得随意离开。”

  “可有愿意的?”

  很多人已经是到了只剩下命一条的地步,那些债务早已经压的他们喘不动气了。而征召服役,本来就是他们的义务,不能够反抗,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得利?天下间什么时候有了农夫打仗还需要得利的道理?

  顿时便有百余人站出来道:“我等皆愿意!你们墨家说话算话,我们相信你们。一根木头都能换来二十镒黄金,哪里能不相信呢?”

  欠债的人数太多,只是这些重债缠身的,便可以找出六七百户。

  适点头道:“既如此,先不急。另外,城邑的防御也要修缮,我已经请于鲁阳公,一样是得利的道理,修缮城邑的过程中,凡有做得好的,今年的租税免除一半!”

  众人欢呼雀跃,适又给众人定心道:“你们倒也不必担心,无非只是守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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